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番外一·冬至（上）

冬日至, 阴极而日至南，阳气起。

封府尹卫准奉命入宫，报经冬汴梁事, 领冬节赐礼，出宫往琰王府去。

走在汴梁街道上, 看见城隍庙络绎的热闹香火, 卫准才忽然觉察，那场曾经天翻地覆的京中变动，原来正已过去一整年了。

第一批法令颁行过半年, 待冬至休朝过去，尚需按照情反应、推行情形, 三司牵头再作详尽调整。

大理寺卿铁腕肃清朝堂，冗官冗费尽数裁撤。今朝中再没了人浮于事，因任授官循责实，一扫前朝疲敝懒政。

这些变化, 百姓一时还未必察觉得出。但裁撤冗政带来的减赋税、精贡举，却已始令京城内外情心为之一振。人人警醒惕励，孤寒奋发苦读，竟隐隐透出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新锐朝气。

汴梁百姓，没人不认得封尹卫大人。见他走过街巷, 道路旁尽是行礼问候, 一时热络起来，连行人酒客来遥遥作礼。

卫准逐一回过, 停在了家香糖果子的铺面前。

“大人。”摊主手脚利落, 按例满满装了一纸袋各色蜜饯，封好了递过去，“今日商大人还不来吗？”

“入冬时病了。”

卫准串吊钱递过去, 接过纸袋：“尚不曾好全。”

封府的人常来街上买这些东西，一律按市价，从不准不收银。

摊主辞过几次，到底辞不掉，没奈何收了，手上却极利落地又抄了一把送过去：“今年天冷，可是染了风寒？这韵姜糖最利气血，不要钱，做出来给路人暖寒的，给商大人带些……”

卫准问过身旁行人，道了谢，姜糖妥当收好。

摊主仍不放心，追着打听：“商大人几时好？等过了年，还想请大人们同来赏灯，今年的鳌山然比往年都亮堂！”

“就快好了。”卫准道，“一来。”

四周人目光都跟着一亮，有人胆子大，又继续问：“军和琰王殿下来吗！许久不曾见他们，听说云军去酒楼了……”

“蠢！说了你就信？”

一旁有人笑道：“变法才往下推行，不得有人微服私行，去下头巡查？”

坊间话本，除了风月小传，没人不喜欢微服私访、惩恶除奸的。人群一时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转眼又热闹起来。

“半年前，不还有人在金华见了军？”

有人道：“那金华郡守阳奉阴违，赶上涝灾，险些闹出大乱子，还是军领人府库赈的灾呢！”

一旁有金华来的商贩，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家那时连房子叫雨浇塌了大半，若没有军，只怕要在街上铺草席睡了。”

“琰王殿下不曾闲着。”又有人道，“去年秋闱，常州出了舞弊的案子，听说就是琰王殿下亲自查办的。”

“不止琰王殿下。”

他身旁有士子笑道：“秋闱舞弊，是因为抑侥幸、精贡举。那些世家子弟靠荫补进阶的路被堵了，又不甘心，才取了旁左道。要查清楚，非有人亲自入场参考不可。”

他说得仔细，旁边人听着，不由睁大了眼睛：“莫非军还扮士子，亲自去应了试不？”

“坊间传闻，说是琰王殿下云麾侯打赌，谁输了扮士子去考试。”

那士子笑道：“云侯是怎么输的，我们不大清楚……总归云侯被琰王殿下亲自送来我们书院，听了半月的课，是做不得假的。”

人群听得艳羡不已，纷纷攘攘闹起来，一时竟颇遗憾起了这案子何竟没出在自家子弟进学的书院边上。

“大快人心，今军已是云侯了。”

有人留意士子改口，忍不住叹道：“不知府邸究竟要建在什么地方，想去送一送贺礼，竟都寻不着……”

“何还另建府邸。”一旁人笑道，“琰王府不够？”

“到底还是差着些。”

又有人摆摆手：“过日子难免磕碰，若云侯同琰王哪日起了争执呢？”

“起了争执不怕。”

有老抬手抚须，笑吟吟道：“十来年前，世子每次亲领殿前司，满汴梁城房顶诱捕云小侯爷，有哪次没人好好领回去么？”

那人愣了愣，一时竟想不出，摸了下后脑：“倒不曾有……”

“那本就是云侯的家。”

老指了指琰王府，不紧不慢：“云侯漂泊多年，今好容易安安稳稳回了家，却要人家出去府，是不是不该？”

那人琢磨半晌，终于点头：“的确不该。”

“云侯琰王殿下，自小长在一块儿，处处性情相投，脾气契合，合该日日在一处。”

老道：“却要人家分地住，是不是不妥？”

那人心服口服：“实在不妥。”

“只是。”

那老摸摸下颌，从怀里摸出支竹管笔：“这一年来，竟见不着琰王殿下满房顶找军了，可惜……”

旁人正听得心潮澎湃，闻言愕然，满腔不解：“这般美满，还可惜什么？”

“京城话本不准肩颈往下，尽指着云侯琰王养活。”

那老扼腕叹息：“今这人终眷侣，自过好日子去了，我等还写些什么好？”

人群堪堪回过神，张了嘴指着老说不出话，哄笑一片。

封尹惯常不苟言笑，这一次立在人群里，竟微微露出些笑意。

有人眼尖，忙趁热打铁追问：“大人，这次云侯琰王当来吗？”

卫准点了点头：“来。”

“他们已回京城了？”

有反应快的，见了卫准笃神色，立时回过神：“可在琰王府？我等备着的冬礼——”

“云侯琰王四方奔波一年，各处巡视探访，回京是歇冬的。”

卫准拱手：“诸位心意，卫准感怀，还请允我等歇歇。”

人们静了一刻，忙纷纷抬手还礼，不迭应下了绝不搅扰添乱，只殷殷托封尹大人心意带到。

“我等只知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这里面要耗费多心，虽看不见，却猜得出。”

有长上前，代众人深深一揖：“今上诸位大人，临危受命，为为呕心沥血，汴梁百姓感激不尽。”

“云侯琰王……披肝沥血，至诚高节。”

长缓声道：“商大人一腔碧血丹心，我等识得，尚不至青红不分皂白不辨。”

卫准胸口一热，阖了眼，无声还礼。

平日里喧闹熙攘的汴梁街头，竟反常的隐隐约约静下来。

人人行礼，个个诚心，明净新雪覆着青石板路，旁尽是喜洋洋的大红福纸。

冬至日食馄饨，锅里热腾腾翻滚起香气，透过街边数不清的户，叫风远远送到街巷尽头。

卫准深揖及地，直起身穿过人群，不再耽搁，径直往琰王府去了。

-

琰王府内，已热热闹闹见了冬至的喜气。

冬日至阳气起，自古冬至都是岁首，后来正月被单拎出来，仍是极隆的吉日。

本朝商贸兴盛，不再有安身静体的规矩。人们忙着置办新衣节礼、走家串户，冬节反倒了拜师访友的大日子。

卫准递了拜帖，通判一并被引进王府，来消寒窝冬的故人已差不多到齐了。

虔公这一年坐镇京城，专心护持变法清缴余党，今好容易得空喘口气，正扯着殿前司都虞候怀痛饮，酒已喝到了第三缸。

蔡太傅叫几个小的哄着做了帝师，一年下来白胡子气飞了大半，被礼部工部尚书一齐好声好气劝着，勉强收了第十七封辞官致仕的奏折。一旁恰好路过的梁老太医寒碜一句，又气得老帝师怒发冲冠，撸袖子火冒三丈杀了过去。

御史中丞今升任了御史大夫，领下监察考评朝中官员的差事，越到年尾越忙。

他今日带了茶壶来，边牛饮琰王府的上好贡茶，一边还领了三四个精干吏员，埋头翻着身后一箱子云侯琰王从各地巡查带回的文书卷宗。

好好的琰王府，老主簿笑吟吟带着人来回安抚招待，俨然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准一时不知该挑哪处落脚，迟疑了一刻，看见来人，忙俯身施礼：“相爷。”

参知政事负手过来，免过他的礼：“商恪何了？”

“还病着。”

卫准怔了下，低声道：“相爷……不曾去看过？”

“老夫去了，他又要硬爬起来，那些从云侯手里要去的虎狼之药，撑出个没病的样子给老夫看。”

参知政事皱了眉，拂袖道：“看了便心烦，老夫懒得去。”

卫准听懂了，一时哑然，再度俯身：“下官代他……给老师赔罪。”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摆了摆手，一言不发踱到亭边。

商恪这一场病，其实在入秋时就已有了征兆。

本朝从根上来的冗官冗政，几代难解的荫官泛滥。佑和一朝几次想要下手裁撤，却都因为牵涉太广，到底无疾而终。

依照云琅萧朔下去巡查前的安排，诸事已，这一场裁撤只要在三年内安置妥当，都不至生出什么乱子。

可商恪却好像不曾收到云琅的留书回信，第一刀便朝着商家下手，裁尽了荫补的闲官空饷。趁朝野愕震得然无措时，快刀斩乱麻，利落斩尽了世家大族的余蔓旁枝。

打下手的庞辖都撑不住，活活累倒了几次，商恪却日日连轴转，仿佛不知疲惫一般。不止卫准拦不住，连参知政事雷霆骤雨地训斥几次，他只是挨训时老老实实去歇息，老相爷一走，便又披衣起身，叫人拿来了云侯留下的碧水丹。

“商兄心中，尚有死结未。”

卫准走到参知政事身后，低声道：“襄王在乌台狱内，自作自受，被罂粟毒降香折磨耗竭而死。消息传到大理寺，他恰好卷宗尽数理妥，移交政事堂……”

“琰王云侯大义，先后复仇、天下替他续命。”

参知政事知道卫准要说什么，握了手中那一杯酒，视线落在湖中青白月色上：“今大仇得报，天下事毕……原来师徒挚友，竟不配放在他心上了。”

卫准心头倏沉：“相爷——”

参知政事冷声道：“不是么？”

卫准说不出话，静静立了一阵，慢慢敛起袍袖，手握紧。

死地跋涉回来的人，最能看出同路的后来。商恪投入襄王帐中，为讨回清明朝局，弃了一身干净，忍了为虎作伥，云琅在醉仙楼找上商恪那日起，就已看出了商恪心中的症结。

“商兄……并非不放在心上。”

卫准哑声：“他只是总觉得，自己手上已尽是罪孽鲜血，故而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

参知政事平日里滴酒不沾，今日叫蔡太傅灌了几杯，火气再压不住：“矫情！人家蔡补之的学生，为何就拿得起放得下，胸襟豁达没这些纠结毛病！”

“当日在醉仙楼里，你们个不抱着哭得不人形了！”

老相爷又急又气，拍着栏杆：“有什么不一样？！为何你二人到今日还不能同榻共枕，颠鸾倒鸾……”

卫准赧得脸上涨红，张了几次嘴才出声，仓促打断：“相爷。”

参知政事自知失态，只是看着学生这般往死路里钻，既焦心又恼火，紧咬了牙关力一拂袖，走到一旁。

卫准等他稍稍消了气，跟上去，低声道：“相爷。”

“替他说话！”

参知政事冷声：“你若能拿出半分昔日琰王匡正云侯的架势，你二人又岂会拖至今日？”

卫准：“……”

卫准当初人曾在琰王府的马车下，亲眼见过琰王殿下是何“匡正”云侯的，只觉头大斗：“相爷，此事只怕——”

参知政事瞪他：“只怕什么？”

卫准语塞，埋头无话。

“人家早已仁至义尽，还能处处靠琰王云侯？”

参知政事脸色仍沉，稍缓了些语气：“且不说人家还愿不愿帮，纵然愿意，又还能帮得上什么？”

“纵然是琰王云侯。”参知政事叹息，“到了这一步，怕束手无策了……”

参知政事整日里除了朝堂政事，便是操心这个不器的学生，扫了一眼讷讷无话的卫准，叹了口气：“琰王云侯呢？”

卫准一愣：“相爷不曾看见吗？”

“老夫是被蔡补之硬拽来的，坐下就硬灌人酒，哪里见过他们？”

参知政事道：“你不曾见？”

卫准是被景谏领进来的，闻言茫然，摇了摇头。

客人已到齐得差不多，主人却还不知所踪，来的客人显然已习惯了主人不在，人人自得其乐，没一个特意去找主人家在什么地方。

参知政事有些诧异，抬了视线，向四周尽数望过一圈。

……

大理寺。

萧朔随云军翻过高墙，落地敛衣，收了飞虎爪。

“还好。”

云琅四处一望，往掌心呵了口气，暖了暖手：“虽说烧毁后建了，总归变化不大。”

萧朔暖炉递过去，见军不收，索性他手拢过来：“既是来探病大理寺卿，为何不走正？”

云琅摆了摆手，专心找路：“正不好施展……”

小王爷胸怀暖热，云琅叫他暖着手，舒坦得呼了口气，眼色示意：“走，后厨在这边。”

萧朔稍停住脚步：“……”

云琅原地走了步，没能走得动，回过头：“怎么了？”

萧朔：“去后厨做什么？”

“自然是来直接的，刀疤已回府去请封府尹了。”

云琅胸有竹：“放心，淫羊藿还剩三，足够。”

“……”

萧朔立了一刻，揽住云琅肩背，军引回来。

人当初回京后，曾淫羊藿高价转卖给了新即位的皇上。萧朔大略知道情形，同云琅低声道：“宫中太医看过，淫羊藿并无乱心惑情之效，至多只能催人气血，促人心神……”

“知道。”

云琅哑然：“大理寺卿封尹比你我波折，哪里得着乱心惑情？今差得这一线，无非要人力推一把罢了。”

萧朔迎上云琅清明视线，静了一刻，稍点了下头。

云琅自小乐得看旁人高兴，到了今改不掉这个毛病。他萧朔在下面微服私访，依然时时能收到京中消息，不消细问，便知道这人困在了什么地方。

云琅自己立了半晌，没忍住乐，摇了摇头：“多亏你当初……”

萧朔低声：“什么？”

云琅轻咳一声，飞快偷看小王爷手写话本的事咽回去，囫囵摇头：“无事。”

萧朔见他不愿说，并不追问，摸了摸军的发顶：“只是三……到底太多。”

淫羊藿入药要按钱论，纵然是拿来催气血助兴致，至多一二便足够。

是药三分毒，下到三，今大理寺卿尚在病中，只怕受不住血气激荡。

云琅早宫中流传的画册翻过一遍，自然知道，很有把握：“放心。”

萧朔：“放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云琅一年没回家，很想念琰王府的汤池，整三淫羊藿抄在手里，理直气壮：“我要下在茶里，哄大理寺卿喝下去，自己不得先喝一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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