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榆虽然思维并不敏捷, 但行动还是沉稳的,得了妹妹的眼色, 虽然大有好奇之态,但并未鲁莽出声。善桐也不敢太过放肆, 只是微微地掀起帘子,又将呼吸声压到最轻,她静候了一会,果然远远地听到说话声近了,罗春和权仲白一前一后地穿过门口,进了里间,罗春口中还道, “不愧是大秦, 就连个营地都这样富裕丰饶,真想放一把火,趁火打劫,把你抢回我的王帐里去。”

这个人怎么见到一个风姿卓绝的人物, 想的就是把他收集起来。善桐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 在心底安慰自己:封子绣也好,权仲白也罢,都是惊才绝艳,风度超卓之辈,自己能够和他们一样得到罗春的青睐,说不定多少还是说明她也生得并不难看,说不定还真个有几分脱颖于众人的意思呢。

封子绣没有把罗春的玩笑话当真, 权仲白自然也不会为此动怒,他似乎还被罗春的直接大胆所取悦,笑声很是真挚,“你们草原上信回教的牧民恐怕不少吧,把我抢回去,你不怕治下众民造反?”

罗春已经把缠头解下,露出了他白皙而俊秀,充满了异域风情的面容,因为从后头门口再穿出去,又得经过一段露天的土地,他便在门口站定了,一边草草围着缠头,一边从那一大块布料里和权仲白斗嘴。“我又不信回回教,胡大可管不着我。不过子殷兄弟,我是看中了你的医术,可没看中你的脸蛋儿。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难道贵朝上下,南风盛行到这个地步?”

他以一介化外之民的身份,不但大秦话说得这么利索,甚至连官腔都会打,又偏偏五官深邃俊朗,也并不缺乏草原男儿的爽快与鲁直,这两重矛盾的特质混合在一起,反而使得罗春充满了一股莫测的魅力。但善桐仔细一想,又不禁暗暗心惊:一个草原上的可汗,精通汉学到这个地步。没有事的时候,那是心向教化。可有了什么事的时候,就是虎视眈眈,欲分一杯羹的野心了……

不过又不由得为罗春的调侃稍微莞尔:西北民风淳朴,和东边、南边都不一样,福建那一带盛行的契弟,京城胡同里遮遮掩掩的南风馆……都和西北阔朗的天空没有半分关系。不过,罗春倒是懂行得很,居然还懂得用权仲白的长相来笑话他。

权仲白嘿嘿一笑,居然依旧不曾生气,善桐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从语气听起来,对于这样过分直白的对话,权神医非但不觉得粗俗,反而似乎很欣赏罗春的坦然,甚至大有投机之感。“南风盛行不盛行,罗春兄弟他日入京纳贡的时候,可以自己带眼睛去看。不过罗春兄弟也说得对,我这是自己卑鄙委屈,看什么,都把格调看低了几分。”

先弹了罗春一句,暗示他的势力和大秦那庞大无匹的疆土相比,始终有主从之分。随后又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误……要不是场合上实在不对,善桐简直要觉得权仲白的所作所为,竟似乎很有侠气了。

她没能再听到什么,罗春已经和权仲白掀帘子出了帐篷,进了院子。这本是善桐溜出去的大好机会,可她想到榆哥病情中的委曲,未免不大放心。又虑着父亲实在忙碌,况且和权仲白又并不熟悉——越发说破了,由父亲出面,那就是一个家族对上另一个家族,多少有些过于郑重其事的意思。因此左思右想,还是留了下来,只低声对榆哥解释了几句原委。又道,“咱们不用害怕,他这次过来,肯定是掩人耳目,不敢被大家知道。因此不能久留,恐怕事情办完了就走。但是看他行径,也就是瞒着大伙儿,上头的老帅们是瞒不过去的,因此被我们撞见了,也用不着担心太多。”

榆哥头插银针的时候,反应似乎要比平时更快得多,要追上善桐思维的速度,竟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善桐才一说完,他就眨巴着眼睛道,“也对,要是真想掩人耳目,就不会在这时候过来了。权大哥的帐篷里,热闹的时候可是有几十个人等着求诊,他就是蒙面,也少不得要惊动几个人的。我看,这件事上头的贵人们,心中都有数得很。”

眼珠又是一转,便兴致勃勃地问善桐,“你说,他来这里做什么?”

善桐才要回答,心下又是一紧:罗春过来这里,她觉得十有八九,恐怕还是为了皇上的病情。权仲白亲口说过,他过来是要亲身为皇上采药治病的,可是双方大战,道路不通。而再想到皇上的病情一旦危急,甚至不治身亡,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以及含沁对她推测过的——罗春手下武装上的火铳,恐怕是由晋商走私而来。

再联系到西北粮荒时,晋商手中握有大批粮食,却坚决不肯合作……这群山西老抠儿听从的是谁的号令,虽然善桐未能握有真凭实据,但她也是十拿九稳:罗春和大皇子之间暗通款曲这个猜测,早在半年前已经有了一定的雏形,当时含沁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其实是相当于默认。而到了这时候,善桐已经很肯定,虽然今年已经就藩,甚至人都不在朝中,距离陕西更是千里迢迢的鲁王,依然透过种种手段,试图操纵影响着西北的政局。而罗春这一次过来谈判,恐怕背后也不是没有鲁王一系的影子。

只是他们所图的是什么,就不是善桐可以完全猜测得透的了。说实话,她的确也漠不关心——杨家最关心夺嫡胜负的,当然是小四房大爷杨海东,那也是因为他到了那个高度,不得不表个态度。至于小五房兄弟几人乃至族中其余大员,走的都是纯臣路子,以能力上位。这也是杨家一贯的路子,只要埋头做事,在朝中他们是不会缺乏援手,也没有人敢抢走他们的功绩的。

至于母族王家,大舅舅正在韬光养晦,其实说起来和两派也都没有什么瓜葛。他深受党争之害,更不会再跳进党争里去了,鲁王也好,太子也罢,善桐对他们抱持的都是略带敌意的冷漠态度。这些上位者夺天地造化供己身威福,不论胜负兴亡,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她是既不想关心,也的确没有能力关心在她头顶上很高很高的地方,进展的这连番刀光剑影。

倒是罗春人都到了,为权仲白送上一些药材,那也是举手之劳。如果猜测不假,对哥哥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不错,可善榆本人虽然是病人,但权仲白暗示皇上病情的时候,他是没有在场的。余下诸人也没有谁会把这个消息四处乱说,榆哥不知道——其实就连二老爷善桐都没有说,倒不是她连自己父亲都不相信,小姑娘是真的把这一茬给忘了。反正父亲根本就不赞成开颅这个办法,她也就无须说服父亲‘权神医想要开颅,只怕多半还是有些想为皇上练手’。

但现在若是要告诉榆哥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也许有一批行血化瘀的好药到了,而他大有可能分享其中的一小部分——再一次,善桐虽然不愿意把权仲白往卑劣想,但另一个病人可是九五之尊,他一定是需要一个人来试药的——那么她就不能不说明为什么罗春会带药材过来,而一旦皇上的病情为榆哥知道,按他这想开颅想得发疯的执拗偏执,善桐真是害怕他铤而走险,又闹腾出什么动静来,以便能否决父亲的绝对权威,达到开颅的目的。

有时候尽管亲如兄弟姐妹,彼此间也的确感情深厚,但始终还有一些事,是无法开诚布公的。和善梧之间是二姨娘,和善樱之间,是嫡庶有别,身份上的隐约差距,善桐曾以为母亲一脉同出的这三姐弟,应当是亲密无间,没有一点隔阂。她只是没有想到,人生很多时候,走到这一步了,真是由不得你不去瞒。

“上头的事,咱们别猜那么多了。爹才刚升官呢,位置都没坐稳,咱们要是多管闲事,惹出麻烦……”善桐低声敷衍了一句,榆哥顿时也点头不语。两兄妹便沉默下来,只是相对而坐,静静地等待了起来。榆哥时不时望门口一眼,眼中光芒一闪一闪,闪得善桐心烦意乱,却是一阵接一阵,止不住的有些怕。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掀帘子进了诊室,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出手如电,将善榆身上的针拔了一大半下来,回身就出了屋子。善桐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出去。倒是善榆道,“噢,没想到有了正事,还记得来给我拔针。”

看来每次针灸,哪个穴位扎多久,那都是有讲究的。权仲白并未以为自己有要事在身,便一把把善榆身上的针全拔下来,多少令善桐有些感动,却又更觉得自己屡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确不很讲究。她摸了摸鼻子,说话兴致更少。又等了一会,只听得脚步声霍霍,除了权仲白那又轻又快,似乎浮在云端的一点擦地声之外,尚有罗春那节奏也是快慢交错,十分特别的脚步在后尾随。权仲白还叫了一声,“附子送客。”便居然不送罗春出去,而是自己掀帘子进来,给善榆拔针。

饶是善桐对他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却也想不到他居然连鬼王弟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肯送到外间,而是要优先服务善榆。这诊疗室炭火烧得又足,善桐是早脱了外袍帽子——却又小,没什么空间可以回避,帘子一扬起来,她毫无防备之下,硬生生是和还没走出视野之外的罗春碰了一面,小姑娘的心一下就抽到了嗓子眼里。更让她喘不上气的是,罗春对诊疗室内的病人似乎也很好奇,他顺着帘子就看了进来,虽说视线在善榆身上停留得多,但也到底扫过了自己……

一直到罗春的脚步声出了内帐,善桐才渐渐松弛下来——她却是归心似箭,连一刻都再不愿意等,忽然就大起了思乡之意。只在心中不断地想:夕阳下一面之缘,他未必认得出我,再说,我现在做了男孩儿打扮,形貌大有不同也不一定——

再看权仲白,却是根本没留心善桐的异样,给善榆拔完了针,又捏着他的脖子把了把脉象,便欣然道,“嗯,血行又快了一点,这个只能慢慢调理。你年轻,血脉还软,这样看来,针灸效用要比我想得大些。”

善榆方才整个人被权仲白遮住,对咫尺之旁的风云变幻居然是一无所觉,面上自然也露出喜悦之色。和权仲白说了几句琐事,便起身穿衣。权仲白转过身来,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善桐,显然已经有了闲情逸致来逗她道,“怎么,你哥哥穿衣服,你也在一边看着?”

善桐虽然渐渐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但却也只能捂唇干笑,无法同以前一样,神气活现地同权仲白斗起嘴来。权仲白也不在意,见榆哥穿上了中衣,便道,“也算是个好消息,也算是个坏消息,我今日刚得到一批药材,是西域那里送来的雪莲、虫草并贝母一类。刚才我初步看了看品相,倒都是上品不错。这些药无不是通血化瘀的良药,有了它们,倒是可以斟酌出一个方子来,对你的病情是有帮助的。能配合我的针灸,那就更好了。治愈是不敢说的,但你的病情能更缓和一点,从你的表现来看,也许能完全治愈结巴也说不定。”

见榆哥面上露出了兴奋之色,他又是一顿,略带惊异地扫了善桐一眼,便续道,“不过,这批药材来路不是很正,我得如实告诉你,善榆,十成里也许有两三成可能,它是被下过毒的。怎么下,下过没有,这我还是不知道的,虽然看着不像是有不对,但说不定别人的伏笔,埋得要比我能看到的更深。所以是现在就用这药呢,还是等战事结束,我们不管胜负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弄到更多这样的药材的——到了那时候,就不会有眼下的顾虑了,或者,你还是等到那时候再用药呢?”

善桐脑际嗡地一声,顿时就知道事情要坏了。按权仲白这多少有些医痴的性子,善榆只要再一追问“为什么药材可能会有毒”,没准他就会把皇上的病情坦然相告,到时候她刚兴起的恐惧,没准就成了真……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抢着截断了榆哥要出口的话,迫不及待地道。“权大哥,这其实还得看我爹的意思——能进一步说话吗?”

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避嫌,便直接拉住了权仲白的手,将他一路拉到了后院中独立出来,做研究用,兼职密斟的小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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