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到叔家时,叔已经用刀在自己的腿上砍了一下子,血像泉水般地冒。昨儿天,摔在地上擦破了皮,他就疼得要死样。这一砍,也就轮着了他下世。轮着他死了。玲玲躺在那儿等着他,叔不能不快着步子下世追她了。

这当儿,爷来了。爷像风一样刮来了。

爷是从梦里挣出身子刮到叔家的,刮到叔家叔已经下世了,已经快步去追玲玲了。

时候正置在第二天的午时里,丁庄和前一天一模样的静,一模样的热,庄人们也都一样在家歇午觉。学校那些病人们,也都一样寻着通风的口处歇午觉。爷在他的梦里歇午觉,迷迷糊糊间,听见玲玲在一连声地叫着爹,声音如雪白的刀片在平原上横七竖八地飞。爷以为她是在叫他,折身从床上坐起来,并不见玲玲在眼前,愣一下,就又躺倒在了床铺上。知了的叫声从窗外、门外挤进来,听一会,爷又睡着了,便又听见那青红皂白的叫,横七竖八地朝着他的耳朵里飞。爷知道自己在做梦,就让那梦在他的床上水样淹着他,淹着屋子和学校,丁庄和平原,也就沿着玲玲的叫,看见叔从屋里往外走,玲玲跪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腿,一声一声地叫,爹——你不能这样啊——

爹,你千万不能和我一样呀——

爷不知为啥玲玲要给叔叫爹,要叫她的男人爹,而不是唤他亮或喂——。爷被玲玲的叫声弄得懵懂了,就在那儿听着她的叫,看着他们的哭唤或拉扯,像看一台戏上的演出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就看见玲玲抱着叔的一条腿,不让他从屋里朝外走,可缘着她瘦小没力气,叔还是拖着她,把她从屋里拖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景况和叔与玲玲没有从外边搬回来时一样儿,桐树冠罩着有三分空地的大院落,花花搭搭的日光从厚实实的树叶缝中落下来,凉荫荫的院里到处都是明亮灿烂的圆团儿。晾衣服的铁丝绳,还照样从这棵树上扯到那棵树身上,把两棵树上都勒出了指深的痕。上房屋的墙下面,挂了因很久没有用过而生锈的锄。灶房的门口前,摆了曾经喂过猪的槽。而今婷婷不在了,那猪也就不在了,只还有空槽摆在那。没有什么和先前不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那个白铁皮的桶,原来不用时都摆在灶房里,而现在它却被随意地放在院中央,放在挡人走路的正中央,桶里还有半桶水,一个瓢,一看便知是谁天热冲澡后没有把那桶放回灶房里。爷看着叔从院里过去时,朝那水桶望了望。望了好一会,从那桶边过去了,拖着抱着他腿的玲玲进了灶房里,到了案板前,叔拿起案板上的切菜刀,没犹豫就举在了半空中。爷以为叔举着那刀是要砍玲玲,正惊慌着想要扑过去拉他时,却看见叔把自己的左腿翘起来,蹬在案板上,嗖一下,就把菜刀朝着自己的腿上砍下去。

砍下去时他还撕着嗓子唤,我日你祖奶奶,媳妇死了你还活着干啥呀!

――我日你祖奶奶,玲玲死了你还活着干啥呀!

随着叔的唤,爷一下就呆了。他看见刀起刀落时,眼前有了一道白的光,像一道闪样从他眼前划过去。紧跟着,随了那刀从叔的腿上拔开那一瞬,溅起了一股血,如东京城里的广场上突然喷出的泉。随着那蘑茹似的喷出的泉,泉头的周围还有珠子样的红血粒。那一刻,日光正从灶房的窗里照进去,正落在叔的身子上,那溅起的血便像一枝透明的柱。那柱如红的玻璃筷子一模样,斜斜地飞起一尺高,又哗地一下跌下来,散落下一片米粒似的红点儿,血便顺着叔的腿朝着地上流去了。

这时候,跪着哭唤的玲玲突然不哭了,一脸煞白地瘫在案板下,泪从脸上哗啦啦地涌出来。

玲玲唤,亮——爹,你可真傻呀。

爹――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追我干啥呀。

叔就对着玲玲笑了笑,是那种苍黄苍白的笑,像没有力气笑一样,没待那笑在他脸上挂多久,剧疼就猛地袭在了他身上,他便丢下手里的刀,用双手箍着那有一寸多长白骨红肉的刀口儿,弯腰蹲在案板下,豆料似的汗珠便密密麻麻地布在了他的额门上。

爷从梦里挣出来,抄近道跑到叔家里,推开院落门,果真看见院子中央摆着那个桶。白铁皮的桶。桶里还有半桶的水,水瓢船样在那桶里漂。知了的叫,从院里桐树上朝着下边落,像是落着熟透了的果。就在那漏下的一团一圆的日光里,地上有从灶房出来到了上房的血。一条红线似的血。满院子都是血的气。爷在院里愣一会,只一会,又慌忙朝着上房屋里跑。箭步着跑。冲进屋子里,就看见叔已经死在了玲玲的身边上,和她并着肩,仰躺着,腿上的血流在了玲玲的裙子边,使她的裙边开满了花。

安葬的事,是一场收拾人的门面的事。

也是巧,也是事情被人赶着朝着一堆挤。叔死了,跃进的弟弟丁小跃,也在那天那时死掉了。玲玲死时候,偏巧贾根柱的弟弟贾根宝,也在那个时辰死掉了。死了四个人,下世四个人,庄里安葬的人手不够用。爷去庄里请人挖墓时,所有的人都说对不住,都说已经被贾主任或丁主任先一步地请过了。说要能把叔和玲玲的尸体放几天,多放两天或三天,待把红礼和根宝埋了后,才能去帮着挖那叔和玲玲的墓。

说:"根宝比玲玲早死一会儿,小跃比丁亮早死一会儿,埋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倒的事。"

爷就去了根柱家。请根柱把家里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帮爷把叔和玲玲安葬掉。根柱就望着我爷半天不说话。最后开口道:"你回去问一下你家老大吧,听说别的庄里热病委员会的主任们,因为对热病管得好,上边都奖给一口好棺材,可我和跃进咋就没有哩?"

去了跃进家,请他把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跃进就仰脸看着天,问了我爷说:"叔,别的庄干部,上边都给发了一口好棺材,辉哥咋不给我和根柱发?"

爷就从根柱家里走掉了。从跃进家里走掉了。回到家,守在叔和玲玲的尸边上,望望天,看看地,等着我爹从城里赶回来。

爹在黄昏以后赶回来,看了叔和玲玲的尸,叹下一口气,出来和爷对脸坐在叔家院落里,闷着头,不说话,月光融融地在庄里、院里铺散着。叔和婶——和玲玲并排躺在上房正屋的两块门板上。屋里屋外的静,像没有了活的人,直筒筒静到下半夜,听到去帮着贾家和跃进家里挖墓的人从庄外走回来,搭门前走过去,爷才抬头看着爹:

"不能不埋呀,多放一天人都放臭啦。"

说:"辉,你都看了出来啦,不是人手不够哩,是庄里人都在看我们丁家出丑呢。"

说:"要早听我一句话,你能给丁庄人跪下磕个头,说声对不起,事情也不会到了今天呀。"

爹便慢慢从爷的对面站起来,看看爷,看看叔和玲玲的尸,用鼻子哼一下,说:"爹——放心吧,你看我不用丁庄一个人,不用丁庄一张锨,怎样把弟和玲玲气派派地埋了吧。"

说完这句话,爹就从叔家院里走出来,脚步上的力,像是能把地上踩出坑,像是不小心踢着一个石头、一块砖头来,能把石头、砖头踢出庄,踢到黄河古道的那边去。

就走了。

留下爷在守着叔和玲玲的尸。

一夜的静,没有啥儿想不到的事,可在来日天刚亮,就从外庄来了十几条的汉。都是邻村邻庄的壮汉子,大的不到四十岁,小的不低于三十岁,正是出力干活的好年龄,还都是各村各庄专门盖房挖墓的好土工。他们由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领带着,到丁庄,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叔和玲玲的墓给挖好了。在庄南偏西我家的坟墓上,在我奶的墓下边,先挖出一个很深的墓槽道,再从槽道开出一个门,由门往里挖,挖出了一大间房似的墓屋来。娃得那墓屋比一般的墓洞大许多。说起来,眼下正是平原上的热病期,死人和树的飘叶一样多,频频着,墓都不得不挖得比往日小一半,可是叔的墓,双人墓,却比往日没有热病时的双人墓还要大得多。大许多。

单是大也就不说了,更为要紧的,是在那一间屋似的墓壁上,这十几个土工中最年长的人,他竟用刀、铲和一张小铁锨,在一面沙土混合的泥壁上,刻挖出了整面墙的东京城市图,图中有东京著名的龙亭和铁塔,有潘家湖和杨家胡,还有大宋时期修下的相国寺、包公祠和大禹治水庙,使那墓墙显得古色又古香,如一副雕刻着的宫廷画。在另一面的墓壁上,则刻了东京的高楼和大厦,有广场,有喷泉,还有市政府和市委的办公楼。还有那条著名的商业步行街。街面上是一个挨一个的摊位和人流。左面的旧图墓画取名为"宋城",右面的新图墓画取名"新东京",字也都刻在画的正顶上。画和字虽然不如纸上的笔墨细,可在这墓中刻画毕竟是平原上很少有的事。是天下的奇闻活生生地来到了丁庄里,于是那消息就在丁庄传开来,就有人开始去那墓里看。

一团一伙地去那墓里看。

看完了,出来说那墓是如何好,刻工雕匠如何的巧,龙亭柱子上的龙和麒麟如何的漂亮和有神。商业街上的人流中好像还有吵杂声。如此这样的话,一个传一个,老的少的都去看,如去参观突然从地下挖出的宫殿样。

第三天,是要下葬埋人的日,人都去我叔的坟上看,如看一道地宫的景。平原上的日头那时刚将升起来,东边地平线上汪着的红,如是一面红的湖。着了火的湖。庄稼地,地里到处都是耀眼的光,筷子高的小麦都是金黄的棵。还有地边上的草,都如玉雕的肥绿瘦黄样。那时候,叔的双人墓,在我家那一大片坟墓的最下边,从双人墓里挖出的沙土堆在墓口两边上,被人踩实了,可新土的气息还浓烈烈的香甜着。庄人们就从那墓槽道里走下去,看了上来啧啧嘴,说些话,又让另一批的庄人下去看,上来问着说:

"信了吧?"

上来的人点点头:"这丁亮和玲玲死值啦。"

或者说:

"谁给我挖上这个墓,让我得一百次热病都可以。"

也就这时候,帮着贾根柱和丁跃进两家挖墓的庄人走来了。丁庄最好的土工泥匠走来了。庄人们就给他们让了道,让他们下去看了墓,参观地宫样。爬下去,再上来。下去时脸上是不相信的色,上来时,脸上挂着心悦诚服的笑,望着一直坐在墓边守墓、守工具的一个三十岁的匠人说:

"是你刻的呀?"

"是我伯。"

"你伯从哪学得这手艺?"

"祖传呀。"

"能请你伯去那边的墓里刻刻吗?"

三十岁的小伙就望着丁庄四十岁的土匠说:"这是官墓呀,过去的人当官当到四品死了才能在墓壁上刻图画。现在虽不用官到四品了,可谁请我伯刻墓得让上边盖章批条子。没有上边批条子,下边的人死了,谁也不能随便刻这官家墓。"

问:"那这丁亮死了咋就能刻官家墓?"

说:"他哥丁辉当了县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啦。"

也就不再说啥儿,庄里的土匠也就撤着回丁庄。这当儿,日头慢冉冉地升上来,到了葬人的装殓时,墓地上的庄人都该回去装殓葬人了。这当儿,丁小跃和贾根宝的棺材早就摆在了各自家门口。那是自丁庄有了热病后做的两口好棺材,都是大桐树做的桐木棺,四寸厚的板,三寸厚的柏木档,档上刻了盆似的"奠"字和"祭"字,字上涂了白的金粉还有黄金粉,像两朵盆大的金银花。根柱和跃进给各自弟弟挖的墓,确实没有我爹给他弟挖的那墓好。是官墓。官家墓。官家墓是自宋朝以后都在平原上绝了的墓。墓里还刻了城市胜景图,把那繁华的东京做了他弟的陪葬了。只可惜,那墓是刻给了两个在丁庄偷欢偷婚的人,这叫根柱和跃进有些想不开,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好在,他们两家的棺材好,是往年各庄各村能活到八十岁的老人才能用的上品棺。是家里殷实、有些势力钱财的才能用的棺。

上上品的棺。

是有钱财、地位的人家才能做起、才肯做的棺。

棺就摆在各自家门外。两家住在一条胡同里,相隔不太远,不甚远,如那两个棺是摆在一块样。丁庄人,围着看的人,都说那两口棺材好,都说丁跃进和贾根柱对起兄弟了,虽没如丁辉样给弟弟挖出一座官家墓,可毕竟给他们备了这两口好棺材。也就这时候,这个当儿上,有辆汽车开进了庄,开到了我叔家门口,也从那车上卸下了两口棺。棺是用硬纸、软布包着的。卸下来,架在凳子上,才把哪纸和布们打开来。

这一开,庄人就都围了过来了,都来看这一对棺材了。

是一对夫妻棺。

是一副天下罕见的金银杏木棺。因为这热病,平原上死个人和灯灭一模样,和树叶飘落一模样,死人需要棺材和活人需要房子一样多,做棺的桐木缺的和银子样,做档用的柏木缺的和金子样,可爹让人送来的棺材竟不是桐木棺,柏木档,而是银杏木。全棺都是银杏木。叔为男,棺材大一些,它的棺名为金棺。金棺的用材是三寸厚的千年银杏木,银杏木摸起来柔,用下了坚,纹细面平没疤节,最适宜雕刻和绘画,也就除了棺材的底座下,挨着地上的那一面,其余棺外的左板上、右板上、棺盖上,还有大小档头上,全都刻了繁华胜景图,刻了山水人物画,刻了祥云和春风,刻了城市的大街和小巷,汽车和人流,刻了城里的高楼和羊肠样盘盘绕绕的立交桥,还有公园的树,树下的人,人放的风筝和划着的艇。早年的金银棺一般都刻二十四孝说,刻孟姜女哭倒长城的画,刻梁祝的故事集,可到了叔和玲玲的金银棺,棺上却刻着大城市的景。是大城市的胜景图。如北京的天安门,上海的电视塔,广州的大宾馆,还有哪些大城市的商业街,繁华道,跨江桥、百货楼、喷泉池,这些等等的,七七八八的。不消说,那在棺上刻着城市胜景图的人,是走南闯北见过了世面的人,所以他才能在那棺里棺外刻那繁华和胜景。刻上海,刻北京,刻了中国很多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把那繁华和热闹,描成金粉画、银粉画,还有带彩的水粉画。

丁庄人就都围着那棺材看,惊呼着叫:

"老天爷,这叫啥子棺材呀,先前皇帝死了也用不上这棺材。"

用手去小心地摸那棺材上的画:

"你们都来摸摸吧,这城市光得和新媳妇的脸一样。"

也就都去摸。去摸城市的楼、立交桥上跑的车、广场边上的灯,还有湖边坐着的人。就又有人从打开的棺缝朝里看,看见棺内的棺面板上也有画,把那棺盖小心地推开来,也便看见棺内的大档面壁上,贴了我叔放大了的像。棺材的内里四壁上,都是刻着城里人的享乐画,有电视机,电冰箱,圆桶洗衣机,和能在电视上放电影、放戏的啥儿机和一个个叠着的大音箱。还有能唱歌的麦克风,和摆着十碟八碗的丰盛的筵。筵桌上刻的有好酒、鸡鸭、鱼肉,还有酒杯、酒蛊、红筷子。还有刻出来的戏台和影院,高楼和大厦。影院和戏院的门,大厦和高楼的门,门上方一律刻有"丁家"两个字。电器上也都一律刻有我叔丁亮的名。

最为重要的,是在我叔的脚头棺档上,可了一栋楼,楼顶上有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

像把一个国家几十年用功得下的财富和繁华,都给我叔做了陪葬了。

把整个世界的繁华和财富,都装进了叔的棺材里。

再去看银棺,看玲玲那小了尺寸的棺,婶为女,棺材是银棺,虽然棺材尺寸小一些,却也同样是着银杏木。棺外除了刻有和金棺差不多的城市图,推开那棺盖,便看见棺里档面上,正面里,同样贴了玲玲的像。玲玲笑着的像。除了这,在银棺的四壁上,还刻了各样的绫罗和绸缎,各样的女人衣服和首饰。梳妆台和化妆盒。还有做衣服用缝纫机,做饭用的碗柜和厨柜,城市厨房里抽那油烟的机,做饭用的围腰布,吃饭用的碗,喝酒用的杯,洗锅用的刷,蒸馍用的笼,炒菜用的油。七七八八的物,一应都有着。还有摆在这里那里的花,种在这里那里的草。葡萄园和石榴树。石榴树下玲玲刚洗完晾在那里滴水的我叔的衣服和裤子。

人们就围着叔的金棺看,围着玲玲的银棺看。看着不停地咋着嘴。

咋着嘴,爷就从叔家出来了,脸上放着红烂烂的光,显得比几天前年轻好几岁。

庄人们说:"丁老师,这下丁亮和玲玲有福了。"

爷就站在那棺材边上:"有啥福?不过死值了。"

庄人们说:"这叫啥棺呀?"

爷就说:"这就是老辈人说的金棺、银棺呀,不过现在都是新式的金棺、银棺了,棺上刻着繁华了。"

也就开始装殓我叔和玲玲。

门前和开会一模样,丁庄的人,除了贾根柱和李跃进,差不多都在叔家门口围着看。连丁跃进的娘,贾根柱的媳妇和儿子,也都围着看。人山人海地看。一大片的人,还有邻村、邻庄的,都如看戏样看着这热闹,就把半个丁庄的街道挤满了。和看戏一模样,有孩娃爬到墙上去,爬到树上去。和看戏一模样,人群里鼎沸着男人、女人的吵;鼎沸了老人、孩娃的笑。日头已经升有几丈高,已经差不多快到了庄头上。光亮一束束地照过来。一束一束地照过来,把丧事照成喜事了。照成一台戏的演出了。爹在家,和从城里来的送棺的人们说着话。娘在叔家给那些外庄来的人们倒着水,递着烟。妹在人群的缝里跑,腿缝里钻。也就这时候,开始装殓了,爹从我家走出来,后边跟了许多丁庄人和外庄人,城里的人和平原上的乡下人。

我爹走过来,老远就有人唤着问:

"开始装殓吧?"

爹回话:"装殓吧。"

就开始装殓了,准备把叔和玲玲从家里抬出来,把给叔陪葬的真烟、真酒、西装、皮鞋,还有给玲玲陪葬的素衣、花裙,和真的一模样的首饰都往棺里装。丁庄的人,也都涌进叔家里,帮着去抬叔,去抬婶,去帮着抱那往棺材里放的物。爹便看见来帮着的丁庄的土工和泥匠,还有专门安排葬事的伺仪手,原来都是帮着丁跃进和贾根柱家的人。

爹有些过意不去了,脸上放着红的光,在红的光下大声唤:

"喂、喂——你们去给跃进和根柱家里帮着吧,不能让那边的事情冷了场。"

人家说:"挖墓都先尽着他们了,安葬就该先尽着你们这边了。"我爷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样不好吧?这样不好吧?"

丁跃进的娘,还有贾根柱的媳妇却都说:

"有啥不好啊,有啥不好啊。都是丁庄人,一家的人,先安顿谁家的丧事不都一样嘛。"

就把贾家和跃进家的丧事晾在那,停下来,全庄老少都来帮着我叔和玲玲下葬了。

也就下葬了。

还在叔和玲玲的墓前树了一块碑。青石碑。大理石的碑,在石碑上刻了比碗大的一行字:

梁山伯丁亮和祝英台夏玲玲之墓。

把那石碑树了起来时,所有的人,丁庄的人,外庄的人,上百的人,近了二百的人,都在坟前鼓了掌。掌声如二月里日光下响着的惊蛰雷。

如冬去春来间,龙抬头时响下的惊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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