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圣吉

我的朋友与工作伙伴杨硕英教授,在请我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提供了以下的方向。他说:“只要静坐冥思,想象有许多中国读者坐在你面前,想要听听你从内心深处所发出的肺腑之言,就这么简单。”当我静坐并思考硕英的建议时,下面这些话便自心中源源涌现。

重新观照整体

远古的人类并未把自己跟所处的世界加以区分。那时的人类所看见的世界是一个未被打破的整体,人与自然合而为一。但不知自何时起,我们学会了区分自己,视自己为分离的个体。我们刻意凸显个人意识,强调独立的意志、个人需求和个人的愿望。这种自我意识的演化愈来愈强,我们也愈来愈与他人以及上帝所创造的万物区分。这对人类的演进而言,是福,也是祸。

如果不懂得区分“自我”与“环境”,人类无从发展出现在所有的智能,也不可能发展出科学分析方法,学会认识自然宇宙,更不用说创造出二十世纪的科技文明了。

然而,这样的区分也演变成分割与孤立。农业革命和后来的工业革命加深了专业化程度、加深了社会的分化,更加深了人类思想的割裂。到后来,我们不仅自外于自然,而且认为有权主宰自然。今天,人类的文化自幼教导我们:自然世界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存在,它不过是等着我们去使用的一个自然储存的“资源”而已。

现在,我们正处于十字路口上。一方面,人类的文化告诉我们,我们走在正确的路上,只需继续向前迈进即可,人类原本生来就要征服自然的。然而,种种迹象显示,我们可能已快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了。

我们学会了如何影响及改变环境,但没有想到,这样的影响力,已经严重到危及人类物种生存的程度。人类的自我意识已经膨胀到极点,认为“小我”的福拉和周遭及自然的祸福不相连属,竟至失去了那份对宇宙生命奥妙应有的敬畏感,也失掉了我们从属于某种比自我更大整体的那种感觉。

在西方世界,我们的社会组织已被分割得四分五裂。我们把生理的健康与心理的和精神的健康分割开来探讨,以致于人们虽然活得久些,但整体身心健康状况却每况愈下,所支付的社会成本也愈来愈高。学校的教育成为片断知识的传授,和枯燥的学术性演练,最后竟发展到愈来愈和个人成长与真正的学习脱节,成效也愈来愈差。政府各部门不仅已被分割得各自为政,且被各利益团体的不同需求分割,变成一部老旧瘫痪、无法有效运作的机器。事实上,与现代管理系统有关的每一件事情,都根源于这种分割的思想上,这也无可避免的造成竞争。在企业里,行销部门与制造部门处于对立状态;第一线的管理人员对总公司管理当局怀有近乎憎恶的敌意;各部门的竞争更甚于跟同业的竞争。

中国传统文化与新未来

就我的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演进途径与西方文化略有不同。你们的传统文化中,仍然保留了那些以生命一体的观点来了解的、万事万物运行的法则,以及对于奥妙的宇宙万有本源所体悟出极高明、精微而深广的古老智慧结晶。在西方文化中,我们倾向于看见的则是由一件件事物所组成的世界;我们深信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停的寻找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因此当中国社会进入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时候,特别令我们注目。在全世界都拭目以待的情况下,相信你们必定戒慎恐惧地期许自己,千万别重蹈西方人所犯下的错误。工业化的力量也是强大的分割力量;随着工业的进步,分割在西方以加速的步调演进,并不意外。农业革命时播下的分割种子,在烟囱、工厂和传统工业管理的气候中,步调更加快了。

看着你们的进展,我们自然会想问,你们会不会步入工业社会的后尘?物质愈富足,就愈惟我独尊,傲视于自然秩序之上?你们会不会牺牲社会来发展经济?你们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不择手段的剽窃自然、以非永续性及危害后代的方式发展的社会?或者,你们会找出一条新路?

这些问题的答案,至少部分可在中国所发展的主要管理体制中找到解答。因为管理体制将决定企业、政府和教育机构的特质。而这些机构的特质将会塑造未来社会的形貌。现代社群的精神生活,与其所处的许多大机构的精神生活息息相关。而我们跟自然的关系和谐与否,与我们所处的许多大机构能否跟自然和谐相处,同样也密不可分。

因此,能把这本书献给有心为人类寻找一条新路的中国领导者与管理者,我内心深感惶恐与荣幸。我相信《第五项修炼》这本书中所介绍的原理和技术,可以提供这样一条途径的初始架构。它植基于不断省思我们心灵深处的真正愿望,强调尊重个人愿景(本书将经常用到这个词,它的含义是:一种共同的愿望、理想、远景或目标),并建立共有愿景;它植基于我们本有的创造性群体交谈能力,而使集体远比个体更有智慧;它植基于我们对人类系统概念化和建立共同了解的能力上;它植基于重视整体互动而非局部分析的思考方式;它是一条在本质上与西方工业发展完全不同的途径。

全球管理新趋势

现在,许多西方的企业及学校已开始努力尝试这条途径。全世界在管理上也正在酝酿一个新趋势,这个趋势是由全球竞争所带动的。在全球的竞争风潮之下,人们日益发觉二十一世纪的成功关键,与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成功关键有很大的不同。在过去,低廉的天然资源是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关键,而传统的管理系统也是被设计用来开发这些资源。然而,这样的时代正离我们而去,发挥人们的创造力现在已经成为管理努力的重心。然而更重要的是,有些领导者与管理者已经开始深切地体验到,我们一定能找出对策来化解那些根源于不断分割所产生的组织病毒,它使许多组织充斥着你争我夺、互相防卫的内部竞争,以及勾心斗角、玩弄手段的政治游戏,它只会消耗人们大量的精力,不断打击人们的工作意愿,使组织永远不可能建立伟大企业所必须的根基。

在我撰写第五项修炼的时候,深觉自己从许多睿智的前辈获益太多,无以回报。每当有人问起:“你花了多少时间写这本书?”我常常回答说:“只花了几年,但这完全是因为有了先前一些杰出的思想家努力了百年的成果。”这并非夸张,这本书是以一些不凡的人毕生的成果为基础。其中麻省理工学院佛睿恩特(Jay Forrester)(我的恩师),他是“随机存取记忆体”(RAM,random access memory)的发明人,也是建造第一部通用型数位电脑的领导人,他所发展的“系统动力学”(system dynamics),对了解人类动态性复杂系统,提供了全面性的研究方法;阿吉瑞斯(Chris Argyris)是研究管理团体及其障碍的世界权威;鲍姆(David Bohm)是当代最重要的量子物理学家之一,他在群体“深度汇谈”(dialogue)方面的研究卓著,后来终身致力于探索思想意念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弗利慈(Robert Fritz)是一位极有才华的音乐家与作曲家,也对于创造过程具有独到而深入的见解;基佛(Charles Kiefer)和许多其他组织变革的专家,他们的成果已经开始显示如何凭借人们的梦想,而非畏惧,而使大家自行产生变革。

对于这几位前辈,我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方式,就是将他们的成果介绍给中国。你们的学习,也将使我们大家更进一步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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