沈白梧的改革案终于写好了,写好的当天他带着那册卷轴进宫见了赵王。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我站在门外从日中等到夕阳西下,从最初的争吵声听到最后赵王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最后沈白梧从殿内走出来,赵王亲自搀着他,眼圈发红。十几个宫人簇拥之下,他不肯假手他人,就这么一路把沈白梧从王殿扶到宫门口的马车上,直到到了马车前沈白梧说自己要走了,赵王拉着沈白梧的胳膊轻声叫了一句:“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沈白梧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扶住赵王的胳膊,笑着说:“陛下,您长大了。”

“哥哥,我……孤不会辜负你的心血的。”赵王说出这句话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白梧安静地看着他,赵王也望着沈白梧,眼睛渐渐越来越红。他终于放开沈白梧,转过身去,摆摆手道:“你走吧。”

“臣告退。”沈白梧行礼然后上了马车,我也跟着上了马车,临行前回头一眼,便看见赵王在众人簇拥中的孤绝背影。

改革案写好之后沈白梧便像是除去了一件心事,整个人轻松起来,松得似乎随时能消失似的。离医生说过的一个月之期只剩不到一半了。

他开始总是叫姬玉来和他下棋,姬玉也不推阻,每请必来。

姬玉和沈白梧的棋局简直是精彩至极,一个棋风犀利一个棋风稳健我看着便觉得他们二人教我下棋都十分屈才。他们总是互有输赢的,而我与姬玉下棋还是没有赢过。

下了两天棋后,沈白梧不禁感叹道:“这些年你棋力长进了太多。”

姬玉一边下子一边说:“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听你夸我。”

他对沈白梧的态度不冷不热,比起之前借住的那些友人少了几分虚伪的热络,但也并不冷淡。这种态度让人捉摸不透,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沈白梧也一直没能明白姬玉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这一局棋没能下完,因为沈白梧中途开始咳嗽继而吐血,一地鲜红。仆人们慌乱地涌入收拾打扫地上的血迹,沈白梧撑着桌子,整个人颤抖得像是秋日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黄叶。

姬玉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沈白梧把那些仆人赶走了,我给他递过手绢擦拭染血的嘴唇,他一边低声咳着一边对姬玉说:“你再不报仇,我就真的要死了。”

姬玉偏过头望着沈白梧片刻,然后问道:“你在说什么?”

沈白梧愣住了。

“我当年……在燕国逃跑的时候没有把你拉上来……自己逃了。你不是很清楚么?”

闻言姬玉却笑起来,他把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盒里,说道:“沈白梧你病糊涂了?我当时让你先走,回去以后通知我兄长来救我,你没听见?”

姬玉此言一出,沈白梧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缓慢摇头:“我……我没听见……”

“怪不得你找的是天子而不是我兄长……”姬玉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眨着眼睛静默了一会儿,像是觉得好笑:“所以……你以为自己丢下了我跑了?怪不得这么多年你疏远我却又有求必应,沈白梧啊沈白梧,你是对我愧疚啊?我还以为你讨厌我,毕竟我做的事肯定入不了你的眼。”

姬玉无奈地摇头,而沈白梧则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已经不能反应。

“你说的是真的?”

“哈,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不要嬉笑!你……你真的让我先走?”

“若不是真的,你丢下我逃了还能活到现在?”

沈白梧沉默了一会儿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来。姬玉第一次走到沈白梧身边伸出手去拍沈白梧的后背,沈白梧咳着咳着眼睛里就渗出了水泽。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这一辈子都在等你报复我……结果……”顿了顿,沈白梧慢慢道:“可就算于你不是背弃,于我却是。”

“姬玉,对不起。”

姬玉拍沈白梧后背的手就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玩笑般说:“所有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好像都被我杀了。”

沈白梧笑了,他低笑着抬起头来望着姬玉。瘦削苍白的脸庞因为咳嗽泛起一丝血色,他从没有用这样坦诚不闪避的眼神看着姬玉,像是要补上那些因为误会而错过的时光一样。

他叹息一声,把手放在姬玉的胳膊上拍了拍,轻声道:“姬玉,姬泊言,我是你的朋友么?”

“是。”

姬玉回答得很快很坚定,沈白梧眸光闪烁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我便身为朋友说几句话。姬玉,你有没有想过复仇完之后要做什么?”

姬玉眸光微闪,并没有应答。

“姬玉,你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放过自己吧。”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姬玉轻笑一声说道:“你这么说,倒像是很关心我。”

沈白梧点点头,他望着姬玉的眼睛浅浅地笑起来。

“因为你也是我的朋友,这句话多年来我难以启齿,但是死之前总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来谢谢你了,姬泊言。”

沈白梧因为体弱长居府中不能到处走动,管家曾跟我说过,他每年心情最好的时候就是姬玉住到府上来的时候。姬玉从不因为沈白梧病重而怜悯他,每每找他聊天,说的都是天下的风土人情近来的各国形势,总是十分有趣精彩。

自从沈白梧立府别居之后,他的温尔苑就没有种过一簇花,也没有接待过除了姬玉以外的客人。沈白梧决绝自我封闭的这些年里,唯独没有拒绝过姬玉。

世人觉得姬玉公子与成光君是挚友,他们不是,也是。

姬玉凝视着沈白梧许久,继而笑着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不用谢,对不起,谢谢你,什么都没有。仿佛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姬玉离开雪明阁之后沈白梧便躺回床上休息,如今他心里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交代,再没有什么重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他看起来很平静,柔软,甚至于幸福。

他让我坐在他的床头陪陪他,我便依言坐下了。

沈白梧望着床边挂得整齐的纱幔,眼里莹莹闪光,轻声笑道:“我突然觉得我这一生真像个笑话,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活着真是好,真想再多活几年,几个月,几天。”

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话。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如今第一次听到他想活着,他却要死了。

厌世而活,爱世而死,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悲哀。

“九九,你要回到姬玉身边吗?”

“或许吧。”

沈白梧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冷静又洞见人心,应该早知道姬玉的伪装了。你为何会喜欢上姬玉呢?”

我望向沈白梧,俯下身靠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把食指放在唇间道:“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他干脆地答道。

“我喜欢姬玉很多很多年了,那是在他去燕国之前,我年幼无知而他也还不像现在这样。”

沈白梧的眼睛眨了眨,继而微微弯起弧度。

“那时候的姬玉确实……非常有魅力。这样也好,你们相互喜欢,或许姬玉能因此得救。”

“……我们不合适,我永远也救不了他的。”

日光虚虚地摇晃在我们之间,沈白梧闻言面露惊讶之色。我想了想继而平静地说道:“你了解姬玉,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复仇,是那些他辜负了或者辜负了他的人。他的兄长姐姐,母亲父亲,顾零顾漆,裴牧,燕世子,辛然和你都比我重要得多。我确信若牺牲我能打败他父亲,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即便是我也会因为不被选择而难过,我不想要这种喜欢。”

沈白梧眸光闪了闪,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无法反驳我。

我或许看起来很坚强,甚至无坚不摧。但其实完全相反,我无力又软弱,我喜欢上姬玉就像把刀子交给他再奉上我最柔软的皮肉,给他尽情伤害我的权力。

有些人受了伤之后很快就会康复,可我终生都无法痊愈。我不想让姬玉知道有这把刀的存在,大约是因为我更爱我自己。

“我既不温暖也不勇敢,甚至不知道如何爱人。像是治愈他的痛苦,拯救他于执念之中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就像我不能够化解期期的仇恨,只能帮她复仇。我是刀刃不是药草,你不能指望刀刃可以医人。

沈白梧眼神幽幽地看了我许久,最终无奈地笑起来,他像是没什么力气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

“或许吧,姬玉确实不是个好的爱人。那你要忘了他,我中意的姑娘会喜欢上更好的人。”

他拉住我的手,用一种仿佛在祈祷的语气说着。

我便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好。”

沈白梧似乎觉得困顿,他的眼睛眨啊眨啊,渐渐就合上再也不睁开了。他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在下午的日光中亮得发光,好像阳光下的雪花般。这明明是个夏日,万物拼命生长的夏日,空气里都是毛糙的生命力,便是只活一季的蝉也欢快地嘶鸣着。

一切都蓬勃着,唯有他冰冷了。

白雪终于融化在夏天。

赵文王嫡长子沈意,字白梧。少有英才声名远扬,政事通达,十二岁获封世子往周受礼而识姬玉。十四岁质燕,与姬玉相交甚笃,同中毒而病。又五年燕亡,归赵,体弱难支自请废位,由此深居简出,世间再无白梧之名。

二十五岁,沈意作《赋税改革案》毕而亡于梦中。

赵王悲恸,举国葬之素缟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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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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