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黄,夜色深沉。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三更时分,烛火摇曳下姬玉于我面前沉睡。我们都是和衣而卧,我身上披了一条厚毯子他却什么都没有盖。他似乎有些冷地蜷缩起身体,手抓住我的手腕,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

这是姬玉的房间,姬玉的床,姬玉的毯子。

我怔怔地看着姬玉沉睡的面容半晌,待眼睛的干涩刺痛唤回我的神志,我才慢慢想起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喝醉了,我大哭一场。

姬玉抱住了我,可只要他放开我我就又开始哭。他或许是无可奈何,把我抱回了他的房间。

我居然会哭成这样,我还以为我真的已经接受,不再介意了。可原来心底里一直这么难过,我真是骗自己的一把好手。

脑子昏昏沉沉的,连记忆的片段都断断续续像是梦又像是真实。好像我曾躺在床上却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他便也躺下用另一只手的袖子给我擦眼泪,上好的绛紫色丝质斜纹面料上都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

上次遇刺的时候,我的血都已经毁了他一件衣服了。

他问我——你哭什么?

他还问我——你是不是很恨我,很讨厌我?

我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我一眨眼一说话他就会消失一样。他就笑起来,笑意里有浅浅的寂寞。

“不对,你才不会恨我。你总是谁也不恨,谁也不指望。”

“你要是能恨一恨我也好。”

他擦着擦着我的眼泪,突然笑出声来:“你明早眼睛得肿成什么样?肯定要丑极了,怕是沈白梧都嫌弃你……对了,你让他叫你九九?你可真是喜欢他。”

他凤目微微上挑,有些讽刺的意味。

听到九九这两个字,我突然开口了,我低声喊他:“阿夭。”

姬玉就皱起了眉头戳我的眉心:“住口,跟顾零学的什么坏毛病。”

我立刻听话地闭上了嘴巴,姬玉满意地笑起来,一个人自说自话地絮叨了几句,末了他说:“你这样子是要断片了吧,断片了好啊。睡吧,闭上眼睛吧,我跑不了的。”

可惜我没有如他所愿般断片,虽然我也不能确定这些画面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幻想的。

画面里的姬玉看起来单薄寂寞,又温柔。

我正努力回忆着醉酒时发生的事情,面前沉睡的姬玉却慢慢皱起眉头。他握着我手腕的手微微收紧,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流露出不安痛苦的神色。口中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混乱急促像是受了伤的孩子。

他又做噩梦了。

那个冒牌琴师弹的《长乐》不仅勾起了顾零伤痛的回忆,也勾起了姬玉的痛苦。他其实很受不得刺激,稍微有一点刺激就又会陷入噩梦中。

我动了动手腕,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会紧紧握着我手腕。

我们好奇怪啊。

我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敢不顾一切地爱他,他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紧紧拉住我不肯放开。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么离奇的人。

你爱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在意我吗?

或者是想丢弃就丢弃,想利用就利用,要引诱我喜欢你千万倍,才垂怜一分的那种在意?

我在意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但是我不信你。

我绝不信你。

可我爱你。

我把手腕从他的手里一点点抽出来,看着他皱起眉头无措痛苦地挣扎着,在噩梦里沉浮。于是我双手握住他颤抖的手指,用我可以做到的最柔软的声音说道:“你会得救的,你一定会得救的。”

当他的呼吸终于再次慢慢平稳下来,眉头舒展开。我靠近他偷偷地亲吻了他的唇,还是那种熟悉的柏木香气,温热湿润的触感绵长得像是回忆。

“但是救你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这辈子我不再试图忘记你了,关于你的一切我会记到死去那天。这世上除了我的生命之外,我还能拥有这么珍贵的东西,真是令人开心。

我把我身上的毯子掀开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翻过他下地,穿好鞋子离开房间。

月光皎洁大地宽阔,我提着灯走回雪明阁,心里想着这是个很不错的告别。

顾零就这么在亭子里睡了一晚,他喝蒙了完全不知道姬玉来过,我便也没有告诉他姬玉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其实依我看,姬玉比我发现他的身份还早,只是一直没说罢了。

我顶着红肿刺痛的一双眼睛,幸好顾零也是这样不显得我太突兀。沈白梧早上醒来看到我们两个沉默了半天,然后就当没看见一般语气如常地说话。顾零原本无精打采见了沈白梧却强打起精神,他行了大礼然后郑重地请求沈白梧把在燕国发生的事情告诉自己。

沈白梧坐在床上拥着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零一会儿,说道:“阁下不是知道么,中毒解毒,燕王后小产去世,燕王室瘟疫灭族,燕国内乱。”

“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不然姬玉怎么会性情大变,怎么会不肯告诉我详情!”顾零并不接受。

沈白梧看着激愤的顾零摇摇头,淡淡道:“最怕的便是你这样的人,不够聪明又不够愚蠢。”

不能聪明到领悟隐瞒的意图,又不能愚蠢到将谎言信以为真。

顾零闻言便有些生气,但是碍于有求于沈白梧,瘪了瘪嘴都忍下去了,只是一再恳求沈白梧告诉他真相。求了沈白梧半天,待早上的药喝完了,沈白梧才说:“好吧,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原本顾零听到沈白梧松口眼睛都亮了,又听他说不是现在,光芒又暗下去。他咬咬唇问道:“那是何时?”

“姬玉离开之前。既然此事对你非常重要,你当多付出些耐心。”沈白梧拿手巾擦了擦手,让我扶他起床,神色淡淡似乎不愿再说了。顾零原本还要追问,但看沈白梧气色不好脸色也不悦,终究是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说道:“成光君皎皎君子一言九鼎,我便等着。”

顾零离开之后沈白梧摁了摁太阳穴,意义不明地叹息一声。或许是昨天宴席太累了他看起来很疲惫,但仍然坚持要去花园里转转晒晒太阳,我便扶着他慢慢走到园中。

沈白梧的花园并不很大却设计得精巧清雅,白墙黑瓦曲折的长廊,池中莲花刚刚开始结花苞,荷叶盖了半边池塘。他坐在荷塘边看着底下的鲤鱼,我便跟沈白梧说府里多养些活物好,不然太安静了。正说着余光就瞄到一个紫衣身影,嘴里的话便忘记说到哪里了。

沈白梧说道:“姬玉。”

“白梧。”姬玉向这里走来,我转过头来看他。今天跟着他的是夏菀,他依旧优雅整洁,神采奕奕,就如平时每一次见面那样面带三分笑意,剩余七分不可捉摸。

我醉酒时见过的那个姬玉又被他藏起来了。

他见了我,露出惊讶神情,道:“阿止,你的眼睛怎么了?”

毫无破绽,确然是好演技。

我便承着他的戏演下去,行礼答复道:“昨夜思乡流泪,公子见笑了。”

姬玉仿佛当真了似的,转向沈白梧道:“阿止思乡心切,我听闻你想把阿止放归自由,可有此事?”

沈白梧皱皱眉头,他了解姬玉,这样的话头听起来像是埋了陷阱的。更何况平日里姬玉并不喜欢逛花园,在这里出现仿佛是有意在等我们来。

于是沈白梧谨慎地点头道:“确有考虑。”

姬玉看看沈白梧再看看我,初夏的明媚日光下他眯起凤目,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盈盈,他慢慢道:“看来阿止忘记告诉你了啊,成光君,阿止如今中毒需要终生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而那解药药方普天之下只有我有。”

沈白梧闻言目光一凝,转脸与我面面相觑。我也十分吃惊,我以为沈白梧是知道的,也以为姬玉已经给了他解药。姬玉把我送给沈白梧总不至于送一个死人给他,但看这个形势沈白梧却是一无所知。

那么想来……这是姬玉一开始就给自己留好的后手。

沈白梧眼神变了几变,猝然站起来。我立刻扶住身形不稳的沈白梧,他眼神犹如利刃看着姬玉,道:“怪不得她会为你做事……姬玉,你自己也受过中毒之苦,你怎么能用这种手段去控制别人?”

姬玉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觉得滑稽:“我一贯如此,自然是比不上成光君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沈白梧像是被他这句话刺伤,眼神动荡了片刻,勉强道:“把解药药方给我。”

姬玉把沈白梧伸出的手掌按下去,眼神慢慢深不见底。

“当初说好了把阿止送给你,可没说把解药给你。你想要解药,可想好拿什么来换吗?”

“……你要什么?”

“哈哈哈,我也不过于为难你们,如果阿止下棋赢了我我就把药方给她,若是赢不了我……你就把她还给我,或者看着她三个月之后毒发身亡。”

沈白梧揪起姬玉的领子,还没开口就气得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卑鄙……无耻!”

“是啊,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么?”姬玉的目光越过沈白梧落在我的脸上,笑意深处晦暗不明。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

带着荷叶清香的风撩起他的衣角发带,在白墙黑瓦的雅致背景里他一袭紫衣独自鲜活着,毫无愧色地轻描淡写道:“我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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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为姜酒卿和姬玉过于理性,不能谈甜甜的恋爱感到心塞。

以至于有一点玻璃碴里的糖都露出老母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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