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含沁回来的时候, 知道桂元帅来过了,自然也是吃惊的, 善桐先不动声色,等两个人坐在一起吃过晚饭, 她见含沁吃得差不多了,这才问含沁,“同你一起做印子钱的人家,是姓高吧?”

含沁看来是真的忙得翻天覆地了,对桂元帅的举动竟丝毫没有察觉,听善桐这么一说,他不由得吃惊地望了妻子一眼。“你这是……”

善桐便把桂元帅的意思告诉他, “说是人已经处理掉了, 以后再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她若有所思,“就不知道高家背后的主子是谁了,这种大庄家,肯定也就不止靠着你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叔叔说动手就动手, 也真是杀伐果断, 竟不担心得罪了人。”

含沁住了筷子,凝思了半晌,面上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善桐也不去扰他,自己招呼着丫鬟们来收了桌子,扶着肚子进里间坐了,看了一会书, 含沁自己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又问,“爹还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就说让我看着你,多劝劝你……我看这一次过来,还是要透过我也敲打敲打你,让你上了京城,不会再打这种主意。”善桐说。“也正好,都要上京了,生意收歇,以后不做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知道,不然这事要闹腾出来,对家里的名声有影响不说,我爹娘知道了,又要说你。”

含沁嗯了一声,又想了半天,才叹道,“可惜了老高一家,也是几十口人。虽没见过几次,他人倒爽快,是我耽误了他。”

这种事就是这样,放印子钱的人走的就是黑路,什么时候没了命还真是说不清的事,善桐令自己不要往深里去想,只说,“爹真是老姜,如今这样看来,恐怕从一开始心里就是有数的。这么些年,也亏得他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那还用你说?”含沁显然还有些心事,“其实家里私底下也不是没有不干净的勾当,只是我从不过问而已。这么大一个家,少不得有肮脏事儿,朝堂上的、西安城里的,前线边上的,见的人见不得人的,爹心里全都有数……”

他又摸着下巴思忖了半晌,才倒在善桐身侧闷闷地说。“雷家背后,似乎也就是靠着一个已经失势的伯爵达家,他们起来就是靠着达家起来的,也就是因为达家倒了,这才忙不迭地来讨好我们。现在达家是肯定不敢找我们麻烦的,我当时和雷家走近,其实也就是想着这一点。倒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爹……叔叔早就看懂了,这时候处理了雷家,到了京城见到达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冷不下来了。”

这么简单一件事,桂老爷处理得也能这么精彩,把雷家这枚碍眼的棋子一拔,十八房是又得了实惠又不至于没了名声,上京后含沁人际往来上也少了个隐忧。说不定将来对景,还能像达家的政敌——许家、牛家卖卖人情,善桐也不禁叹服。“你还是要多和叔叔学学,从前觉得你厉害,倒没觉得叔叔如何。现在看来,是我从前眼界浅,没看到叔叔用心的地方。”

含沁也是心事重重,“这都无所谓,这我心里明白……”

他啧了一声,又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善桐肚子上。“京城这差事,我本来都不去想了。现在倒好,八月必须到岗的,你跟着我去还是不跟着我去?跟我去我不放心,不跟我去,生产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更不放心——”

“我就不跟你去了。”善桐早就想好了。“现在四红姑姑在这,你还不放心什么?横竖有她照看,等到生产的时候,娘家、老九房也都会看顾的。你先去,等来年开春,孩子满了半岁,我再找你去。免得现在揣着个大肚子跟你过去,到了那边什么都要准备,那就太不方便了。难不成,还把孩子生到别家的房头去?”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含沁面上郁郁,摸着善桐的肚子,半天都没有说话。竟是难得地露出了孩童一样的任性,善桐看在眼里,倒是极为喜欢,笑着握住了含沁的手,亲昵地道。“傻沁哥,你当武将的,要领兵出征,一去说不定几年呢。现在就是去京城而已,才半年罢了,你还是安安稳稳的,我在西安住得也安心。”

“早知道,不要这孩子了!”含沁赌气似地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振奋起来。“这阵子我抽空,我们去庙里也拜一拜。保佑孩子生得顺顺当当的,母子平安……”

耽于妇孺,自然不是大丈夫的作为,善桐也不要含沁一辈子都绕着小家庭打转。既然已经定下了要去京城,两个人自然也就开始积极准备。善桐本想写信请舅舅帮忙,在城里寻一处宅子买下。但又恐怕这么做会提醒舅舅那笔没结的巨额债务,对舅舅造成无形压力。便欲转请堂伯出面帮忙,这种小事,自然是不至于惊动到阁老本人的,出动一两个管家便足以办得妥妥当当。不过她和杨家小四房素来没有来往,便索性找了个时间回娘家去,一面也是请父亲出面写信,一面也是和父母透透桂元帅的意思,令两老放心。

这京城差事,可谓是峰回路转。甚至还没动用王氏手中的筹码,桂元帅就已经主动指定含沁,王氏心底自然是高兴的,对善桐也就亲热得多了,细细问过了桂元帅的说话,小夫妻的打算,寻思了片刻,便道,“请你堂伯出面找房子,这倒是不错的,京城屋子贵,有阁老府的人出面,办事多少更方便,也能为你们省几个钱。”

一般说来,再往下就是要问‘手头紧不紧,还差钱不差,若紧,家里还有’,不过王氏看了善桐一眼,竟未曾开口,善桐也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了。她本想借着话缝和母亲谈谈含沁的私房钱,印子钱不敢讲,总要让母亲知道知道含沁在几家粮号里的股份。不过王氏不开口问,她忽然又不想说了。只是自己笑道,“是,一来也是省钱,二来,含沁能和阁老府搭个话——又是现成的亲戚,两家又实在是亲近的。二堂哥和他们家的七堂妹议亲都议了多少年了,买卖不成——”

买卖不成人情在这七个字到了嘴边了,又被善桐咽了回去,王氏不禁被她逗得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倒是现出了罕见的亲昵。“到了京城,说话可不好这样随意。尤其在你堂伯一家跟前,更是要小心一些。虽说这话也许不准,但听他们家二太太说,小四房大太太脾气不大好。想来这一阵子自己亲女儿又出事了,心绪也就更差了。”

“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就不大好使。”善桐不好意思地说。“前几个月,什么都不想吃,要逼着自己吃。现在是什么都想吃了,要逼着自己不吃,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打点些姑爷的事,别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愿意多想了。”

“双身子的女人都这样。”王氏满不在乎,又指点善桐。“所以一般在怀上之前,都要留心了老实本分的通房,这时候姑爷在外头偷吃,你心思不灵活,能发觉出什么来?与其让他把野女人领回家,倒不如预先给安排好了。大家面子上好看!”

大姨娘和二姨娘想来就是这样进的家门,善桐大为不以为然,不过在这件事上是怎么说怎么尴尬,她便推托了一句。“桂家规矩,一般不准纳妾的。就是叔叔那边都没有姨娘,我冷眼看去,大堂哥大堂嫂几年没有生育了,院子里也都没有通房的。”

王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天了才慢慢地叹了口气,竟是大为感慨,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对女儿诉说,可到了末了,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和姑爷的事,你们自己折腾吧。”

善桐也不知怎么地,竟又涌起了无限心酸,或许是因为她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也是做了妻子的人了,便更能体会母亲的心情:又有哪个女人情愿把丈夫往别人怀里推?只是很多事,或许真是两难。毕竟,要和习以为常的社会潮流作对,总是需要勇气的。私定终生如此,难道不许夫君纳妾就不是如此了?当时父亲生活在京城,可不是西北,京城风气,她也不是不懂,有时候,社会上的压力也好,来自另一半的压力也罢……甚至就是娘家人,一边心疼女儿,一边还不是要为女儿准备通房?

这牵扯到通房、姨娘、庶子、庶女的恩恩怨怨,最终还是把她和母亲给绕了进来,善桐曾经可以理直气壮地暗想:“若我是母亲,我必定……”现在这决心也依然未变,但她开始——她真的又开始一点一点地懂得体谅母亲的不容易了。

“这两个姨娘,这几年来都还安分吧!”在出嫁前夕两母女决裂了之后,她这还是第一次提到了对两母女来说有几分敏感的话题。“我劝您一句,大姨娘和善楠、善樱,您就别再操心了。”

一年多以来,善桐还是第一次诚诚恳恳,而不是敷敷衍衍地和母亲说话。“他们求的东西和您其实没有什么冲突,过继出去了,就想着好好过日子。咱们也没必要闲来无事给他们下绊子……”

王氏看着很有几分不置可否,善桐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她探出手来,虽略作犹豫,却还是握住了王氏的手低声说。“真的!娘,您就放一步吧,退一步、安一步,过继出去了,咱们就别算了,由得他们去!不然到时候,内宅也就这么几个人,谁都和您心里有怨恨,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二姨娘难道还不够……她虽然被关起来了,可也明白了过来,琢磨出来了事情背后的滋味。我早就想和您说了,要等梧哥中了进士,回来想见一见生母,您还能拦着?到时候二姨娘要怎么和梧哥说话,那可就是您不能左右的事了。”

这番话在她来说,已经是掏心挖肺了。善桐也完全放弃了和母亲去争辩对错,只是就事论事,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为她打算。王氏虽然看似还是并不赞成,但也似乎明白了善桐的诚意,她的态度便又几分微妙了。看着好像有些触动,却也又有些傲慢、有些感慨,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也就是前一两个月的消息。说是二姨娘现在成天就不认人,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去她都不说话。就连谈到梧哥,她也和没听到一样……请大夫来看了,开了药吃了,就爱睡,一天能睡十个时辰。大夫说,这是已经全疯了。”

这样看来,二姨娘也许是终于受不住长期幽禁的折磨,还没等到梧哥中进士的那一天,就已经完全溃退了。——杨家几兄弟这一科倒都没有中,就在京城住着继续苦读,其实若是中了……

善桐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对这个可厌、可鄙,却又粗俗可恶得如此个性的二姨娘,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又讨厌她、又可怜她,又看不起她,又觉得她也是咎由自取。而她的这个结局,不论如何,对谁来说也许都是最好,梧哥不需要面对可能的残忍真相,他一辈子都能活在一个慈爱嫡母的假象中,就算有所怀疑,他也终究再不能肯定了,母亲也不需要处理可能的冲突,她的手毕竟还是没有沾上人命,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二姨娘走到这个地步,母亲毕竟是难辞其咎。

“也好!”多少复杂的情绪到了末了,也终究是化作了这两个字,善桐将同情强自压到了心底,低声道。“您的手总还是干净的。”

“我是不会去害她的!”王氏的语调也极为复杂,宽慰、傲慢、矜持、感慨混做了一股杂色的洪流,她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在女儿跟前为自己做无言的分辨。“我要是要害她的性命,她还能活到现在?不过,我心里想,她也不可能忽然间,几天内就疯了。我怀疑……”

她的话又断在了喉咙里,王氏望了院子里一眼,又冲善桐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语调里竟带了几分笑意。“二姨娘是这样,大姨娘就又不一样了,她是我陪嫁出身,我怎么会难为她?不过……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她笑得很有几分捉狭。“你倒可以和她多说说话。”

善桐透过窗户望了大姨娘一眼,见大姨娘眉宇凝重,她心底雪亮:恐怕因为善喜嫁妆的事,大姨娘是已经堆积了满腹的怨气吧。

正这样想,忽然又有一人急匆匆地穿过边门进了院子,善桐定睛一看时,却是念谁谁到——来人不是善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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