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玉英阁。

藏得是本朝最机密、最不能为人知的文书卷宗。

云琅收好飞虎爪,在高墙下站定,扫视过一圈。身后草丛轻轻一动, 连胜已跟上来, 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了两人留下的零星痕迹。

“这是地牢,玉英阁在东边。”

连胜指了个方向,悄声道:“少将军随我——”

云琅抬手,止了他的话音。

连胜心中警惕,立时噤了声, 隐没在墙下暗影里。

云琅不擅这般滚地隐匿,借力腾身,在树上悄然藏了,抬手拨顺枝条。

下一刻, 已有巡逻卫兵自墙角绕了过来。

白日里负责京城总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卫司只负责派出小队游走, 在京中各紧要处抽查, 机变应对。

来的这一队兵士身穿鸦色劲装, 腰坠铜牌, 是侍卫司来例行游走抽查的装束。

连胜伏在草丛中, 等人走净了, 又隔了一阵才起身。确认过安全,朝树上打了个手势。

云琅掠下来:“侍卫司的人?”

“是。”连胜道, “刀头镶螭吻, 是骁骏营。”

卫兵向东巡视, 不便再直朝东去。连胜引着云琅向另一侧穿插,低声道:“侍卫司最有战力的几个营,骑兵骁骏、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继勋亲辖的营盘。”

侍卫司本就不负责白天巡视,两人刚刚潜进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骁骏营的人游走抽查,也实在太过凑巧。

云琅绕过地牢高墙,抬手摸了下:“未必。”

连胜怔了下:“少将军是说,未必只是凑巧?”

云琅摇摇头,他尚且没有定论,眼下在大理寺内,也不打算轻举妄动:“先去别处看看。”

连胜循着记忆,辨认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过了衙堂再向东,绕到头折返。侍卫司若是抽查,不会盘桓太久,耽搁出些时候,他们大抵也就绕过去了。”

云琅点了下头,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砖高墙,仰头望了一眼。

连胜当年在殿前司任职,对京城各处早记得熟透,引着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将军为何一定要进玉英阁,可是那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连胜微愕,驻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阁。”云琅道,“连将军可知道,为什么这里是满朝最机密的地方?”

连胜摇摇头:“末将只知道,此处机关重重,等闲人若要硬闯,只怕有命进没命出。”

“御史台监察百官,弹劾朝堂。”

云琅道:“于是在前朝,曾出过御史与人结仇、利用职务之便,捏造罪状罪证陷害同僚的冤案。后来,为了钳制御史台的权利,本朝开国时便下令,由大理寺单分出一署,只监察御史台。”

“后来,就从专审宗室的龙渊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叫了玉英阁。”

云琅自小长在宫里,对这些八卦密辛极熟:“当初负责监造玉英阁、设计阁中机关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连胜听得不解:“既然如此,这里头放得不就是监察御史台的东西么?”

“起初是这样。”云琅笑了笑,“但是后来……就有些人开始发觉,往里面藏东西,好像也安全得紧。”

“玉英阁平日不开,只在奉命监察核实御史台时开启。又机关重重,杀机四伏。”

云琅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开玉英阁的金牌令。但这枚金牌令要插入总机枢内才能开阁,若是有一日,这枢纽被人毁了,或是暗中偷换了,将机关排布改了别的……放进去的东西,就连皇上也拿不出。”

连胜听得心惊,低声道:“此时,若是再骗过了大理寺卿……”

云琅慢慢道:“或是再拉拢了大理寺卿。”

连胜一时无话,背后透出冷汗,脚步跟着缓下来。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这件事。所以这次的刺杀案,才交给了开封尹审理,并没交给大理寺。”

云琅道:“只是皇上如今没有得力可用的人,实在掣肘。苦于没有凭据,既不能发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阁,打草惊蛇。”

连胜:“那少将军——”

“我不用凭据。”云琅淡淡道,“有三分揣测,就值得涉险一试。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将军问我,里面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云琅道:“我探玉英阁,要找一份血誓。”

连胜心中愕然,低声道:“少将军当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确烧了。”

云琅道:“当初山神庙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时逃得急,身上只带了几颗炮仗,被我藏在了砖缝墙角,骗他说埋了火|药。”

云少将军最擅出奇兵,火|药玩得熟透,没少炸得戎狄找不着北。

纵然已经沦落得只剩一人一马一口气,手里捏个不明所以的引线,山神庙内外竟也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

“我要找的不是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话。”

云琅思忖着,缓缓道:“那时我知瞒不久,一再逼迫那位当年的贤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脱口说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来拿这一手逼孤’。”

那时双方对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云琅攥着个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庙内外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上,也没来得及再细琢磨这一句话。

“如今我回头想。”云琅道,“这个‘也’字,其实不对。”

连胜尚且被他寥寥几句里透出的凶险震得无话,闻言理了一阵,才终于跟上:“少将军是说,此前还有人逼皇上立过血誓?”

云琅点了点头:“不止逼过,应当也没烧成灰,掺在酒里喝下去。”

“……”连胜始终想不清楚云少将军明明出身贵胄、长在宫里,为什么对这种歃血为盟一样的山大王行径心心念念:“以死相挟立的誓,为何偏要烧了?若是留下,今日岂不也能拿出来,去了这杀身之祸……”

云琅无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没提我的杀身之祸啊。”

连胜怔了怔,没立时说得出话。

“况且……逼一个快封储君的王爷立誓,说穿了,也无非就是赌一口气。”

云琅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杀予夺都在手里。我拿个写过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着做了?咱们这位皇上的脾气,倒说不定会连人带誓一起烧了——”

电光石火,云琅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倏而停下脚步。

连胜跟着停下:“少将军?”

“不对。”云琅沉声,“走,去玉英阁。”

“此刻只怕还有些紧。”连胜皱眉,“按方才所见,那些卫兵的脚程,只怕恰好刚到——”

“不能叫他们到。”

云琅咬了咬牙,四处扫了一圈,大致认准了方向,踏着门口石狮掠上房檐:“我先过去,自找路跟上!”

连胜尚不及回应,云琅已找准那一处格外醒目的楼阁,片刻不停,直赶了过去。

大理寺内,暗流汹涌。

连胜身法不及云琅,不能高来高去。凝神一路隐匿着赶去玉英阁,察觉各处异样,竟几乎隐隐心惊。

如今已是年关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开封尹那般,为了审理刺客案仍要开府运转。本该是极冷清安静、人烟寥寥才对。

可这一路过来,竟在各处俱有人影闪动,行色匆匆。屋角堆着的东西拿油毡掩着,连胜经过时大略扫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满罐猛火油。

连胜赶到玉英阁外,一眼看见侍卫司的骁锐营,急矮身躲避时,背后已被人拽着用力扯了一把。

连胜借势躲开巡逻卫兵视线,堪堪站定,看着隐蔽处的云琅:“少将军!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一路——”

“尽是柴薪火油,我看见了。”

云琅低声应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萧朔曾对他提过,受皇上召见时,前面还有个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继勋和金吾卫都忌惮不已。

云琅其实已大致猜出了这个“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时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没细想皇上与之会面,究竟都说了什么。

“听着。”云琅低声道,“我说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记。”

连胜心头愈紧:“少将军——”

云琅不等他,已自顾自飞快向下说:“以我所推,当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与戎狄勾结,意图以此颠覆朝纲、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个天生的战将,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带禁军连根剿净,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云琅道:“于是,襄王察觉到不可硬夺,只能徐徐图之。便决心扶持一个刚成年的皇子,作为幌子,先除掉最要紧的对手。”

“当年三司使舞弊勾连,做下的盐行灭门案,正好给了他们一个绝妙的机会。”

云琅理了理思绪,低声道:“集贤阁大学士杨显佑在明,保举六皇子代开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将三司使一举扳倒,换上了杨显佑的门生。”

“而六皇子经此一案,锋芒初现。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结交朝臣……直到宿卫宫变。”

云琅一时还拿不准宿卫宫变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处纠结:“那之后,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桩迭着一桩。端王叔殁在天牢,禁军分崩离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军被排挤在朝堂之外,成了孤军。”

“唯一叫襄王没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挣脱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云琅低声道:“或者……这才是先帝当初所说的‘没得选’。”

若是扶了个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这些年的行径,到时候京城内外,只怕又是一场血洗的政变。

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韬光养晦、与虎谋皮,隐忍多年,盯准了这一个机会,终于螳螂捕蝉,反摆了黄雀一道。

如今黄雀找上门来,最便于拿出来威胁的,就该是当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马队,不是给皇上看的。”

云琅咬牙低声:“此时他应当在召集他隐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们不会等,今夜大抵就会来拿誓书。”

“既然要拿,何必再烧?”连胜皱紧眉,“看这架势,少说要烧干净大半个大理寺——”

“不是他要烧。”云琅沉声,“是皇上。”

连胜被他一点,倏而醒转,脸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胁,要将昔日立下的誓书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这誓书十有八九、就藏在灯下黑的玉英阁。

襄王今晚拿誓书,皇上进不去玉英阁,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干净。

“我去找殿下!”连胜当即便要动身,“如今还未烧起来,殿前司若调度及时——”

云琅沉喝:“站住!”

连胜被他喝止,皱紧了眉:“少将军,大理寺若是烧起来,殿前司罪过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纵火,殿前司拱卫不力,杖二十。”

云琅道:“内城,杖十。伤人,杖十。毁物,杖十。有趁乱哄抢、民生骚乱,杖三十。累及朝堂威严,杖五十。”

连胜咬牙:“少将军分明知道,还——”

“我知这一百三十杀威棍下来,要把萧小王爷打成琰王馅。”

云琅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还没烧起来,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释?是与贼人内外勾结、有意纵火,还是干脆就有谋反逆心,自行纵的火?”

连胜未曾想到这一层,愣怔在原地,冷汗彻底透了衣物。

“我们这位皇上,自己是扮猪吃虎上来的,最怕的不是无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云琅低声道:“萧朔此时,不该知道大理寺的事。”

连胜胸口起伏,哑声道:“可难道——就要这么认了栽不成?这火一旦烧起来,便再无可能以人力扑灭,只能设法阻隔,等天降风雪……”

“大理寺这一烧,已成定局。”云琅道,“琰王府事,尚有转圜。”

连胜急道:“如何转圜?”

云琅已推过了药力,轻舒口气:“听令。”

连胜一怔,看着云琅扔过来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云琅抬头:“寸步不离,在此等我。”

连胜心中焦灼,上前要拦:“少将军——”

云琅脱了外袍扔给他,只剩一身精干短打,紧了紧右手袖箭。不再回应,借力腾跃几次,身形已掠进了玉英阁。

-

一时三刻,玉英阁内先有了火光。

“怎么回事?!”

侍卫司骁骏营的统领一阵焦灼,回头看更漏:“命的是未时起火!怎么现在就点了?谁在阁里!”

“阁里的人都撤出来了。”

一名营校灰头土脸跑过来,慌忙道:“咱们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进去下三阁。上头的都是要命的机关,没人敢碰,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时不该有人……”

统领抬头数了数,目光一紧:“不好。”

火光在第五阁,若非是火油提前烧了,只怕就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来抢那东西的。”统领厉声,“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脱身!”

营校稍见识了三阁向上的机关,一阵胆怯:“大人,那里头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统领寒声道:“襄王府的人懂里头的机关,玉英阁内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围死了,也保不准有脱身的办法……那东西若丢了,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传令!”统领拔了刀,“皇上给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抢先,纵然我等将这玉英阁凿平,也要连人带书留在这!”

营校不敢多说,快步跑去传令整队,不多时已将玉英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卫司人手有限,暂且放下了各处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挂的重甲兵顶在前面,往玉英阁里涌了进去。

云琅在玉英阁五阁二层,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当年的襄王监造玉英阁,抱得是何种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历代下来,阁中机关又在原先基础之上重新修整调试过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处飞地。

真监察御史台的文书卷宗,都在下三层。到了这一层,机关已繁复得处处皆是杀机。

方才的机关,云琅确实是有意引发,一来牵制侍卫司,二来试试威力。谁曾想竟然说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药余波引得胸口血气未复,云琅按了两按,低咳了几声,就地一滚让开了机关弩透着寒光的铁矢。

五阁一层是空的,五阁二层也是空的。

云琅指间微动,已拿稳了一段百炼钢丝,插在机关锁孔处,轻微碰触试探。

试到第三次,咔哒一声,机簧挑开。

云琅不急着进去,瞬间收手团身闪开,让过了密雨一般爆射出来的细小暗器。

暗器上泛着阴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云琅仔细避开,向内走了几步,神色微动,忽然提气纵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尽数塌干净,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铁蒺藜。

云琅蹲在房梁上,扫过一圈空荡荡的三层,向上摸索,掀开一层踏板。

与萧朔为了他硬啃公输班的遗作不同,云少将军是真喜欢这些东西,但凡机关秘术九宫八卦,都多少钻研过,借着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传指点。

这些机栝他认得,一层叠着一层上去,应了八门卦象,生死惊休、杜景伤开。下三层已将休、生、开门占全了,四阁泽地萃,应惊门有惊无险,五阁火泽睽,应伤门血光难避。

云琅在六阁一层站定,缓过口气,扫过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赶。

踏上台阶,脚下忽然隐约晃动。

侍卫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机关,一层人命铺着一层,已渐追了上来。

云琅体力有限,此时已有些不支,内力运转要撞心脉,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习惯,每到这时都靠这个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负得是萧小王爷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云琅咬了咬牙,硬将内力平复下来,低声问候了两声萧小王爷他六大爷。

还未到绝处。

云琅打点心神,仔细绕开这一层可见的机关,特意留着不曾触发,将四处搜寻了一遍。

仍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零散放了些当年旧案的卷宗。

云琅蹙紧了眉,压了压胸口被内力搅扰的翻覆血气,正要再向上走,心头忽然一动。

六阁中平,排到山泽损挂,是半吉的景门。

景门宜筹谋、拜职,火攻。

居南方离宫,主万物闭匿。

云琅心里被一个“匿”字牵着,竟又转回半步,将那些卷宗翻了几遍,却仍不曾看出什么端倪。

身后隐约传来了喊杀声,侍卫司追兵已越来越近。

云琅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书房陪着萧小王爷,没少偷偷将萧朔的卷宗藏起来,只觉得这东西寻常至极。此时眼前尽是卷宗,一时竟无从下——

云琅手上忽然一顿。

他摸索了几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寻到凸起处,一把扯开。

一张泛黄的纸页,自夹层间飘飘摇摇掉落出来。

纸页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乱碰。云琅半跪下来,自怀里摸了摸,翻出张牛皮纸,稳着手将那张纸仔细叠了,外面用牛皮纸和油纸各裹了一层,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凌厉破空声。

云琅心中警惕,闪身让开,竟是侍卫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难违,侍卫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冲,大半机关都被云琅解开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来。

云琅不欲缠斗,手上再无半分留存力道。将纸包塞进怀里,击退了最先追上来的一波兵士,就要设法脱身。

身后统领传令:“放箭!”

云琅心中一沉,一眼扫见身后侍卫司的强弩营,厉声道:“收弓!此处不可轻动——”

侍卫司的利箭雨一样追过来。云琅一手扯了布帘,尽力绞飞一轮箭雨,纵身扑上六阁二层。

终归晚了半步,箭雨乱撞,碰了阁内蛰伏着的机关引线。云琅贴在墙上,听见“咔哒”一声。

数不清的机关暗器,一时齐发,漫天爆射下来。

云琅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疼提起心力,袖箭连发磕飞了迎面夺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气向上掠身。

身后暗器落尽,就传来隐约火雷声。灼烫撵着后背,隐约传来格外不祥的火|药气味。

云琅扳上三层门沿,踉了下,抢出半步站稳,心底终归沉下去。

机关已叫乱箭触发,将油灯点了火。此处的火|药味道,他只消一闻,也该知道有多少。

此时人已将下去的路彻底堵死,他要拼杀出去,找到连胜,只怕已来不及。若是赶到窗前,以袖箭将纸包送出去,叫连胜转交萧朔,尚可有转机。

云琅横了横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劲弩营的弓箭,赶在火|药彻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户扑过去。

灼烫已逼在身侧,身后忽然遥遥一震,轰鸣声转瞬爆开。

只差一步。

火|药连环引爆,一层接一层,向上炸开一片烟尘血肉。

那些刚被翻过的卷宗文书叫火舌一舔,转眼化成齑粉,烧得一干二净。

云琅被气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还要在四肢百骸攒出一份力气,要往窗口扑,却忽然自烟雾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云琅尚且不打算死在此处,铆足了力便要挣脱,回身时却愕然一怔。

萧小王爷今日去校场点兵,穿的是利落薄铠。微凉的战甲硬邦邦硌着他,裹挟着云琅就地一滚,将人死死圈在怀里。

火|药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强横气浪重重铺开,被萧朔肩背拦了个结实,卷着两人,滚了几滚撞在墙上。

云琅眼前半晌堪堪见人,耳畔嗡鸣。

他缓了口气,察觉到肩头手臂仍死死扣着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头一紧:“萧朔!”

火|药有多凶险,云琅比谁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萧朔几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冲撞。

此时六阁已震塌了大半,侍卫司的人被塌下来的木梁砖石封住了,一时上不来。云琅心中焦急,硬从僵得几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间脱出来,嗓子哑透了:“萧朔!醒醒,是我——”

他此时耳边尚且嗡鸣,头也仍昏沉,一时想不出萧朔怎么赶到了此处。却也顾不上许多,将人硬翻过来,平放在地上。

萧朔静躺着,面色苍白,如同安眠。

云琅手脚凉得发麻,几次都没能摸准他的脉,贴在他颈间摸了几次,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云琅咬紧牙关,眼前隐约迸出金星,将喉间血腥气压下去。

他俯了身,垫起萧朔头颈,僵硬地迫着自己碰上萧朔双唇,将一口气尽力度进去。

再一口气。

度到第三口气,云琅已彻底失了力气,晃了晃,脱力栽倒在萧朔肩上。

他喉间哑得厉害,身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将人慢慢抱住,摸索着攥住萧朔衣袖,咬牙哽声:“别这样……”

被他抱着的人动了动,伸手揽住他脊背,抚了抚:“好。”

云琅:“……”

云琅:“??”

萧朔睁开眼睛,撑坐起来:“长记性了……”

“长你大爷的记性!”云琅一拳狠狠砸开他,咬紧了牙关,眼底几乎烫得承不住水汽,“萧、朔!”

云琅站不稳,肩背都僵得几乎动不成,嗓子哑透了:“这时候你和我胡闹?!你以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萧朔肩背绷了下,不闪不避挨了云少将军铆足了力气的一拳,伸手硬将人抱住。

云琅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这大半日,此时大悲大喜撞得意识模糊,死撑着一点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压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萧朔低声道,“并非与你玩闹,只是——”

云琅闭上眼睛。

“只是我今日带人查到了大宛马队的消息,本想赶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虚实。”

萧朔知道此举的确太过分,并不强迫云琅理会,低声道:“却撞见了大理寺卿与襄王私会,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阁的一样东西。”

“你出王府时,有人告诉我。”萧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觉,才来了大理寺。”

萧朔垂了视线,慢慢道:“我听闻他们要取东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烧了玉英阁。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带殿前司来,不便解释,我叫殿前司待命,只身赶过来。”

萧朔道:“晚了一步。”

云琅缓过了那一阵激烈心悸,侧过头,攥了攥堪堪恢复知觉的右手。

“少将军。”萧朔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如今该知道,我赶到玉英阁下,听见连胜说你已入阁,看见阁外强弓劲弩,阁内刀剑拼杀、火|药连环,是何心情。”

云琅比他先理亏,这一阵缓过神来,咬了咬牙,低声:“那你何必这般吓唬我?!”

云琅此时仍余悸得厉害,手指冰凉,在萧朔掌心动了动:“要我度气,一口不就够了……”

“我那时的确——”

萧朔解释到一半,浅浅笑了下,摇摇头:“罢了。”

云琅听出他未尽之意,皱了皱眉,伸左手去摸萧朔腕脉,被他一并握住。

萧朔摸了摸他的发顶:“总之……我醒过来,听见你趴在我身上,拽着我的袖子哭。”

云琅:“……”

云琅不难受了,霍霍磨牙准备咬死萧小王爷:“来,脖子伸过来——”

“待回去,咬几口也由你。”

萧朔手臂回揽,将云琅温温圈进怀里,阖了眼:“我只是从未这般高兴,一时失态,便忘了场合,同你胡闹了一刻。”

“高兴什么?”云琅皱了皱眉,“两个人都快被炸飞了,现在还堵在这儿下不去,侍卫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路重新推开……”

萧朔轻声:“高兴我此番追你,竟来得及。”

云琅手一顿,喉咙轻动了下,没能说出话。

“你今日实在胡来,按例该罚。”

萧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学了些规矩,准备用在你身上。”

云琅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规矩,凭什么管我?”

“我套用来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规矩。”萧朔道,“专管琰王府云少将军。”

云琅:“……”

云琅有些后悔:“我现在不当了——”

“晚了。”

萧朔道:“擅自涉险,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后与旁人过我的明路,却不叫我知道……”

云琅还等着他的规矩,愣了半天,没忍住乐了:“这个也罚?!”

“自然要罚。”萧朔垂眸,“当时情形紧急,连胜来不及细说,我只听了半句。”

“好好,罚。”

云琅面皮薄,听不了这个,摆摆手:“半杖都出来了,琰王殿下这般小气?要打就打,从军的谁怕这个……”

“我猜你怕。”萧朔道,“故而设得轻些。”

云少将军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萧朔腿上:“啧。”

萧朔不理他啧,将人抱过来,满满圈进怀里,仔细抱实。

云琅贴着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体温暖着,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挥使横放在了腿上。

“自己数。”萧朔道,“打一巴掌,数一下。”

云琅:“??”

萧小王爷军令如山,铁面无私。

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在了云少将军的屁股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不急着走是有原因的,两个人都走不动了,谁动一下都会在另一个面前暴露自己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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