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其实也就是小半年的工夫, 只是事情接踵而来,善桐看到善喜, 一时间都有了几分陌生:在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善喜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可善桐就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个少妇了。两个人眼神相接,彼此都有几分感慨,面上却也都没有露出来——善楠是陪着妹妹一块过来了,这会正跟老太太行礼呢。

虽说善喜透露前情在先,但就是因为现在善喜要和善楠长年累月地相处下去了,善桐就是对楠哥有意见,也不会放到脸上来, 免得被老太太见到, 也是事情。她还是露出笑容,和楠哥手拉着手问过了好,楠哥看着也是不动声色,两人倒显得格外亲热, 大家分宾主坐下了, 老太太就问善楠,“虽说是隔墙住着,但你这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也是成天不着家!这一向都忙什么呢,连上回你婶婶她们回来看我,你都没来看看。”

这里的婶婶,说的肯定是王氏了。善桐不禁偷眼去看老太太的脸色, 见她容色宁静,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的,心里也就好受了一点。善楠道,“家里的生意,这么几年来都没有人照看了,今年我还是和去年一样,亲自去庄子上看了看,和佃户庄头们说了说话,又去城里的铺子里照看照看生意,也让他们知道家里现在是有了男丁了。”

这倒都是正理,十三房家业虽然大,又背靠小五房,但家里没有男丁,海鹏婶也不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多年下来,要是庄头佃户们动了异心,吃里扒外的,这消耗可不少。善楠的做法也算老成,老太太便露出笑容来,和蔼地道,“好,你自己懂得过日子,也就免得家人担心了。”

善楠也道,“还要向您问婶婶、叔叔、善樱和兄弟姐妹们,大姨娘的好呢。”倒是自自然然的,看不出什么尴尬气色。老太太一一答了好,善楠还惦记着,“樱娘也该说婆家了!”

这样看来,善楠是还不知道善樱的婚事了。善桐想要说话,又觉得这事还没成呢,自己犯不着出口,也不必上赶着和善楠套近乎。便只是微笑,大家谈了一会,善楠就要带善喜起身告辞,“天色晚了,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娘还在屋里呢。”

善喜面上虽然一直露着笑,当此时,也不禁寻机给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领神会,便去看老太太,这眉眼官司打得是没有一丝烟火气。善楠才起身,三人眼神都交换过了,老太太不动声色,只笑道,“难得来一次,你还要走?去把你娘请来,今天在我这里吃饭。你兄弟这么久没见你了,也惦记着呢。”

这是在所应当的话,善楠实在也没有推却的理由,只好回家去接海鹏婶,善桐就便拉了善喜,“咱们进后院找二姐说话去!”

这才避开了善楠,两个人并肩进了后院,倒是也没去大太太住的院子,善桐索性就把善喜拉回了自己住的小客院,吩咐六丑等人,“姑爷回来了,你们就把他挡在外头!”

说到含沁,她唇边自然而然泛起一丝笑来,虽然转瞬即逝,但善喜还是捉住了笑道,“你呀,说到姑爷,是打从心底喜翻了天呢!他待你就这么好?”

横竖屋内也没有别人了,善桐说话也大胆起来。“他待我好不好,你不会问他三哥?”

善喜蓦地满面绯红,她瞟了善桐一眼,垂下头低声道,“就见了那么几面,说什么不好,说你们夫妻俩?我脑子里可还没缺弦呢!”

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含蓄中又透了火辣辣的爽快,连自己的事都不例外,总是通透得让人吃惊。

善桐倒觉得这要比害羞好,谁知道善楠什么时候过来搅局也未必呢?两个人能把话说完那就最好了。她轻声道,“好哇,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几个月工夫呢,连终身都说上了。他还托我来问你呢,问你心里遂意不遂意,若遂意,他便上门来说亲了。就是怕你也嫌他们家门第高了,你过门受气。”

没等善喜答话,她又不禁说,“这最后一句倒是我加的,但你也要留心些,他家的那位婆婆可不是好惹的,现在那个大儿媳妇就闹得不像话……”

三言两语,把桂太太的为人脾性交待了一遍,这才挨着善喜坐下,挽着她的手道。“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要想好了。按我呢,我是最情愿你点头的,亲事要成了,那我们就是堂妯娌了,其实和亲的也没什么两样,你帮我我帮你,可不是好?平时也多了人走动,不过过了门可能遇到的事儿,这样的那样的,我也少不得要先和你说说。”

善喜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便一甩头,轻轻地道,“这事也是缘分。就是那天我去送你……刚好他来接亲,在人群中他就一直看我,我还当我身上沾了尘土呢。一低头一抬头,他人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不禁抚弄着辫子,唇边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来。“等过了几天,他又和你姑爷来村子里歇脚打尖,我正好找善婷说话去,才一开门就撞见他。他也不说话,我走哪他走哪……后来我忍不住骂他登徒子,又要喊人来撵他呢,他才说他是谁谁谁。反正他的心思,我是看出来了……后来又见了几次,他问我觉得他好不好,我也说不上来。”

便问善桐,“你是熟悉他的,你说说看,他好不好?”

其实善桐对含沁的理解,也终究是有限的。她听了善喜这样说,倒觉得这两个人就好似当年的她和桂含春,只是含芳更加勇敢自我,不过,两个人的确也缺乏深入了解。并不像她和含沁之间,也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她心头有些顾虑,可看着善喜面上淡淡的羞涩和喜悦,这顾虑又怎么也都说不出口,只好笑道,“人那肯定是好的,还有些孩子气,别的就没什么了。”

善喜显然也有几分激动,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咬着唇默默地想了一会,便道。“那这件事就算成啦,他要真能把媒人领上门了,我也就真能答应下来!娘那里,我倒是用不着别人去说的。我先就是担心,他不过是讹我……”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要你帮忙的地方,楠哥多半是不会答应的,还请你在老太太耳边说几句话,到时候,请老太太压一压他呢。”

这话的信息含量实在是太丰富了,善桐愣了好几愣才反应过来。她忙站起身来道,“怎么,他——”

话才说了一半,果然见得楠哥和桂哥、柏哥一道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含沁、六丑等人,善桐忙出去笑道,“怎么都进来了!我这里有娇客呢,你们不如直接去大屋等着吃饭吧。”

不过众人都散了,楠哥也没走,他本来面目敦厚圆润,看着很是可亲的,但沉下脸来,也不是没有气势。善喜白着脸不说话,从屋子里出来,看了善桐一眼,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自己抬起头来出了院子,竟是一句话没和楠哥多说。善桐才要说话呢,楠哥又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里屋,第一句话就道,“三妞,你们都谈什么呢!”

善桐此时心中惊疑不定,她也不是没气的人,面上就显得有些淡淡的,只道。“就说些家里的琐事,姐妹这么多年。哥哥就是再看不上我,和善喜说几句话的资格,我也还是有的吧。”

善楠哼了一声,面上现出了些怒火,却又并没有带了不屑和轻蔑,就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还好意思说!就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无非是仗着祖母宠你罢了,要是我当家,我就拿大棒子打你,也不会让你这样为非作歹的……但这都是往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又道,“可善喜这丫头,年纪大了,心思也活络。你不要和她说些歪门邪道的,让她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坏了女儿家的闺誉,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哪有这样和人说话的!善桐气得要命,一甩手道,“我让她动了什么心思?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得我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你要是有话和我说,到祖母跟前说去。我亲事是京里来信,一等国公做大媒,过门就是五品诰命。我要是为非作歹了,你现在还能看得到我?六哥你这话真正好笑,你看不起我,就别和我说话,出去吧!”

她才指着屋门口,就又被楠哥一把抓住了手,他显得又是着急又是无措,很有几分被夫子考问时答不上来的着急样子,就差在当地团团乱转了,“我又不是看不起你……你做了错事,就不要怕被别人数落!我看你就是少了个数落你的人!”

竟还是不肯服软,理直气壮的,就像是亲哥哥在训斥妹妹一样,用词过火,那是因为两个人亲近——善桐一时也回味过来了,虽说火气还在,但也有几分哭笑不得。她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行动在一些人眼中或许是可以谅解的不错,但在另一些人眼中,那就是极为大逆不道的了。善楠要数落她呢,可又没了身份了,有身份数落她的人又都不以为然,或者自己的这个二哥,是真的活生生被急出了这一番话来也未必的。

“行了。”她就说。“那你数落吧——数落到吃午饭的当口,我们去吃了饭,你再回来数落!”

善楠倒是被她逗得也是一笑,他望着善桐,不禁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那个混小子待你还好吧!金凤凰落他怀里了,他要还待你不好,我就……”

毕竟是多年的兄妹了,这一番话也是真心真意,善桐还是听得出来的,忽然间她对善楠也没那么生气了。倒觉得自己先前气成那样怪可笑的,便红了脸嗫嚅着道,“没什么可挑的,和您说得似的,这是我和祖母一起挑的,那还能走眼吗?”

善楠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你和含沁毕竟是这么多年也都见过的,对彼此也熟悉,有些事……事急从权,那也就算了。善喜这丫头不懂事!有些事我是真的为了她好,她还觉得我是在害她。她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心一意就想往上爬攀高枝儿。再说,这多不体面啊!也太不合礼教!这件事你可不能往里掺和,你明白不?三妞,哥哥再不说假话的——”

一边说,他一边看善桐的面色,善桐知道此时泄露一句,善楠回家必定要和善喜对上,两兄妹一场争吵是免不了的。她也明白善楠这么说的用意,就是为了勾引她和自己争吵,泄露出更多的信息。因此只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道,“你说什么呀,善喜和我谈城里的事呢,她活这么大都没进过城……我们还说些姐妹私话。我是不懂你这一番话怎么来的!”

她在贵妇圈中出入久了,又要在桂太太和慕容氏跟前应酬,几个月下来,自然是历练出了一番不俗的演技,善楠虽还有些狐疑,但看了也说不出话来。正好含沁又来叫兄妹俩吃饭,这话也就揭过了不提。善桐自己回头想想,也是有些纳闷,等晚上和含沁说起来善楠的口径“一心想攀高枝儿,多不体面”,便道,“也许是真的害怕善喜过门了被看不起……”

不想含沁一声冷笑,倒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什么看不起看得起,无非是害怕大姑娘嫁高门,要带走的嫁妆太多!你就等着瞧吧,婚事要成了,为了家产,他还有得闹!”

这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倒下,善桐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到善楠那热切又愤怒的表情,想到他数落自己时那丝毫不见外的态度,想到善喜的那句话,想到兄妹间的漠然,她有些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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