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诺拉的感觉很坏。她是那种会给我穿上水泥靴子、把我五花大绑塞进一辆凯迪拉克的后备箱再把我扔进东河里去的人。哼哼,你倒是告诉我是会沉下去还是游起来。

她把我留在我的新办公间里阅读员工指南之类的东西,熟悉所有项目的代号。所有的高科技公司都给它们的产品起代号,特莱恩公司用风暴命名——“龙卷风”、“台风”、“海啸”等等。Maestro的代号是“旋风”。这一堆不同的名称已经够乱的,更何况除了了解代号,我还负有帮怀亚特搜寻情报的重任。中午,当我感到饥肠辘辘的时候,一个矮壮的四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我的办公间。他那已经开始发灰的黑头发扎成马尾,穿着不入时的夏威夷花衬衫,戴着一副黑色厚框圆眼镜。

“你一定是新来的受害者,”他说,“扔进狮子笼里的鲜肉。”

“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友好,”我说,“我叫亚当·卡西迪。”

“我知道。我是诺亚·莫登,特莱恩杰出工程师。这是你在这儿的第一天,你还不知道该信任谁,该和谁站在一边,也不了解谁愿意和你合作,谁又一心想看你跌个狗吃屎。好吧,我来解答你所有的疑问吧。一起去员工餐厅吃点儿午餐怎么样?”

奇怪的家伙,但是激起了我的兴趣。我们走向电梯时,他问:“这样看来,他们给了你一个没人想干的差事,哈?”

“是吗?”噢,棒极了。

“诺拉想调用内部人员填上这个空缺,但是够资格的人都不想为她工作。你这个职位的上一任,艾莲娜,恳求公司让她脱离诺拉的控制,因此他们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了。外面传言说在这儿工作如履薄冰,岌岌可危。”他一边大步走向电梯一边小声嘀咕,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们总是一发现有问题就立刻终止项目。在这里,你偶感风寒,他们就会开始给你订棺木了。”

我点点头:“这个产品是个累赘。”

“根本就是废物。它的日子也不长了——特莱恩的一款全能手机即将出炉,也有同样的无线短信包功能,Maestro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把它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吧!再说,不管它是死是活,诺拉也还只是条开车的母狗。”

“她……是吗?”

“如果你跟她见面十秒钟内还没发现这个事实的话,那你还真不值他们给你的薪水。但是决不要低估她。她可是公司政治上的黑带选手,而且她还有一些追随者,所以要小心。”

“谢谢。”

“戈达德喜欢经典美国车,她就跟着对经典美国车感兴趣。她有几辆改装的肌肉车,可我从来没见她开过。我想她只是为了让Jock·戈达德觉得他们气味相投。诺拉圆滑着呢,这个家伙。”

电梯里挤满了员工,大家都是去三楼自助餐厅的。许多人穿着有特莱恩标志的golf衫或polo衫。电梯在每一层都停,我身后有人开玩笑说:“看起来我们是上了慢车了。”我猜大概世界上所有公司的电梯里每天都有人这样打趣。

三楼的自助餐厅——他们叫它员工餐厅——非常大,在这里就餐的数百甚至数千特莱恩员工所携带的静电搞得餐厅里嗡嗡作响。这里就像是豪华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一个寿司柜台,配有两名寿司厨师;令人垂涎三尺的比萨柜台,你可以自己选择在比萨上加什么辅料;墨西哥玉米煎饼;中餐;牛排和汉堡;棒极了的沙拉柜台;甚至还有个“素食者/绝对素食者”专柜。

“我的天!”我惊叹。

“给人民面包与马戏,”诺亚说,“尤维纳利斯的名言。让农民吃饱肚子,他们就不会注意自己是奴役之身。”

“我想是的。”

“幸福的牛产好奶。”

“只要管用就成,”我环顾周围说,“很崇尚节俭,哈?”

“啊,看看休息室里的自动售货机:花生酱烤鸡肉二十五美分一份,而脆皮巧克力雪糕要一块钱一个,饮料和含咖啡因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去年,CFO保罗·坎米雷堤试图取消每周一次的啤酒狂欢节,不过经理们马上就开始自己掏腰包买啤酒。接着有人传发邮件,将保留啤酒狂欢节搞成商业案例来分析:每年啤酒消耗公司成本X,而雇用并培训新员工需要花费Y,因此这笔用于振奋士气和留住员工不跳槽的费用投资回报率颇高……说得天花乱坠,你也知道用意何在。坎米雷堤要干的就是赚钱增加收益嘛,所以他让步了。不过他的节俭运动仍在普照众生。”

“在怀亚特公司也是一样的。”我说。

“公司甚至要求员工乘坐国际航班时只能选经济舱。坎米雷堤在国内出差只住Motel6汽车旅馆。特莱恩连一架商用专机都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得说清楚点儿,Jock·戈达德的老婆送了一架给他当生日礼物,所以咱们不用为他抱不平。”

我要了汉堡包和健怡百事可乐,他要了一种神秘的亚洲爆炒食品。难以置信地便宜。我们端着餐盘,看了看四周,但是莫登没找到他愿意搭桌的人,于是我们俩找了个桌子坐下了。我有一种第一天上学的感觉——谁也不认识。这让我回忆起了刚去学校念书时的情景。

“戈达德并不住Motel6,是不是?”

“我不好说。但是他并不怎么显摆他的财富。他不坐豪华轿车,而是自己开车——不过他有十几辆汽车,都是他亲自改装翻新的古董车。而且,他给最高层的五十名主管人员都配备了豪华轿车——由他们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他们的薪水都高得不得了,这真让人恶心。戈达德很聪明,他明白要留住顶级人才就得花大价钱。”

“那你们杰出工程师呢?”

“噢,我已经在这儿赚了一大笔钱了。理论上,我可以跟这儿的每个人说叫他们去吃屎,而我的孩子们仍会有信托基金——如果我有孩子的话。”

“可是你还是在工作。”

他叹了一口气说:“在这儿干了几年我就发了大财,于是我辞了职,只带了几件衣服和几大箱西方正典乘船周游世界。”

“西方正典?”

他笑了:“西方文学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

“比如路易斯·拉摩的作品?”

“应该说是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索福克里斯、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蒙田、卡夫卡、弗洛伊德、但丁、弥尔顿、伯克——”

“咳,大学时那门课被我睡过去了。”我说。

他又笑了,显然觉得我是个白痴。

“总而言之,”他说,“我读完所有书以后发现自己天生就闲不下来,于是我又回到了特莱恩。读过拉博埃蒂的《论人的自甘为奴》吗?”

“期末会考吗?”

“暴君们惟一拥有的权力便是受害人自愿奉上的权力。”

“以及免费供应百事可乐的权力。”我一边说一边向他晃动我的饮料罐,“噢,你是工程师。”

他礼貌地挤出一个笑脸:“不是一般的工程师,记住了,而是,正如我所说的,杰出工程师。这意味着我的员工编号靠前,而且我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如果这让诺拉·索莫斯感觉如芒在背的话,那就由她吧!现在,该说说你们部门搞市场的演员表了。让我们想想,你已经见过毒妇诺拉了,以及汤姆·龙格尔,你们尊贵的副总裁。基本上他是个坦白正直的人,他就是为了教堂、家庭和高尔夫球而活的。菲尔·布加林,跟玛士撒拉一样老,不过基本上与科技保持同步。早在洛克希德·马丁公司还不叫洛克希德·马丁、计算机跟房子一样巨大并且还在使用IBM穿孔卡的时候,他就出道了。他的日子当然不会长了。还有——你瞧,那是猫王埃尔维斯本人,他闯到我们中间来啦!”

我转向他看着的方向。在沙拉柜台旁站着一个白头发、双肩下垂的男人,他满脸皱纹,粗粗的白眉,耳朵很大,一副小精灵的表情。他穿着黑色的高翻领上衣。随着大家转身张望、低声耳语,你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能量改变了,以他为中心成波浪状向四周扩散。每个人都摆出厌于享乐、精明敏锐的样子。

奥古斯丁·戈达德,特莱恩公司的创立人及CEO,活生生地站在我们中间。

他看起来比我见过的照片上的要老。一个年轻得多也高得多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正在说什么。年轻的这个,大约四十岁,很有型,黑发中杂着些灰发。看起来像意大利人,跟电影明星一样帅——就好像中年武打明星,只是双颊深陷。除了皮肤不好,他让我联想到《教父》系列前几部里的阿尔·帕西诺。他穿的是一套极好看的碳灰色西服。

“那就是坎米雷堤?”我问。

“‘割喉’坎米雷堤,”莫登说,把筷子插进了他的爆炒食品中,“我们的首席财务官,‘节俭沙皇’。他们是一伙的,那两个人。”他嘴里塞满了吃的,“你看他的脸,看到那些痤疮疤痕了吗?据传在布莱叶盲文里,这叫做‘去吃屎吧’。反正戈达德是把坎米雷堤当成了耶稣再世,相信他能够大刀阔斧地削减运营成本、提高利润率、把特莱恩的股价推到最高点。有的人说坎米雷堤就是Jock·戈达德的本我,是Jock坏的那面、他的埃古,是站在他肩上的恶魔。我却说是有了坎米雷堤做恶人,才凸显出Jock的善来。”

我吃完了汉堡包。我发现CEO和他的CFO排着队,还给买的沙拉付了钱。难道他们不能拿了沙拉不给钱就走吗?还有,为什么不插队或者享有些别的特权呢?

“在员工餐厅吃饭,这是典型的坎米雷堤作风。”莫登接着说,“是为了向大家显示他是多么身体力行地在大减成本。他不是在减少成本,是‘大减’。在特莱恩,没有主管专用餐厅。主管们也没有个人专厨。他们还不能自带特别午餐。要与平民共餐。”他灌了一大口饮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演员表?哦,对。那个是查德·皮尔逊,诺拉的金发宝贝,她的心腹。一表人才,却是个职业马屁精。他在塔克商学院读的MBA,直接从商学院来了特莱恩市场部,最近他参与了市场新兵集训营。毫无疑问他肯定会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那个是奥德丽·贝休恩,惟一的黑人女职员……”

莫登突然不出声了,往嘴里塞了几口炒菜。我看见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金发帅哥就像一条鲨鱼破水而来,迅速靠近我们这桌。他穿着领尖带扣的蓝色衬衫,看起来像预科生,颇有玉树临风的味道。看过杂志里的多页广告吗?富丽堂皇的别墅,楼前的大草坪,正在进行的豪华的鸡尾酒晚宴,一群金发雪肌的美男子与其他优等民族的范本一起谈笑风生——他就是那种美男子。

莫登匆忙喝了一大口饮料,站起身来。他的夏威夷衬衫上沾了点棕色的菜汁。“失陪,”他不自在地说,“真是冤家路窄。”他来不及收拾,用过的碟子就那样摆在桌上,金发帅哥伸出手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刚好逃开。

“嘿,伙计,你好,”帅哥自我介绍道,“查德·皮尔逊。”

我正准备跟他握手,他却跟我来了个嘻哈族的另类碰手问候。他似乎修了指甲。“伙计,”他说,“久闻大名,强啊!”

“都是些废话,”我说,“市场造势嘛,你知道的。”

他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才怪,你可是个大人物。我跟定你了,我可得从你这儿学一两手。”

“我正需要大家向我广施援手呢。他们告诉我这里是‘浮沉各安天命’,可是我好像是掉进深水区了。”

“这么说来,莫登那个书呆子向你发表了他愤世嫉俗的言论?”

我保持中立地笑了笑:“他只是跟我讲了他的看法。”

“全都是负面的。他以为自己在演肥皂剧呢,自以为是马基雅维利那样的人物。也许他真的是,不过我从来不怎么注意他。”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在上学的第一天就不幸地跟最不受欢迎的孩子坐在了一起。但是查德的话却让我想为莫登辩护。“我喜欢他。”我说。

“他是个工程师,工程师都怪怪的。你打篮球吗?”

“有时候打。”

“每周二和周四的午餐时间都会在体育馆来场自由赛,你也一起来吧。还有,也许有时间咱俩可以出去喝点东西、看看比赛什么的。”

“听起来不错。”我说。

“有人跟你说了公司啤酒狂欢节的事儿吗?”

“还没呢。”

“我猜那不是莫登感兴趣的。不过那可真够热闹的。”他似乎静不下来,身体不停地扭来扭去,就像篮球选手在寻找灌篮最佳路线,“噢,哥们儿,你会参加两点钟的会议吧?”

“绝不会错过。”

“棒极了!真高兴能与你共事,哥们儿。我们一定能闯出一番事业,你和我。”他冲我灿烂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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