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见过像特莱恩A座顶层这样的地方。

这里跟特莱恩其他地方不一样——没有窒息的办公室和混乱的格子间,没有灰色连墙铺的工业地毯或者荧光灯。

这里是一个宽敞的巨大空间,耀眼的阳光通过落地玻璃窗射进来。黑色的花岗岩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铺着东方地毯,墙上则是闪光的热带木板。整个空间被常青藤、艺术座椅和沙发分开,正中央有一个独立的瀑布,水流从高低不平的粉红色石头中飞流直下。

这就是主管接待套房。专门用来接待重要访客:内阁秘书,参议员和众议员,首席执行官,州政府首脑。我从来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谁来过,不想知道。这里很不符合特莱恩的风格。不是那么平易近人。让人感觉夸张震撼,富丽堂皇。

室内瀑布和瓷器上燃气火苗呼呼作响的圆木状壁炉之间,放了一张圆形的小餐桌。两个拉美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栗色套装——一边清理银咖啡具和茶具、糕点篮、橙汁罐,一边轻声地用西班牙语交谈着。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没其他人。没人在这里等我。忽然,随着清脆响亮的“叮”的一声,一小扇磨砂钢制的电梯门从房间的一侧拉开了。

是Jock和保罗·坎米雷堤。

两个人谈笑风生,神清气爽,飘飘然犹如天上的风筝。这时,戈达德瞟见了我,笑声戛然而止,说:“好啊,他在那儿。容我失陪一下,保罗——你会理解的。”

坎米雷堤微笑着拍了一下戈达德的肩,留在了电梯里。戈达德刚踏出电梯,门就在身后关上了。他几乎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大厅。

“跟我一起到厕所去,好吗?”他对我说,“我得把脸上的化妆品洗掉。”

我默默地跟着他走到一扇表面光滑的黑门前,上面镶有男女银制头像。我们进去以后,上面的灯亮了。这个洗手间宽敞明亮,四周都是玻璃和黑色大理石。

戈达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好像变高了点,可能跟站的位置有关,不像平时那么臃肿。

“上帝,我看起来真他妈像李柏瑞斯,”他用手搓开肥皂沫就往脸上揉,“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是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镜子里的他把头低到面盆上又抬起来。我心里很乱——恐惧、愤怒、惊讶——乱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嗯,你知道在生意场上,”他继续说道,口气里好像带着点歉意,“戏剧性是关键——华丽、壮观、装饰,全都是无用的东西。我不能在楼下简陋的写字间里接待俄国总统或者沙特阿拉伯的皇储。”

“祝贺您,”我轻轻地开口说,“今天是个盛大的早晨。”

他用毛巾擦脸。“不过是增加了更多的戏剧性。”他无所谓地说。

“你知道怀亚特会买下Delphos,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我说,“就算是要破产。”

“他没法抗拒。”戈达德说。他把沾满橘红色和棕色颜料的毛巾甩到大理石柜子上。

我感觉到心跳开始加速了。“只要他相信你将会宣布光学芯片这激动人心的突破,他就会那么做的。但根本没有什么光学芯片,对吗?”

戈达德古灵精怪地咧嘴笑了笑。他转过身,我跟着他出了门,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专利文件,没有人力资源文件……”

“光学芯片,”他的声音好像穿过地毯飘向了餐桌,“只存在于帕洛阿尔托某个小破公司里烧糊涂了的脑子里面和脏兮兮下三滥的笔记本里。你追寻的是一个幻想,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反正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他坐到桌子旁边,指了一下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我坐了下来,两位穿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给我们倒上了咖啡,刚才他俩一直站在常青藤后面不显眼的地方。我现在不害怕,不生气,也不困惑了,就是觉得浑身无力。

“他们可能是下三滥,”我说,“但是你在三年前就买下了他们的公司。”

我承认这是猜测,但有根有据——根据我在网上查到的文件,Delphos的主要投资人是伦敦的一个投资基金,它通过凯门岛的投资工具来注入资金。这就意味着Delphos用五个左右的母公司做幌子,实际上只是操控在一个玩家的手中。

“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戈达德边说边抓起一个甜卷使劲地卷起来,“真正的所有者很难查到。你也来一个馅饼吧,亚当。这些奶油芝士甜点真是让人爱死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保罗·坎米雷堤,一个从来都是逐字逐句看文件的人,竟然会踏实地“忘记”在条款上注明不允许再考虑其他报价的话了。一旦怀亚特看见这个,他就会知道自己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从特莱恩把Delphos公司“偷走”——就算董事会同意,也没时间了。而且他们很可能不同意。

我注意到还有一个座位,心想还会有谁来。我没胃口,也不想喝咖啡。“但是让怀亚特上钩的惟一办法,”我说,“就是让他叫一个以为是自己安插的卧底去把东西取回来。”我的声音开始打颤,因为现在心里只有怒火了。

“尼克·怀亚特是个疑心非常重的人,”戈达德说,“我了解他——我也是这种人。他很像中央情报局——除非是他们亲自拆穿的诡计,否则什么都不会相信。”

我抿了一口冰水,结果凉得我喉咙痛。宽敞的房间里只听见瀑布哗哗的流水声,耀眼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疼。这里很让人愉悦,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服务生拿着一个水晶罐走过来要给我的杯子重新斟满,但戈达德摆了摆手。“Muchos graciɑs。你们俩可以出去了,我们自己可以搞定。你能把我们的另外一位客人请进来吗?谢谢。”

“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是吗?”我说。忘记是谁曾经告诉过我,每次特莱恩落难并且将至失败的时候,它的对手总是会出现致命的失误,然后特莱恩就会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

戈达德斜了我一眼。“惟手孰尔!”

我觉得头晕。是保罗·坎米雷堤的简历泄露了秘密。戈达德从一家名为克莱登的数据公司把他挖了过来,当时这家公司是特莱恩最大的竞争对手。后来,克莱登犯了一次遗臭万年的技术性失误——家用Beta制大尺寸磁带录像系统出现故障——在特莱恩铲除它之前,它马上就要进入辉煌时期了。

“在我之前,有坎米雷堤。”我说。

“在他之前还有别人。”戈达德喝了一大口咖啡。“不,你不是第一个。但是我要说,你是最好的。”

这句赞扬刺痛了我。“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让怀亚特相信这个想法的。”

戈达德朝打开的电梯门看了一眼,就是之前他走出来的同一扇门。

是朱迪丝·波尔通。我的呼吸停止了。

她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色套装,干练利索。她的嘴唇和指甲呈珊瑚色。她朝戈达德走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她面对着我,把我的手紧紧握在她手里。她的手上发出一种熏人的草药味,而且冰凉冰凉的。

她坐到戈达德的边上,打开一张亚麻纸巾铺到大腿上。

“亚当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怀亚特的。”戈达德说。

“哦,我没必要把尼克的胳膊拧起来,千真万确。”她发出嘶哑的笑声。

“你的动作可比那温柔多了。”戈达德说。

我盯着朱迪丝。“为什么是我?”最后我问。

“我很惊讶你会这么问,”她说,“看看你做的事情。你有天赋。”

“就因为这个,抓住我的把柄就是为了钱。”

“公司很多人都会进行非常规操作,亚当,”她边说边朝我贴了过来,“我们有很多选择。但是你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你太适合了。在阿谀奉承方面极具天赋,而且还有你父亲的事情。”

我已经出离愤怒得坐不住也听不下去了。我起身,站到戈达德面前,说:“我来问你一些事。你觉得以利亚现在会怎么想你?”

戈达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以利亚,”我说,“你儿子。”

“噢,糟了,对啊,以利亚,”戈达德说,困惑的表情慢慢变成了扭曲的快感,“那个。对啊,嗯,那是朱迪丝的灵感。”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房间好像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光线也开始变亮,更加让人精疲力竭。戈达德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亮光。

“亚当,”朱迪丝说,关切怜爱地说。“坐下,拜托。”

我站在原地盯着她。

“我们都很担心,”她说,“怕你怀疑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你是一个极其聪明而且直觉非常敏锐的人。每一件事情都得合情合理,否则就会露馅。我们不能冒那个险。”

我忽然看见戈达德的深红色书房,终于明白那些战利品都是假的。戈达德的诡计多端,战利品落入腰包的过程……

“噢,你知道,”戈达德说,“这个老家伙给了我一个烂摊子,我就让他想起他死去的儿子,全部都是屁话?有点道理的,对吧?”

“不能坐以待毙。”我呆呆地说。

“正是。”戈达德说。

“非常,非常少的人能做到跟你一样,”朱迪丝说,笑了笑,“大部分人和你一样脚踏两条船时,都无法忍受双重身份的无间炼狱。所以你很与众不同,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一点。这就是我们把你放在第一位置的原因。你比我们设想的要好得多。”

“我不相信,”我低声说。我觉得腿软,脚也站不稳了。我得立刻离开这儿。“我他妈的不相信。”

“亚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朱迪丝温柔地说。

我的头好像被人戳了一个大窟窿那么痛。“我要去清理我的办公室。”

“你不会这么做的,”戈达德喊道,“你不会离职的。我不批准。像你这么出色的年轻人简直太少了。我需要你在第七层帮我。”

阳光刺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你还信任我?”我把头移到一边躲避阳光,痛苦地说。

戈达德长舒了一口气。“商业间谍,我的孩子,在美国就像苹果派和雪佛兰一样平常。他妈的,你以为美国是怎么成为经济巨人的啊?让时间倒回到一八八一年,一个名叫弗朗西斯·洛威尔·卡伯特的美国人航行到大不列颠,偷走了英格兰最重要的秘密——卡特莱特织布机,那可是他妈的整个纺织业的基石。结果他妈的为美国带来了工业革命,把我们美国变成了巨人。这都得感谢工业间谍的一个小小的举动。”

我转身,踱步走过大理石地板。橡胶鞋跟吱吱作响。“我所做的就是被当成傻子耍了一把。”我说。

“亚当,”戈达德说。“你现在就像一个满腹牢骚的失败者。就跟你爸爸一样。但我知道你不是——你是一个成功者,亚当。你非常出色。你应该拿走你获得的东西。”

我笑了,轻轻地发出了笑声。“意思就是说,我基本上就是一个满口假话的骗子。一个只会胡言乱语的人。一个一流的骗子。”

“相信我,你做的事情,每天都在世界上在发生。看啊,你在办公室放了一本《孙子兵法》——你看了吗?上面说,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欺骗。商场就是战场,妇孺皆知。生意的最高境界就是欺骗。没有人会公开承认这一点,但是这就是事实。”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到处的游戏规则都一样。你只是比别人玩得好一点。不是,你不是一个骗子,亚当。你他妈的是一个策略大师。”

我转动了一下眼睛,恶心地摇了摇头,转身朝电梯走去。

戈达德非常轻地说:“你知道保罗·坎米雷堤去年赚了多少钱吗?”

我连头也没回,说,“两千八百万。”

“几年以后你也会赚到这么多的。在我心里,你值这么多,亚当。你坚定,眼界开阔。你真他妈的太强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他可能没听见。

“我跟你说过,当你在Guru项目上挽救了我们的利益,我有多感激你吗?类似的事情不下十几件。让我正式向你表达我的感激与谢意。我给你加薪——年薪一百万。让你认购更多的公司股票,按照我们公司目前的走势,明年你可以净赚五六百万。后年就会再翻一番。你他妈的就是千万富翁啦!”

我定在了原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怎么应对。如果我扭头,他们肯定觉得我接受了。如果我继续往前走,他们就会觉得我是在拒绝。

“这是一个比金子还要坚固的核心集团,”朱迪丝说。“你拿到的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但是记住,这不是白给的——你得靠实力来赚取。你生来就是干这行的料。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加擅长干这一行。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里,你知道你卖了些什么吗?不是便携式通讯器材,不是手机,不是mp3播放器,而是你自己。你是在卖亚当·卡西迪。而我们就是买家。”

“我不是商品。”我在心里说,忽然觉得很尴尬。

“亚当,转过来,”戈达德生气了,“转过来,马上。”

我遵从了,表情很愠怒。

“你知道如果你走了,将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笑了:“当然。你会告发我。交给警察,联邦调查局,或者什么的。”

“我不会这么做,”戈达德说,“我不会让公众知道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我只会让你没车,没房,没钱——你什么都没有。你一无所有。对一个向你这样的人才来说,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啊?”

他们占有你……你开公司的车,你住公司的房子……你的整个生活都不是你自己的……我的爸爸,我已经与世长辞的父亲,是对的。

朱迪丝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走过来凑到我身边。“亚当,我理解你的心情。”她小声说道。眼睛湿润了。“你受伤,你生气。你觉得被人背叛了,受人愚弄了。你想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通过生气寻求发泄、自我安慰和安全感。这些都可以理解——我们有时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你看,你还没有陷进去。你找到了你自己。这就是好事,亚当。这就是好事。”

戈达德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可以从银咖啡壶和糖碗上看见他脸上某些部分的倒影。他慈祥地笑了。“别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孩子。我知道你会做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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