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家庄子住的这五天, 善桐算是明白了这钱的要紧之处,她和含沁感慨, “怪道说人人都想要钱呢,从前在西北, 有钱没钱日子还不都那样过,顶多有钱的人家多些名贵摆设而已。到了京城才知道,唯独有了钱,才有这样好的庄子住,也不知小汤山这里地价多少,我们也未必要置办一个这么大的,但有一个总好。”

“也不太贵!”含沁也颇觉得满意, “就是家里人口少, 为了这个特地打墙动土的造屋子,动静有点太大了,等这一阵子我留心留心,有合适的要转手的, 便买一间小院子, 你们没事过来住住也好。这里到了夏天也还比京城更凉快呢。”

一时又说,“我们觉得京城人算是会享乐了,你不知道京城人还觉得江南一带才真正是吃喝玩乐的天堂呢,以后若有机缘,我们能去见识一番就好了。”

小夫妻一边说,一边预备出门上车,善桐还抱着大妞妞让她挥手同庄子道别, 还说,“大妞妞,以后我们也买一个小院子给你住。你说好不好?”

大妞妞这几天倒没有在家自在,她一个孩子,就是被抱着去逛了许多地方,也不觉得好,又不能让她多泡温泉——她也怕水,因此懵懂知道是要回家了,高兴得很,挥了挥手,便又往善桐怀里钻,咿咿呀呀地和她一道学说话,看到什么都要喊一嗓子,只大部分话语还是呢呢喃喃的,难以听懂罢了。

等回到家里,一家几口脸上笑意都还没收,因含沁明日才当值,善桐便问含沁要不要一道上王家坐坐,一边又将在小汤山买的一些野菜吩咐厨子处置。正是忙乱时,六州进来了——这一次出去,含沁是把她留下照应家里。

善桐看见她来,因还笑道,“这次没带你,却给你带了好东西,几样野菜,都是你从前爱吃的。”

六州面色却有几分肃然,她摆了摆手,忙忙地道,“您回来了就好,定国侯府来了好几次寻您呢,说请您回来了就给那边送个信去。”

这才走了几天而已,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让孙家要打发人来寻几次?度假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善桐深吸了口气,忙命人去孙家带话,去王家的事自然也泡汤了,忙着重新安顿下来了,门口也来了信——孙夫人居然亲自上门来了。

这样一来,含沁只好回避到书房去,善桐亦忙到二门口迎接,很是抱歉,“这一走好几天,我偷闲,却没想到耽误事了。”

孙夫人看着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急迫,反而是有几分无奈,进了门也先道歉,“倒是打扰了你们小两口的好日子,这才一回来,就又上门叨扰。”

她叹了口气,“但娘娘那边的事也不能耽搁,听说你回来,我已经派人往宗人府打招呼了,明早我们就进宫去,我先和你说说,这几天出的事,的确也挺多。”

善桐忙做洗耳恭听状,孙夫人面上神色极为复杂,开了口,却是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说来就是中秋正日头一天的事……宫中那位又传了欧阳太医过去,这一回就真的摸出喜脉来了。”

她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道,“众人自然也都高兴,皇上知道了,立刻令权神医去为她扶脉,又和欧阳太医一道斟酌着开了安胎方子。”

这本来也都是宣布有孕后该做的文章,善桐嗯了一声,不禁微微笑道,“我倒想知道她是怎么解释这五个月的身孕了,自己都还无知无觉呢……”

孙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也露出不解来,“问题就在这里,不论是欧阳太医还是权神医,都是众口一词,说她只有一个来月的身孕,现在还要保胎呢。算起来,是六月那次承宠有的胎。”

善桐一下就懵了,就像是有人打了她一闷棍一样,她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口齿不清地为自己辩驳,“二堂姐,这——这——”

孙夫人在这时候就显示出当家主母的稳重了,她毋庸置疑地一把又把善桐拉了下来。“你慌什么!她肯定是三月里就有了,四月欧阳家给她摸出来……这件事,不会有假的!就是看牛家行事的脉络,那也能推测出来,肯定是五月知道消息后这才全面收缩,为的就是韬光隐晦,令她能全心保胎。”

不论从各种角度来说,善桐都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这里的道理她自己是明白的,可她担心的是孙夫人和皇后不明白,现在孙夫人这样坚决表态,她稍微安下心来,只是仍有些惴惴,“听您的意思,娘娘……”

“娘娘也是这么看的。”孙夫人低沉地道,“我们就是都不明白,瞒这几个月,那能瞒下来吗?还有,瞒这几个月,她到底是想做什么,早三个月晚三个月,差别究竟在哪儿。娘娘想让你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经过说一遍,看看能不能捉摸出一点蛛丝马迹吧。”

这差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在是充满蹊跷,善桐也是满心疑窦,她咬着牙细细地沉吟了半日,越想越觉得牛家行事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孙夫人也是低头只顾着沉思,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想……这牛姑娘,是否早就已经不在京里,去了别处呢?”

善桐吓了一跳,忙问,“这,这是什么意思呢?”

孙夫人打量了她一眼,脸上的犹豫竟罕见地清晰了起来,已经不再是眼角眉梢的微表情,而是可以眼见的浓郁情绪。过了好一会,她才冲善桐轻轻地勾了勾手指,善桐会意,便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孙夫人这才低声道,“你不知道,本身皇上体质不好,其实天生就不容易令女子受孕。我们这位皇长子,那是常年专宠才生了这么一个独苗苗,宫中那一位从前又吃过一点不该吃的东西,虽不说就不能生了——世上也没有这样的药,但也是经过多年调养,可能受孕希望还比一般人小。你想,这小对小,哪里能这么顺畅就怀上了呢?她受宠的次数却也不多。”

善桐渐渐有几分明白了,她也顾不得去想牛淑妃当年究竟是在谁手上吃了什么药,只顺着孙夫人的思路往下想,“您意思是说,琦玉她只是用来分散我们注意力的棋子,娘娘的心思多用在搜寻她身上,就给了那一位私底下做手脚的空当?”

只是这猜测就指向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淑妃如今肚子里这个孩子,并非龙种。

“这应该还不至于吧。”善桐轻声说。“按您这样说,三月、四月之间,她总要借口出宫去的……可我们又并没有听说,难道这深宫内院的,竟还能进去个大男人不成?”

“这可是难说的事,深宫内院,也不是就没有男人走动了。”孙夫人轻轻地翘起了唇角,“真要有心,浑水摸鱼带进来一个也不难。”

“可这还是没能解释这日子的事。”这种事牵扯到牛家的隐秘,善桐肯定是要尽力去想的,“按您说的,倒不如直说是三月里有的,免得她还要费心遮掩那几个月,又是何苦来?”

孙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你是家里就你一个,没有什么雨露均沾的事,皇上虽然在这上头不大用心,但什么时候只是在她宫里过夜,什么时候是真……他心里也不至于没数吧。”

善桐顿时想到自己上回进宫,皇后还谈起这件事,说皇上又去牛淑妃宫里过夜,一时她有些无语了——这要真有了身子还要侍寝,牛淑妃也太大胆了吧?

可要回心一想,真接受了“这孩子不是龙种”这假设,则牛家的所有行动似乎有了解释不说,就连牛淑妃种种反常表现,也都能够理解了。善桐一摊双手,无奈道,“可就算明知道是这样,天家密事,哪里是我们随意能够查出底细的,牛家要有办法把个男人带进来,那也肯定有办法把他带出去,不令他成为日后的软肋……再说,是不是真这样,也还真不知道呢。”

换作是孙夫人,只怕她眼也不眨就会做出一样的安排,因此这话倒是也赢得了孙夫人的认可,她叹了口气,“偏偏权神医地位超然,又不好把瑞云给迫得太紧。”

杨家身为阁老,要掺和进后宫斗争实属不智,这种事,四少奶奶肯定是不会为孙夫人带话细问的。善桐也帮不上什么忙,因想到牛家私底下把鼻子嗅到军火那一块的事,便道,“二堂姐从前对牛家内部的消息,也是收得到风声的……”

“那也都是别人给的信。”孙夫人显然有几分烦躁,话语也不像从前那样谨慎了。“终究也还是有限的,不可能如臂使指,他又不求着我们什么,只是大家相安无事罢了。要我说,他还巴不得多几个皇子……”

话说到这里,善桐也明白了:这肯定是封子绣放的消息了。他也和权家一样,后宫争斗不可能把手插得太深。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道,“要这么说,若真能肯定皇上四月里没有临幸那一位,只要欧阳家能说实话,只怕那一位从今往后,便不足惧了。”

这话倒是和孙夫人不谋而合,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因善桐刚才回来,根本不能提供多少帮助,只是孙夫人有了个商议的人,不至于一人计短罢了。因话说尽了,第二天一早又要进宫,她便不再提,起身时又想起来说,“噢,还有件事也该让你知道——就是中秋那天晚上,宁嫔得了圣宠,这和从前刚入宫时又不能比了。皇上似乎还是喜爱她的,这几天连连召唤,这也算是我们杨家的喜事吧。”

看她神色,显然是又为皇后忧心,又为宁嫔高兴,这就是出嫁了的主母难做的地方了,善桐亦忙恭喜宁嫔几句,将孙夫人送出去了,又和含沁商议了半晌。含沁对于宫中事,却实在是一无所知,只纳闷道,“牛家和权家一向也不亲近,权家是和谁家都有来往,和谁家都不大粘边的,尤其是宫里当红的几个妃嫔娘家,就算是儿女亲家也几乎不大往来。权子殷那个性子,你也是见识过的,这个人连皇上都敢冲,会为了牛家守密?我看着不像啊,这件事真是从里到外都透了蹊跷。”

话是这样,可善桐也不能拿着偷听来的话四处去对质,只纳闷了半日,好歹因为这还不关她的事,现在桂家痛脚几乎是已经收拾掩盖过去了,对付牛家也没那样急切,尚且有几个月的缓冲期,她就不像孙夫人那样着急上火了。当天晚上还睡得很好,没成想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孙家就来人报信:定国侯太夫人昨晚上又犯病了,现在随时可能不测,定国侯出京办事去了,家里没人,孙夫人根本不敢走开。

善桐本待就要换一天进宫,没想到来人道,“我们夫人说,招呼都打好了,娘娘也心急……”

再一细问,才知道车轿都在外头候着了,善桐也没办法,只好忙忙地起来,倒是和含沁一道出门上值,只是含沁去了御苑,她却直接拐进了宫里。

她虽然也见了几次皇后,但时日有限,和这位天下间一等一的贵妇人究竟还不那么熟悉,此番见面没有孙夫人在一边作陪,善桐也不是没有忐忑和尴尬的,倒是皇后显然被牛淑妃这一招闹得方寸大乱,虽然面上看着依旧不露痕迹,还是那笑吟吟的和气样子,但善桐究竟能感觉得出来,她是少了当时刚见面那一份成竹在胸的稳重的——这也不怪她,这几个月来,牛家奇招迭出,坤宁宫处处被动,先被琦玉,后被牛淑妃这一胎闹得心浮气躁的,对女主人的心情自然也有影响。

她先解释了一下孙夫人没有入觐的缘由,本想皇后还要烦上添烦,又为母亲担心,因此字斟句酌,说得很谨慎。“家里太夫人出了一点事,就不能进来了……”

不想皇后手一挥,竟似乎根本没有听说弦外之音,而是迫不及待地道,“你脑子是灵活的,又天生有福气,快来陪我说说话,没准说着说着,你的福气就来了!”

善桐面上保持笑意,可心底却终究不免一冷:即使是人伦天性,也许在宫中呆的久了,看得也难免就淡薄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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