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梧开始一边重新钻研棋谱一边教我下棋,他的教学方式和姬玉简直如出一辙,或者说是姬玉的教学方式与他一脉相承,我适应得很快。沈白梧倒是常常觉得惊讶,他说他知道为什么姬玉喜欢教我下棋了,像我这样有天赋的进步如此之快的学生,教起来也觉得愉悦。

每当听到他的赞扬我便笑笑。说来也奇怪,明明姬玉也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沈白梧一说我就信了,姬玉怎么说我都不信呢?

近来顾零耐着性子等沈白梧告知他真相,没事就总跑出去打听那个冒牌琴师的消息。青矢琴师因为得到姬玉的称赞,一下子就在陵安出名了,人人都说他是沧海遗珠大器晚成。现在他正炙手可热,各个贵族世家都邀请他去演奏曲目。

顾零有一次还跑去一位国公家听墙角,回来气得在院里练了一下午的剑。他说那青矢演奏的大都是姬玉写的曲子,明明没有写曲子的天赋,还四处招摇撞骗自以为真的厉害。

他在院里练剑时我就和沈白梧在亭子里下棋,听到他义愤填膺地骂完青矢,又不情不愿地肯定青矢的琴技确实厉害。

姬玉的曲子向来指法华丽复杂,极少有琴师能完整弹下来不出错。而青矢功底深厚琴技高超,居然能弹出姬玉当年的味道。

“他们都夸青矢的琴技出神入化,有一双巧手。我去他奶奶的,他们是没看过真正的出神入化!我哥都说,姬玉那双手才是真正的灵巧,他的泛音简直绝了,那才是生来就是要弹琴的手。”

脱口而出顾漆的名字之后,顾零眼神暗了暗,轻声道:“顾漆最喜欢姬玉的曲子,所有的都喜欢。”

我看顾零神伤,便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这位琴师现在很是春风得意?”

顾零的怒气立刻重新回来,他手腕一扬,剑就自他手中飞插入墙壁,墙灰撒落,银光闪烁。

“是啊!还自比伯牙师旷,我恨不能把他揍清醒!”

沈白梧皱着眉摇摇头,我安抚顾零道:“你放心。按你说的这形势他很快就要栽了,姬玉绝对比你更知道复仇之道。”

不知不觉到了半个月的期限,琴师如约向姬玉和南怀君交出了他新写的燕风曲子,当天南怀君又摆了宴会请许多人来共同品鉴。沈白梧没有去我自然也没有去,倒是顾零又不甘心地偷偷翻进南怀君府听墙角。

回来的时候顾零心情大好,他笑嘻嘻地跟我和沈白梧说那琴师如何如何信心满满得意洋洋地演奏完了曲子,人群如何安静得甚至有些尴尬,姬玉如何和颜悦色委婉地指出他这首曲子与之前差距太大,请他再改改七天之后再听。

“青矢那个脸色啊,哈哈哈哈哈,灰败得简直不能看。叫他之前装清高,全是借姬玉的曲子,还真以为自己厉害了?这下清醒了吧。”顾零简直是扬眉吐气。

沈白梧看着这样的顾零便笑起来,又转过脸继续与我对弈。这些日子他重拾棋局仿佛回到了从前,眼里渐渐有了光芒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再无死气。

七日之后的品鉴会顾零又去了,他回来说那琴师应该是不眠不休地改曲子,脸色青白黑眼圈重得吓人,琴曲改了之后比上次流畅一些但仍然显得呆板,完全没有他抄的姬玉的曲子那样灵动绝妙。众人便不耐了,甚至有人当场质问他为何几首曲子功力差别如此之大。

青矢慌得汗如雨下,还是姬玉替青矢解围说不能妄下定论,再给他三日时间精心修改。

这次顾零的表情有些复杂,他说他好像有点明白姬玉在做什么了。

之后青矢又经历了几次修改,顾零渐渐地都不忍心去听。说青矢看起来像是耗尽心血油尽灯枯似的,那琴谱上满是修改的痕迹用心极了。每次弹完之后青矢都亮着眼睛颤巍巍地看着姬玉,看得出是真心期望得到肯定,当姬玉给出否定的答案时那眼里的期望便“噗”得熄灭了。

灭了几次之后,那眼神几乎是要绝望了。

沈白梧便淡淡地笑了,说道:“我告诉过你,姬玉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出头。”

打一顿算什么,只是痛而已;当众戳穿他抄袭算什么,只是让他丢了颜面而已;要他的命算什么,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姬玉要报复谁都是千百倍以报,要他高高升起再狠狠摔落。

青矢本身是有才华的,琴技高超指法精湛,便是不认识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自负。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没有创作的天赋却强行伪装,还以为自己精湛的演奏可以弥补曲子本身的差距。

姬玉就是要青矢明白,他永远比不过他所偷曲子的主人,他就算呕心沥血一辈子也比不上。他创作的曲子籍籍无名无人欣赏,根本不是什么沧海遗珠,只不过是原本就平庸,平庸至极。

一个自负的人最难接受的就是以为命运终于有了起色的时候猝然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终生都是。

青矢开始面临巨大的质疑,人们怀疑之前的曲子并非他自己所作,人们说他不过是偷了无名天才曲子的骗子。他怎么也无法再做出新的符合大家期望的曲子,在嘲讽声中终于不堪重负自杀,据说他自杀前写了七天七夜的曲子,然后狂笑着全部烧掉。

又是一个看起来与姬玉完全无关,却被他一手操纵的悲剧。

青矢自杀的消息传来时,顾零无事可干正在看我和沈白梧下棋,沈白梧跟我说可以去和姬玉下棋试试了。听到消息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顾零有些犹豫地问沈白梧道:“他算是罪有应得么?”

他看起来是想要说服自己些什么。

半躺在床上的沈白梧放下手里的棋谱,眼神平和而淡然:“他是,也不是。”

让一个人认错有千万种方法,但姬玉总会选择最惨痛的那种方法。

如果姬玉一开始就戳穿并点醒青矢,或许青矢不会在这条路上迷失,或许他会以更温和的方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技不如人,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青矢确实有罪,但是姬玉也确实太狠了。

顾零的眸光闪烁,似乎是觉得心有余悸。他沉默了许久才再次开口,问道:“成光君,姬玉他……一直如此吗?”

沈白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有些嘲讽地勾勾唇角说道:“你知道他是极其爱憎分明的人,爱恨以外其他人都是逢场作戏无关紧要。如今他爱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对仇人便愈发残忍了。”

顾零叹息一声。我看着烛火下出神的沈白梧,总觉得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归在“爱”这个类目下,倒像是更倾向于“仇人”。

既然沈白梧说我可以试着与姬玉对弈,第二天我便去温尔苑找姬玉了。正遇上夏菀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长方形盒子走来,她看见我似乎很开心,亲切地喊我:“阿止。”

“菀姐。”

我应下,问她这盒子里是什么。夏菀刚刚扬起的笑容又消失了,她皱起眉靠近我轻声道:“是公子的琴,先前被偷走的那张琴。”

青矢自杀了,他的琴也就留了下来,姬玉便顺理成章地拿回来。我正这么想着,夏菀却把琴盒塞给我让我抱住,说既然我也是去找姬玉的就帮她把琴拿给姬玉。

“公子最近有些烦闷,见到你一定很开心,你多待一会儿吧。”夏菀似乎对我的到来倍感欣慰,顿了顿说道:“你走路脚步很慢,碧渃也慢。这几天只要是听见碧渃经过房门的声音公子都会看门口,我觉得公子是在等你来。”

我抱着琴疑惑地看着她,心想当时姬玉同沈白梧争执的时候她也在场,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夏菀却像是肯定自己的想法似的点点头,重复一遍。

“公子一定是在等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阿止……其实那天我看见你喝醉了公子抱你回来,你知道他平时最讨厌喝醉的人,但是那天他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第二天早上你不见了,公子其实有些生气,所以后来才……阿止,你能不能回来公子身边呢?”

我沉默了片刻,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我便抱着琴去往姬玉的房间。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就见他抬起头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看着我,眨了两下然后微微一笑。

“你来了,阿止。”

语气仿佛他是真的一直在等我。

我向他行礼然后把琴盒递给他,他没有打开琴盒只是随便把它放在桌上,好像对那失而复得的琴完全不在意一般。

顾零曾跟我说这是姬玉亲手做的琴,姬玉很珍爱它。

“公子不看看吗?”我问道。

姬玉撑着下颌轻轻一笑,说道:“看什么,想来它也不希望看到我,毕竟当时我想把它和燕王宫一起烧了。没想到青矢抢救出了这把琴和那些琴谱,大概是以为主人已死便占为己有。”

原来这张琴的琴尾那些烧焦的痕迹是他亲手烧的,他真下得去手。

“我已经放弃了,它却还是回来了。”姬玉笑着说道,眸色深深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那不是很好,大部分决定放弃的都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淡淡说完这句话,姬玉便抬眼看着我,笑意慢慢沉下来晦暗不明。

我回归主题道:“我是来找你下棋的,公子应该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姬玉似乎并不急着讨论这个话题,他凤目上挑,淡淡地说:“我听说沈白梧亲自教你下棋,你答应之后会留在他身边一直照顾他?”

“是的。”

“这是交换条件?”

“不,是我自愿。”

姬玉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眯起来,似笑非笑地摩挲着手指:“你不愿意回我身边来,却愿意去照顾他?你就这么喜欢他,或者是怜悯他?他对你来说是什么,又一个姜期期么?”

我皱皱眉迎着他挑衅的目光,说道:“成光君和你不一样,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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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醋到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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