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述说:“黄金十万两。”

“十万两?!”陈星与冯千钧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温哲的声音也有点发抖,“票据验讫无误,存钱迄今,正好三十年,按五厘利钱一年,利滚利三十次……”

侧旁主事当即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算盘,刚打得两下,陈星便与冯千钧对视一眼。

“四十三万二千二百两。”

陈星、冯千钧与温哲同时道,紧接着,冯千钧险些晕倒过去。

温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竭力深呼吸,看看项述,再四处瞥,那眼神游移不定,显然也坐不住了。

项述:“真要赖掉这笔钱,我也拿你们没办法。”

“您这是说笑话了。”温哲顿时仿佛受到了侮辱,脸色绯红,“票据无误,当年又确曾有此事,您按下指印,钱庄就得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不认人?”

陈星感觉自己要不好了,明明没有用过心灯,居然也有喘不过气的情况,这尚属平生头一次。

项述那话不过是为了挤对温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那就全拿出来吧。”

温哲终于崩溃了:“述律大人!四十三万金子,兑出来就是四百万两白银,四百万贯钱!你知道四百万两白银多重么?!别说钱庄内有没有这么多存银,就算都取出来给你,你搬得走?”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冯千钧总算理顺气,保住了一条小命,“西丰有的是伙计,这就直接运过去,就在街对面。”

温哲:“……”

项述:“我说了存你家?”

冯千钧马上道:“项兄弟……那个,大哥!述律大哥!哥!您这个……您带着二十五万斤的东西,走南闯北的太不方便了,西丰钱庄竭诚为您服务,随存随取,看脸就能拿钱。”

项述说:“你若再被苻坚抄了家,我的钱怎么办?”

陈星已经开始盘算,待会儿项述会怎么拿这件事来要挟他整他了,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般,极其精彩。

“说得是,还是存在我们家罢。”温哲马上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取这么多钱呢?述律大人……哥哥!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不要乱喊,因为你们得罪了我,”项述说,“麦城钱庄。我不会再把钱存在东哲。”

温哲瞬间哑火了,项述又作势起身,说:“给不给?不给就当你们赖了。”

温哲只得点头,说:“但眼下建康总庄里,实在没有这么多银两,哪怕将铜钱也全算上,仍是不够的。述律大人还请宽限几日,我们需要朝各地钱庄调钱过来。”

项述冷淡地说:“等多久?”

温哲深呼吸,想了一会儿,说:“还得三个月。”

项述:“当初可没这么说过。”

冯千钧说:“你们现在总庄里头有多少?有的先拿出来罢,我好让人先慢慢搬过去。”

温哲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全靠意志支撑着,此刻勉强打起力气,看了眼主事们,众人的腿都在打颤,温哲怒道:“去啊!清点库房!一群没用的东西!”

又半个时辰后,东哲钱庄地下库房清点过,押出四十万两白银、四十万贯铜钱、二万两黄金,其时一贯钱兑一两银,十两银兑一两金,西丰钱庄来人等在门口,清了长街两道,将银子护过对街去。

被项述取走一百万两银,还剩三百三十二万二千两,温哲顿时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拿三千两,送到谢家去。”项述冷淡地说。

“好的!哥!”冯千钧马上道,“小弟这就去办!”

于是冯千钧小跑着去吩咐人清点银子了。

项述示意陈星看,西丰钱庄的伙计全部上阵,在东哲钱庄里搬出了一箱一箱的钱,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陈星:“……”

项述又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星:“…………”

冯千钧忙完,又小跑着过来,诚恳地说:“两位一定要到寒舍用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来来,快来。”

说着冯千钧拉着陈星就走,把陈星拐跑了,项述是一定会来的。

“陈兄弟,千万帮我稳住项述,”冯千钧低声道,“我这钱庄开不开得下去,就看你了。”

“我还稳住他?”陈星道,“他什么时候听我话了,你没看方才他还拿话挤对我来着,这下不知道得要挟我做什么了!”

陈星只觉得项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整他,跟着冯千钧走了一段,朝后张望,项述又道:“哎!”

“知道了!”陈星郁闷道,“要我做什么?说吧。”

冯千钧将二人请进西丰钱庄,此处与长安松柏居的布局倒是极相似,前门是铺位,后面则是占地数亩的大园子,还有一武道馆供钱庄镖师、江湖客等聚散之用。

“还没想好,”项述话里却是带了少许促狭,答道,“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规矩点。否则我说不准会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陈星说,“我倒是要请你赐教,你能把我怎么样?让我跳河自尽不成?”

项述:“那倒不至于,让你绕着建康跑三圈倒是可以。”

陈星:“你当我跑不动吗?”

项述:“背着冯千钧跑如何?我看你俩兄弟情深,倒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身上挂满钱……”

陈星咬牙切齿,朝项述客气道:“那护法大人,您慢慢想。”

时近黄昏,冯千钧得了这一百万银,顿时解去燃眉之急,也不去朝谢安讨债了,反正也知道讨不到,有了项述这救急的钱,足可再撑许久。

一百万两银什么概念?苻坚在关中等地一年收上来的粮食,折合也不过八十万两白银。更何况东哲的钱转到西丰,对手当场元气大伤,这比直接砸了对方铺面效果还好。

于是冯千钧几句话便吩咐了酒食,全用本地最贵的食材,不少还比谢家更奢华些,更开了二十年的陈酒,将案几拼在一起,把酒倒在小杯里,给项述与陈星敬了酒。

项述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喝过拈起杯,朝杯底看了眼,意思是你们汉人的酒就这么点,不够漱口的。冯千钧马上就懂了,忙笑道:“项兄弟,这酒喝起来没动静,可不能像塞外一般喝,二十年的陈酿,后劲实在太大,乃是我哥当年留着予我成婚时用的……哎!陈星!你慢点!”

陈星上来已先喝了三杯,说:“我看这酒也一般嘛,哈哈哈哈——”

冯千钧赶紧吩咐家人上菜,只见来了一名长相清秀姣美的男装少女,观其容貌,不过十六上下,笑吟吟道:“见过项兄,陈兄。”

陈星忙道不敢当,忽觉这女孩,竟有几分神似清河公主!于是望向冯千钧,冯千钧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是顾……顾……”

“顾什么?”项述问道,却冷不防被陈星戳了下,莫名其妙。

陈星眼神示意项述,只因汉人女孩未嫁,哪有随随便便朝人提名讳的习惯?待字闺中的的女孩儿,贸贸然来见未婚夫的朋友,已是逾矩,便接了话头,笑道:“是顾家的少爷,久仰、久仰了!”

那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叫顾青,常听千钧说起你二人,说不得也要见一面。”

陈星笑道:“空了还须前去登门拜访才是。”

顾青出身正是江东孙吴时期“朱张陆顾”四大家之一,虽已改朝换代,本地士族之名却依旧十分响亮,只听她斟完酒,又道:“两位何时愿来,送个信就是,与家兄定扫榻相迎。”

冯千钧又朝两人解释道:“顾贤弟与谢安的侄女儿谢道韫,乃是同窗,年前回建康后相识的,都是自家兄弟。”

项述满脸疑惑,两人几乎可以明显地看出,项述完全不谙此事,更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个女孩,冯千钧睁着眼睛说瞎话要叫“贤弟”。席间一下就变得十分尴尬,陈星一手扶额,朝冯千钧使了个眼神,冯千钧知道自己未婚妻也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便让顾青回去先休息。

项述:“那不是个女孩?”

项述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陈星才朝他解释了一通汉人的礼教之防,冯千钧显然是确实将他们当成好友,才会将未婚妻介绍给他们认识。

项述于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冯千钧道:“方才我当真怕你们说,呃……算了,不提也罢。”

陈星自知冯千钧之意是顾青长得像清河公主一事,于是哭笑不得道:“冯大哥,在你心里,我们就这么没眼色么?”

冯千钧无奈笑了,摇摇头。项述却道:“冯千钧,这就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

冯千钧却苦笑道:“是,我承认,我初认识她那天,一时心意而起,也正因为她长得像清河。”

陈星明白了,说:“你别理他,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来着。”项述忽然道。

陈星马上不作声了,免得项述要挟他身上挂一堆铜钱,绕建康跑三圈。

冯千钧无奈摇头,拈了杯,说:“项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谢谢了,谢谢啊!”

项述终于拈杯,与他相碰,冯千钧又笑道:“也敬咱们萍水相逢,在缘分的安排下又见面了。虽然项兄弟总是嫌我烦,也不愿见我来着……”

陈星乐不可支,三人碰过杯。

“他不会,”陈星酒意上来了,说,“项述是很好的人呢。”

“闭嘴。”项述道。

冯千钧蓦然大笑起来,又给两人让菜,陈星吃了点便开始上头了,果然这酒后劲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项述,又瞥冯千钧,听二人说话。

“青儿原先与谢道韫在朱禁家中学艺,”冯千钧说,“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医仙之名。我在洛阳受了少许皮外伤,回来看病时认识了青儿,于是一见如故。顾家嘛,士族家业大了,勾心斗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儿父亲早逝,随娘亲在顾家,总被冷落。我便将她接到家中……”

项述道:“于是你就欺负孤儿寡母,预备将她迎娶到冯家了。”

冯千钧啼笑皆非道:“我仗势欺人么?那可未必,对我冯家而言,顾青嫁过来,还是下嫁呢!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开钱庄的?她若想换户人家,建康城里求之不得的还少了?”

“挺好啊,”陈星笑道,“项述你不懂,嗯……”说着趴在手臂上,蹭了几下眉眼,接续道:“在我们汉人里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冯大哥,你也别说了,既然两情相悦,就好好过罢。”

项述一手按着陈星脑袋,让他稍稍转过去些许,陈星又提壶自斟,项述却不让他喝了,将酒壶拿走,示意他吃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渐黑,陈星酒量不胜,先是醉了,余冯千钧与项述边喝边聊。项述依旧一脸冷漠,大多时候都在听冯千钧说话,不厌恶,却也不好奇,仿佛冯千钧所言,与他全无关系。

“我大哥死了。我又听陈星说,你兄弟也死了。”冯千钧回忆了一番兄长,酒过三巡,叹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项述依旧不答,冯千钧忽笑道:“离开长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哥还在,大嫂也在,大伙儿依旧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项述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

冯千钧唏嘘道:“我还常常想着,咱们能为他们报仇么?报了仇又怎么样呢?不报又如何?人都没了,忙死忙活的,现在做的这些,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项述终于开了口,说道,“报仇也只是习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么?”

冯千钧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陈星看得更清楚些,对项述的言谈举止,也早已心下了然。早知道这人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作势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或者说,项述只是懒得与人逢迎谈笑,懒得认真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世人皆虚伪,项述时常流露出那厌恶的神色,分明写在了脸上。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里在骂你,面子上却又朝你笑呵呵的,”冯千钧自顾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在算计你,面子上却又扯着为你好的旗……项兄弟,有时我也真羡慕你……”

冯千钧抱着杯,伸手过来要拍项述的肩,却被项述手指一弹抵开。

“正是。”项述随口道,“面上花言巧语,实则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对你那青儿贤弟一般,对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冯千钧睁着醉眼,认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般,对看不顺眼的事儿,统统骂一句‘去他妈的’呢?”

项述没有回答,把残酒喝完,拎着陈星衣领,让他稍稍抬起头,见陈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预备带他走了。

冯千钧要拍陈星,又被项述弹指抵开,冯千钧只得改为拍桌子,说:“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陈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冯千钧忍不住朝项述道:“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这关你事?”项述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之意。

冯千钧无意识地挥挥手,说:“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嘛,总臭着个脸做什么?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项述一手托在陈星肋下,把他调整了姿势,横抱起来,只不理会冯千钧。

“……你这为了他,连大单于都不当了,”冯千钧在项述背后笑道,“还不想让他知道,瞒了这么久,你也当真有趣。”

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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