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

车间里的机床全都停了,大部分工人也都走了。只有周世中一个人在默默地擦拭车床。他手里抓着一块擦布,一点一点地擦着机床上的油垢,擦得很慢很细心,把机床擦得明锃锃的……

这时,已洗过手,换了衣服的老班、老转、小田围了过来,他们也没有走,他们在等周世中,是想问一问厂长说了些什么。

老班凑到周世中跟前,不放心地问:“世中,厂长到底咋说的?”

周世中一边擦着机床,一边说:“厂长没说啥。”

班永顺看着周世中的脸,又问:“你说说厂长到底是咋说的?咱可都是为他好哇!咱要不为他好……”

梁全山说:“世中,这事咱还真不能大意。你说呢?他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给咱小鞋穿!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他是法人,啥事不是他说了算?”

小田年轻,说话自然气冲些,他说:“他敢?他只要敢报复,咱联合起来告他!”

梁全山说:“咱又没了证据,怎么告他?再说了,他给你来个,各个击破,这是军事术语了,找个借口,先开除一个,叫你张嘴没啥说……”

小田说:“不管他找啥借口,只要敢开除咱一个,到时候咱们一块走!”

梁全山说:“走?往哪儿走?现在办调动可不容易了……”

班永顺一下子慌了,不由地埋怨道:“你看看,这事儿弄的?算咋说呢?我说不去吧……”

梁全山说:“老班,你就别埋怨了?不都是为了你吗!要叫我说,还不如那时候……当场捉住!日他的,那就有他的好看了!”

这时,周世中擦完了车床,他把擦布往机床下一塞,说:“都放心吧,厂长真没说啥。这个事儿,主意是我拿的,出了事儿,我一个人顶着!”说着,他扭身走出车间,到水管旁洗手去了。

班永顺在后边着急地说:“哎哎,世中,不再商量商量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缸啊!”

白天,小田又到医院来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是被林晓玉迷住了,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林晓玉的影子……

林晓玉呢,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腿好多了,走路已不用人扶了,只是还不能扔掉拐杖。所以小田每天都抽时间来陪她练习走路。在林荫道上,林晓玉一边走,一边对小田说:“哎,你们厂长的事怎么样了?”

小田跟在她的身后,说:“还悬着呢。”

林晓玉说:“我看,厂长不会轻饶你们。”

小田说:“为什么?”

林晓玉说:“这叫隐私,你懂吗?你们触动的是人家的隐私。你懂得什么叫隐私权吗?在西方,隐私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小田说:“啥隐私?这叫腐败!”

林晓玉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可她话说了半截,不往下说了,却又改口说:“就算是腐败,你们也没有证据呀?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们……”

小田说:“他敢?他要是胡作非为,我们就敢联合起来,集体告他!”

林晓玉一边拄着拐往前走,一边说:“我不过是为你们担心罢了。再说,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事也太多了……”

小田说:“这要看厂长的水平了。为公为私,按说他都不该计较。为公,他不该计较,因为我们是出于公心;为私,他更不应该计较,因为我们是为他着想,他才四十多岁,蛮可以干得更辉煌些!他总不愿意自己把自己搞臭吧?”

林晓玉说:“看不出,你还挺会分析呢。不过,有个最重要的因素你没有注意,那就是厂长的心理……”

小田说:“他当然不高兴了。这种事,他当然不希望有人知道了。可是,已经让人知道了,他也没有办法……”

林晓玉说:“那就看是谁第一个说出去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他会终生与他为敌……”

小田说:“他跟我们厂的一个副厂长有矛盾,这谁都知道。那个副厂长一直想当厂长……”

林晓玉说:“噢,这样?要是这样的话,他或许不会难为你们。不过,也难说。就像你刚才说的,就看他的素质和水平了……”说着,她停住步子,说:“我有点累了。回去吧?”

小田马上说:“不行。今天得走一千步。”

林晓玉说:“哎呀,你真成我的监护人了!好吧,好吧……”

又走了几步,林晓玉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小田问:“你笑什么?”

林晓玉说:“你知道我哥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小田不好意思地说:“你哥?你哥怎么说?”

林晓玉嗔道:“我不告诉你……”

几天后,厂长把周世中约到了一个僻静、干静的小酒馆里。

进了酒馆的雅间,两人坐下来后,厂长从手提包里掂出了一瓶“五粮液”,他还故意在桌上顿了一下,说:“就这一瓶酒,你一半,我一半,谁也不让谁!”

待几个热菜端上来之后,厂长又说:“这会儿,我不是厂长,你也不是我的下属。这是两个男人,男人对男人!今天咱们的谈话,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都不要客气!”

周世中说:“好。”

厂长端起面前的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儿,喝了!

周世中也端起一杯酒喝了。喝了之后,高高举起酒杯,倒过来亮了亮杯底。

厂长突然说:“告诉你,我年轻时很会打架,我当过知青。”

周世中说:“我也当过知青,在乡下呆了五年。”

厂长说:“当年,二百斤重的麦包,这么轻轻一甩,就扛上了,走半里路,不带喘的。”

周世中说:“那会儿,架子车下盘,我单手可以举90下!上山拉煤两千斤,一顿吃过七个蒸馍……”

厂长说:“那会儿,比扳手腕,我全队第一……”

周世中说:“我现在也是全厂第一,不信可以试试。”

厂长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听说,你离婚了?”

周世中看了看厂长,端起一杯酒,喝了。而后说:“是,我离婚了。”

厂长尖刻地说:“是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了?”

周世中平静地说:“是她不要我了。”

厂长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接着,厂长又问:“有孩子吗?”

周世中说:“有。”

厂长说:“男孩儿?”

周世中说:“男孩儿。”

厂长说:“像你?”

周世中说:“像我。”

厂长忽地又转了话题,他望了望周世中,说:“关于那套房子……我不想解释。随你怎么想吧。我相信,自有公论。”

厂长的变化太快了,周世中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厂长的眼睛……

厂长又说:“厂长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说着说着,他猛地站起,提高声音,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他妈的是台机器吗?我他妈的连台机器都不如!机器还有个维修保养,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个办公室里,我他妈的到现在还是寝办合一!连个鸟窝都没有,连个热呵饭都吃不上。”

周世中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厂长一激动,把酒碰洒了,他擦了擦身上,又坐下来说:“一个厂长,担着两千口子人,牺牲了多少东西!我真他妈的不想干了!”

周世中冷静地说:“报纸上说,担任公职的人,必须有所牺牲。不然,他凭什么当领导?”

厂长说:“我他妈的也牺牲得太多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包括眼前的这一双!还让人活不让了?告诉你,我连睡觉都是公事。梦里全是他妈的公事!我就不能有点私事吗?(厂长越说越气,说着,又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可以拍着良心对你说,我让她来,是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是省里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我他妈的是公事私办,你知道吗?我是想趁机会给咱们厂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贷款!你不但搅了我的私事,也搅了厂里的公事!(厂长拍着桌子说)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中手里端着一只酒杯,仍然很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厂长盯着周世中,恶狠狠地说:“我真想开除你。我有这个权力,你信不信?”

周世中默笑着说:“我信。”厂长慢慢又坐了下来,一连喝了三杯酒,沉默了一会儿,用回忆的语气说:“我们七年没有见面了。上大学的时候,我比她高两届。那时候,她真漂亮……”

厂长说着,又看了看周世中,喃喃地说:“我明确告诉你,我还会去找她。到省里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周世中说:“厂长,你要计较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想再解释了。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别的人无关。”

厂长用嘲笑的口气说:“呵,还挺仗义呢!”

周世中不吭。

厂长又喝了一杯酒,停了很久,才说:“告诉你,她来信了。”

周世中仍然一声不吭……

厂长突然说:“这酒到这会儿才喝出味来。喝呀,你怎么不喝?这酒可不是受的什么贿,这酒是她送给我的……”接着,厂长又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谢谢,谢谢了。老弟,关上门说,那天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多多原谅吧。”

周世中说:“厂长,你也放心,那些破事儿,我们不会乱说……”

厂长意味深长地望着周世中,摇晃地站起身来,说:“不喝了,不喝了,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周世中也站起身来,说:“我没醉。”

清晨,在医院后边的小河边上,小田又在陪林晓玉练习走路……

周围有许多出来晨练的老人。这是一些想拉住时间、逃离死亡的人。

两人走过他们,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小田说:“歇歇吧,今天走了一千步了。”

林晓玉心情很好,说道:“我还能走。”

小田说:“那好,再走一百步。”说着,他跑到前边的约有三十多米远的一棵树下,高声说:“来吧,走到这里为止。”

林晓玉又走起来,开始有点慢,渐渐,渐渐,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突然,她一丢拐杖,跑了起来……

林晓玉一边跑,一边激动地高声喊:“我好了!我要出院了,我要飞了。”喊着,她飞跑到小田的面前,一把抱住他,猛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天上午,柴油机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在厂职工俱乐部的大厅里,黑压压地坐着两千多名工人。主席台上坐的是一些厂级领导……

厂长首先讲话。他先讲了厂里上半年的生产情况,又讲了下半年的工作任务……而后,他突然站了起来,越过主席台,径直走到了台子的前边,手里晃晃地举着一个钥匙串……

这时,一个分管音响的人也赶忙追到台子前边,慌忙把一个高架麦克风移到台前……

厂长高举着那个钥匙串说:“……下面,我说几句题外话。大家看见了吗?这是钥匙,就是这个小小的钥匙,在咱们厂引起了一场风波。首先,我要说,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并不想得罪某些部门,我们厂很需要社会上某些部门某些人的支持。(说着,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现在我要得罪他们一次,为我们的工人得罪他们一次,我想,值得!有个情况我必须给大家说清楚。有人说,有这么一套房子,厂里已经分给班永顺同志了。其实,并没有这回事。我站在这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当着厂分房领导小组全体同志的面,(说着,他微微侧身,用手扫了一下坐在主席台上的列位厂级领导)我说,厂里没有这样决定,厂里确实没有把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说到这儿,他又有意停顿了一下)个别人私下许愿,那是他的事……关于这套房子,有许多谣传,今天,咱就不多说了。但我要明确一点,最初,这套房子,原是要分给我的,我拒绝了。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下边,会场上出现了乱哄哄的议论声……

坐在班永顺身边的梁全山说:“老班,老班,听见了吗?操,他说没有分给你?”

班永顺的头勾下来,脸上即刻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台上,厂长晃着那个钥匙串,高声说:“……但是,我现在决定,把这套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

忽一下,会场上立时静了……

厂长说:“大家要问为什么?告诉大家,是因为胡辣汤!大家都知道,班永顺的妻子是从农村来的。他们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没有工作,还带着两个孩子,孩子大了,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张床上!大家也都知道,班永顺的妻子如今在街头上卖胡辣汤。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过他的胡辣汤吧?(说到这里,厂长又停顿了一下,声音略略放低,带着沙哑和伤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顺同志的妻子,都要让我喝她的胡辣汤。她拉住我,把汤盛上,双手捧到我面前……可我没有喝过,一次也没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志们!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钱,她决不会收我的钱。每天每天……只要我一走到那里,她就非让我喝……(说到这里,厂长从兜里掏出一只手绢擦了擦眼,他掉泪了!)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她是有求于我呀!因为,我是厂长……”

厂长的话,时高时低,一下子把会场上的气氛调动起来了。把人的心都说动了,有人跟着也掉下泪来……

台下坐着的班永顺,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

厂长再次扬了扬手里的那个钥匙串,高声说:“所以,我决定,把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请班永顺同志到台上来!”

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工人们全都“唰”地转过脸来,四下打听,寻找后边坐着的班永顺……

在后排座位上,众人乱嚷嚷地喊着,把老班往前边推:“去呀,快去呀!”

班永顺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佝着腰,很狼狈地向台上走去……

可是,上台之后,班永顺却没有去接那串钥匙。班永顺手脚失措地站在厂长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慌乱地说:“不,不,你别,厂长。厂里的心意我领了。别,别为我……我,我可以等,我还能等,我不要……”

厂长掂着钥匙,说:“收下吧,班永顺同志。”

班永顺说:“别,厂长,可别。这,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住了,心里也不安,我等吧,我等。”

厂长拍了拍班永顺,说:“多好的同志呀!”说着,又把脸转向台下,对下面的工人们说:“班永顺同志执意不要,他是为厂里着想啊!那么,怎么办呢?”他停下来,挠挠头,思考了一下,说:“那么,我就代表全厂,谢谢班永顺同志了!”

说着,厂长弯下腰来,对着班永顺鞠了一躬。班永顺也慌忙弯腰给他鞠躬。

厂长又对着台下说:“班永顺同志表态了,厂长怎么办?大家说,厂长该怎么办?”

下边有工人吆喝说:“厂长也表个态!”

厂长说:“……这叫逼上梁山哪!好吧,冲着班永顺同志,我也表个态:三年?不不不,还是保险一点,咱保险一点,五年,五年之内吧,要让全厂职工都住上像样的、宽敞的房子!”

一片热烈的掌声!

厂长接着说:“请大家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说的话没有兑现,有一个职工没住上,我将引咎辞职!从这个台子上滚下去!”

又是一片经久不息的、更为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厂长笑着说:“下边,有个小事,我请大家帮个忙。下了班,方便的时候,空闲的时候,不想做饭的时候,请同志们代我尝尝嫂子的胡辣汤……”

“哄”一声,人们都笑了。

厂长顿了一下,伸出手来,高声说:“但是,一定要付钱!”

散会后,工人们回到车间里,仍在议论厂长的讲话。他们三五人围在一起,一个个激动不已……

梁全山点着老班的鼻子说:“老班呀,老班,你说你傻不傻?钥匙眼看到手了,操,你不要!你是真不想要还是假不想要?净装熊!”

小田说:“厂长真不简单哪!那话说的,盖帽儿了!可以说是三箭齐发!”

白占元说:“真是当厂长的,听听人家那讲话,多有水平!”

李素云说:“就是。都把我说掉泪了……”

有的工人凑过来说:“老班也是,几句好话,房都不要了,那是一套房啊!”

这会儿了,班永顺的脸仍是红扑扑的,他说:“厂长这么抬举咱,咱咋说呢?咱还好意思要吗?”

梁全山说:“弄了半天,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李素云说:“也不是白忙活,厂长发话了,五年叫大家都住上……”

梁全山说:“那,也是说说,还在云彩眼儿里呢……”

周世中看了众人一眼,说:“要叫我说,老班,那房,你该要……”

班永顺张口结舌地说:“那、那、那、那、那……嗨,吐口唾沫,咱也不能再舔起来呀……”

小田说:“班师傅,你看徐厂长的脸了吗?他在台上坐着,脸一红一白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以后啊,可别让他再喝你家的胡辣汤了,他净骗人!”

众人都笑了……

林晓玉出院了。

出院这天,本来,她哥哥林凡要派车来接的。可林晓玉没等车来,就和小田一块,悄悄地打“的士”走了……

临上车时,小田说:“还是等等你哥吧,他说要派车来……”

林晓玉说:“你别管,我罚他呢!罚他空跑一趟,谁让他不常来看我……”

下了车,林晓玉领着小田来到了一栋豪华漂亮的公寓楼前。小田望望那楼问:“这就是你家呀?”

林晓玉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是吧。暂时是。”

小田还想问什么,林晓玉一扬头发,俏皮地说:“别调查了,上去吧。”

两人走上楼来,进了门,小田一下怔住了:太豪华!这是一套装修过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双阳台,屋子里摆满了各种高档、豪华的组合式家具;电视、冰箱、电话、音响……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

林晓玉很随便地说:“坐啊,愣着干什么?”

小田四处打量着,“噢”了一声,仍然没有坐……

林晓玉把头上的发卡去掉,顿时,一头乌发像瀑布似地垂下来……她揉了揉头发,说:“你坐吧。我先洗个澡。三个多月没洗了,身上都臭了……”说着,她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又说:“想喝什么,冰箱里有,你自己拿吧。”

小田在软软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来,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身上陡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小田站起身,不知该不该去接。他愣了一会儿,朝洗浴间喊了一声:“哎,电话。”

先是有哗哗的水声传过来,接着是林晓玉的声音,她说:“我哥。别理他。让他急急。”

小田说:“这,不大好吧?”说着,刚要去接,电话又不响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撩人的水声。小田很拘束地在那儿坐着,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头上冒汗了。他勾下头,心里说:别看,你别看!可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他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皙的身影……

待林晓玉洗完,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小田简直有点认不出来了!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她穿着飘飘的半透明的丝织白裙,亭亭玉立,在小田眼里,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林晓玉站在小田面前,身子转了一圈,大方地说:“我漂亮吗?”

小田有点窘,想看她,又不敢看,呆呆地说:“漂亮。”

林晓玉笑着说:“底气不足哇!”

小田忙说:“漂亮。真的。”

林晓玉说:“看你头上的汗。你怎么不开空调?”说着,走过去开了空调。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她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撒娇说:“哥,我罚你,我就是要罚你。对,我就是要让你空跑一趟。忙,你当然忙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啦。好,好,你派人送来吧。不要那么多,精一点……好,多少?好吧。快一点,我都饿了……”

天热了。

傍晚,在“多家灶”三家合用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

崔玉娟、王大兰分别在自家的灶前炒菜。两人都是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样……

王大兰一边炒菜一边说:“这两天,怎么没见小田?”

崔玉娟说:“你不知道?小田谈对象了。听老梁说,就是他们送医院的那个姑娘,还是大学生呢!”

王大兰说:“哟,小田还怪有福哪!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长得啥样?”

崔玉娟说:“老梁说,高挑挑儿的,可漂亮了。”

王大兰说:“这回救人可救到家了。”

崔玉娟说:“可不,小田都迷了!成天在医院泡着……”

王大兰说:“你们厂这一段怎么样?工资发下来了吧?”

崔玉娟说:“发啥?发了两箱子床单,让自己去卖呢。”

王大兰说:“真是的……”

在那栋豪华公寓楼里,一个穿(印有“荷花大酒店”字样)白色制服的年轻人走上楼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大食品盒,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纸包……

年轻人在三楼的一个门前停住,敲了敲门。林晓玉即刻出现在门前。那年轻人问:“是林小姐吧?”

林晓玉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说:“这是总经理让送来的。”

林晓玉说:“谢谢。进来吧。”

那年轻人走进来,把食品盒放下,打开盒子,里边是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而后,他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看了看林晓玉,说:“这是……”

林晓玉含蓄地说:“放下吧,我知道了。”

那年轻人很知趣地后退一步,说:“那我走了。”说着,转身退出门去。

这会儿,林晓玉成了一只欢快的飞来飞去的小鸟。她在屋里一趟趟地跑来跑去,像变魔术似的摆上酒、小碗、小碟、小勺、筷子……最后,她又拿出了四支红蜡烛,一一点上;接着,“啪”的一下,她把灯关上了,屋里立时出现了红色的朦胧……

接着,她又把音响打开,一曲“多瑙河之波”像流水一样泻出来……

小田沉浸在音乐声中,在红红的烛光里,看着桌上的精美的菜肴,一时像傻了一样。他心里说:“还有这样的日子?”

到了这时候,林晓玉才款款地走到小田跟前,微微欠身,俏皮地说:“请吧,王子。”

小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是王子。我是个下里巴人。”

林晓玉说:“是你救了我。在我眼里,此刻,你就是我的王子。”

小田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好几个人呢!”

林晓玉说:“行了,行了。别谦虚了。请吧。”

两人在摆满菜肴的桌前坐下来。林晓玉端起高脚玻璃酒杯,说:“怎么样?还有点情调吧?”

小田说:“太好了!”

林晓玉说:“来,干杯!为你干杯,也为我干杯。”说着,端着杯子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说:“为你的康复干杯。”

林晓玉喝了点酒(葡萄酒),说:“谢谢。”接着,她又大方地往小田身边挪了挪,说:“看来,咱们有缘,来,咱喝杯‘交杯酒’吧。”

小田不由地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哥、同……意吗?”

林晓玉说:“喝杯酒跟他有啥关系?”说着,举起杯子,胳膊穿过小田端杯的手,举到了小田的嘴边;小田也笨拙地把胳膊穿过她的胳膊,把杯子举到了林晓玉嘴前,两人在红色烛光下,亲密地喝了“交杯酒”……

喝了酒之后,小田红着脸想说什么,林晓玉把一个指头放在嘴边,小声说:“别说话。什么也别说。吃菜,我早就饿了。”

夜里,班永顺室,在那张拥挤的大床上,孩子们已经睡着了。老班两口在床上躺着,都大挣着两眼,在小声说话……

王大兰说:“厂长真是那么说的?”

老班说:“可不。不都跟你学了吗?”

王大兰说:“厂长真会说话。光往人心窝里说。”

班永顺说:“当着全厂人,你说,咱还有啥说的?”

王大兰说:“咱也好哄,几句好话,就把咱哄住了。”

班永顺说:“看你说的,当着全厂人,厂长表过态了,他会空口说白话?”

王大兰说:“那也难说。那姓徐的,不也是厂长?喝了咱两年胡辣汤,说得多好听,有一套也是咱的,给了吗?”

班永顺说:“他是副厂长。厂长跟他不一样。厂长人好,水平也高。”

王大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厂长那话,就是怪暖人……哎,跟着你,窝囊一辈子……”

班永顺说:“窝囊就窝囊吧。咱是工人,又不是啥大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已经不错了。有些厂,工资都发不下来……”

王大兰说:“到咱振明,非让他上大学不可,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大学!”

班永顺说:“上,让他上。行了吧?”

王大兰说:“上那好大学,一流大学。”

班永顺说:“一流就一流,只要他能考上。”

王大兰说:“那博士也得上。将来出大国!挣大钱!当大官!反正干啥事都不求人……”

班永顺说:“别想那么多,到时候,咱也老了……”

王大兰说:“老了?老了怕啥?到时候,孩子把你接去!孩子有钱有权,情跟着享福了……不是愁房子吗?到时候,孩子给你美国盖一套,日本盖一套,香港盖一套,上海盖一套,北京盖一套,想住哪儿住哪儿……房间大大的,床大大的,叫你老东西情滚了,从东头轱辘到西头,永掉不下来,叫你再也不说掉床的事了……”

班永顺说:“恁好?恁好我也不去。你去吧,到时候你情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王大兰说:“你在家你在家,谁稀罕你去?”

隔墙,梁全山家,女儿小芬睡着了。

也是两口子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眉宇间弥漫着一个“愁”字……

离床不远处,堆着崔玉娟三个月的“工资”,那是一箱一箱的床单和毛巾。

梁全山说:“你这是咋搞的?工资不发,弄回来几箱这东西!你们厂净生产些劣质产品……”

崔玉娟说:“你就不会帮我推销推销?人家的男人……”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咋推销,叫我也去站街口上?”

崔玉娟说:“站街口上怎么了?你不是人?”

梁全山说:“我不去!一个大男人,站街口上,见人说:要不要?要不要?那啥样子?”

崔玉娟说:“你不总吹你战友多吗,找那些战友问问不行?”

梁全山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见人家怎么说?多日不见,一见面,我说我卖床单来了……”

崔玉娟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梁全山说:“实在不行,你娘家,亲戚家……一家送几条。”

崔玉娟说:“上千块呢,咱送得起吗?”

梁全山埋怨说:“哼,你要是不去赌……”

他这么一说。崔玉娟又流泪了,她呜咽着说:“你叫我丢人丢得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着?我不是改了吗?你还是老说老说?”……哭着,她忽地坐起来说:“我不好,我丢人,我自作自受!我也没指望你帮我啥……真不行,我卖,我自己上街卖……”

梁全山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饭后,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林晓玉非要拉小田跳舞……

小田往后欠着身子,很尴尬地说:“不会,不会,我不会……”

林晓玉拉住他说:“我教你。好学,就‘一步摇’。”说着,抱住小田,双双在厅里跳了起来。

小田没跳过舞,显得有些笨拙僵硬……他很勉强地抱着林晓玉“摇”了一会儿,汗就下来了。当他们“摇”到卧室门前的时候,小田实在忍不住了,松开手说:“天晚了,我回去吧。”

林晓玉看了他一眼,也松开手,嗔怪地说:“你呀,好了,好了,我不难为你了……”说着,她推开卧室的门,硬把小田拉进房去,说:“你先坐下,我有话给你说……”说完,便轻盈地走出去了。

小田坐在房间里,望着那张豪华的席梦思软床,望着那弥漫着粉红色情调的窗帘,望着这些雅致的沙发圈椅,不由浮想联翩,心怦怦地跳着……

片刻,林晓玉端着一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杯咖啡,还有一个纸包……

林晓玉把盘子放在小田面前的小几上,说:“喝杯咖啡吧……”而后,身子往后一仰,顺势躺在了床上……

小田双手捧着那杯咖啡,一时脸红得很厉害,连呼吸都粗了……

林晓玉稍稍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望望小田,好久,才说:“小田,你把那个纸包打开。”

小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不解地伸手打开了那个纸包,只见纸包里包的是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小田看看钱,又抬头望着林晓玉……

林晓玉说:“小田,我不想骗你。我必须告诉你。过些天,我就要走了,到南方去。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你救过我的命,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你。我,怎么说呢,我也确实喜欢你。但咱们,是不可能的……”

小田一下子懵了!他心里“轰”的一下,像是什么塌了似的!他木木地坐在那里,手下意识地去抓那杯咖啡,那杯咖啡好像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此刻,林晓玉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仍然说:“我哥说,他要送你一样东西……茶盘上的,就是。他说这一万块钱,是个意思。可我想再送你一样东西。我必须送你一样东西。那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我只能给你这些了……我身上有你输的血,我不想欠你太多的债。但是,我必须说明,过了今夜,咱们就两清了。来吧……”

小田像是一下被击毁了!他缓慢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咖啡杯“砰”一下碎在了地上……他万分痛苦地看了看茶几上放的那一万块钱,又看了看半裸的林晓玉,用带血的声音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头:“我明白了。我是工人。因为我是一个工人!你们看不起工人!”

林晓玉慌乱地坐起来,说:“不,不,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

小田抓起那一万块钱,愤怒地拍了几下,说:“这是什么?这是我卖血的钱?一万,不少啊!是啊,血可以卖,什么都可以卖?”他抓住那一万块钱,手一扬,“唰”地扔了出去!立时,房间里像下了雪一样,空中飞舞的全是钱……

林晓玉惊惧地从床上爬下来,扑到小田跟前,流着泪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

小田一把把林晓玉甩开!最后看了她一眼,大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大声说:“告诉你,老子就是个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说完,“啪”的一声巨响,门关上了……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不停地响,却没人去接……

林晓玉颓然地在地上坐着,她周围的地上,全是钱,崭新的钱……

夜深了,小田踉踉跄跄地从一个小酒馆里走出来,他已经喝得烂醉……

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一边擂着胸大声喊:“……工人!老子就是工人!你有什么了不起?”……他一边走,一边碰上人就问,用手点着人问:“你说,你是工人不是?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滚……你说,你给我说,工人怎么了?你看不起工人?你敢看不起工人……”吓得路人看见他都四下躲着走……

当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一个比较热闹繁华的十字路口时,小田就像是疯了一样,他一边走,一边端着“机关枪”(手比划着)向人扫射!他向穿着漂亮的女人们“扫射”!向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女式服装“扫射”!向服装摊前的女模特“扫射”!向舞厅门前穿着华丽的服务小姐“扫射”!向骑着摩托路过的女人“扫射”!他嘴里不停地喊着: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路人都说,这人疯了!这是个疯子,疯子……

最后,他站在路的正中间,高声喊道:“工人!老子是工人……走吧!都走吧……工人!老子就是工人……走吧!滚,都滚……”喊着,又端着“机关枪”朝着一根电线杆冲了过去……他一下子栽倒了!倒在地上的时候,嘴里仍念着:“工人,工人……”

在他倒下后,路人们这才敢围过来看他。他周围围了一群人……有人说,别看了,别看了,他是喝醉了……

这时候,周世慧刚好从这里路过,她上前一看,竟然是小田!她赶忙挤进人群,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关切地说:“小田,你是怎么了?”

小田嘴里喃喃地说:“你是工人……”

周世慧说:“看你醉的?”

周世慧想把他扶起来,可他站不住了,扶起来摔倒了……再扶,又摔倒了……周世慧没有办法,只好架着、拖着、拽着他往前走……

第二天,车间班前点名的时候,点到小田时,却没人应……

这时,班永顺说:“他可能是病了。昨天夜里,听他吐得一滩一滩的……”

班长周世中说:“下午通知他,超过半天,扣一月奖金。上班吧……”

然而,中午的时候,小田的房门仍然紧闭着……

周世慧过来看他,拍了拍门,却没有人应。便问:“小田没事吧?”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崔玉娟探出头来,问:“小田怎么了?”

周世慧说:“昨天夜里他喝醉了,可吓人了!横躺在大马路上,滚了一身土……”

崔玉娟说:“这就怪了,小田平时不怎么喝酒啊?”

这时,王大兰从屋里走出来,说:“昨天夜里,你没听见?吐得哇哇的……”

崔玉娟说:“那是为啥……噢,想起来了,八成是失恋了!”

王大兰忙说:“兴,保准是!那一段,迷了!成天往医院跑,人也救了,血也输了,八成,人家最后不要他了……”

周世慧慌了,说:“他不会出啥事吧?”

这么一说,三个人都有点着急,她们一同凑到门前,一起叫:“小田,小田!”

屋里还是没人应……

周世慧用力一撞,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只见小田在地上躺着,两只脚顶着门,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王大兰一着急,喊起来了:“来人哪,小田不行了……”

这一喊,众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抬起小田,就往医院送……

周世慧一见小田成了这个样子,气愤地说:“太不像话了!把人弄成这个样子,我去找她!”说着,气冲冲地跑了下去。

周世中喊道:“世慧,你干什么?”

周世慧一边推车一边说:“你别管!”

在那栋豪华公寓楼里,周世慧站在林晓玉的门前,正在“咚咚”地敲门!

林晓玉把门开了,刚问了一声:“你找谁?”

周世慧气冲冲地说:“就找你!”

林晓玉不解地问:“找我?”

周世慧说:“血给你们输了,人也救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林晓玉吃惊地问:“是小田?”

周世慧说:“不是他是谁?你还折磨过谁?”

林晓玉羞愧地低下了头,片刻,她问:“他在哪儿?”

周世慧说:“医院里……”

林晓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去看看他。我现在就去……”

当林晓玉赶到医院急救室的时候,小田经过灌肠急救,已经醒过来了。他在病床上躺着,护士正在给他输液……

林晓玉来到病床前,想说什么,可又无话可说……

小田睁开眼来,看了看她,轻轻地说:“你,走吧。”

林晓玉看看围在四周的工人们,她看到的全是鄙视的目光……她后退了一步,手刚伸向挎包,却又慢慢地缩了回来。她知道,已经无法挽救了,她已失却很多很多……

小田说:“谢谢,你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走吧……”

林晓玉流着泪说了一声:“对不起……”扭身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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