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影楼。卢越和天池手挽着手,并肩站在落地长镜前,一对璧人。

所有的新娘都是美丽的,披上婚纱的天池在与生俱来的冷艳气质之外凭添了一份属于人间的温暖,显得清丽脱俗。连摄影师都不禁打一声呼哨,恭维说:“美丽的新娘我见得多了,可是能美得这样有灵魂的却是绝无仅有,独此一位。卢越,还是你有办法!”

卢越笑着,这时候,他又是百分百的五好丈夫了。

那天以后,他同冷焰如开始约会,跳舞、溜冰、游泳、跳伞,在海滩上晒日光浴,抓一把沙子揉进对方的头发里,或者干脆用沙子把她埋掉,再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在她的宾馆里聊天、看电视,或者做爱。每次都会做爱。卢越对肉体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样强。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好像已经对天池做了最彻底的报复,心里感到满足。

但是另一面,婚礼仍在积极的筹备中,新房也仍在装修,轮到今天,该拍婚纱照。

伴郎伴娘这时候换好服装出来,分别由程之方和琛儿扮演。

老程一边低头整理领结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我老觉得好像在演戏,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似,只差锣鼓铙钹没有响起来。”又说,“谁听说男人照相也要化妆的?我又不是主角,难道不化妆这张脸就没法见人?”

摄影师笑:“可是人人打粉,只你一个素面朝天,蜡黄的一张脸,照出来不像伴郎,倒像判官。而且,和伴娘也太不相配。”

程之方颔首:“也是,不过,就算我往脸上抹上一公斤厚的化妆品,站在伴娘旁边,也还是不像伴郎,像跟班。”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琛儿不笑,转到天池身后,借着帮她整理腰间褶皱回避开去。自从同哥哥谈过话,她一直打心里感到对天池抱歉,觉得哥哥欺骗了天池,而自己知情不举,也是半个帮凶。可是一边是最好的朋友,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她又该帮谁呢?唯一的办法,只有不闻不问,装傻充楞而已。真是后悔那天多余去练舞厅一趟,如果不看见,不知道,该有多么省心?!

天池微侧过头,问:“好了吗?得快点拍了,下午三点还约了组委会去会展中心拿终校样呢。”

琛儿抬头,打哥哥和天池中间望向镜子里,头上一只挂钟,正正指在一点上,她愣了一下:“已经一点这么晚了?那可真是得抓紧了。”

卢越回一下头:“你看反了,是十一点,映在镜子里,刚好倒过来。时间还早着呢。”

琛儿心里一动,好似想起什么,可是半明半暗的,一时又想不清楚,只觉得阵阵恍惚。

摄影师已在催促:“伴娘的脸再靠近一点,露些笑容出来……好!……现在新郎新娘换一下位,再来一张……好!现在新娘坐下来一张,新郎站在背后……好!现在新娘面朝左,新郎换个位置……好!现在再换一边……”

琛儿忍不住问:“为什么每个姿势都要一左一右照两张这么麻烦?”

摄影师笑:“你还是卢越的妹妹呢,这都不知道?这样做比较保险嘛。你没听过行内有个笑话?说是有新娘子来取照片,摄影师给拿错了,可是每个人化了妆都差不多,又是每张照片反正照两次,就算洗相时洗反了也没关系,放之四海而皆准,以一当十。”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琛儿却只觉脑子上“轰”地一棒,如被冰雪,大热的天,冷汗竟是涔涔而下。

一左一右照两张,如果洗反了,刚好互相补救;

十一点钟,镜子里映反了,所以看成一点;

反的,反过来才是真相!反过来看!

卢越诧异:“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琛儿一惊,清醒过来,忽然间按耐不住,一分钟也不肯拖延:“哥,纪姐姐,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走!”说完不等天池和卢越回应,一转身进了更衣室。

卢越追过去敲着门喊:“喂喂,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大家挤出时间约在今天照相,有什么事拍完照再办嘛……”门开了,琛儿已经擦掉化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脸如死灰,可是眸中一点,却亮得怕人。

卢越一愣:“琛儿,你……”琛儿更不停留,只用力将哥哥一推:“别挡着我,我有急事。”一阵风冲出门去。

卢越大惊:“她是中邪了还是发疯了,老程,你说我妹妹是不是有精神病?”

2

琛儿的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了,翻箱倒箧,杂物丢了一地,小狗波波在一旁兴奋地跳上跳下,而琛儿同波波一样,将头埋在乱纸堆里扑爬翻找。

卢母被惊动了,莫明其妙地看着女儿:“你不是给天池当伴娘,拍婚纱照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把屋子翻得这么乱,你到底在找什么?”

“照片!”琛儿抹一把汗,“就是许弄琴出事那天我在海滩公园照的那一组,还给警局做过物证的。”

“你再别提那个疯子行不行?”卢母脸上变色,“好端端的,又找那些晦气东西干什么?”

琛儿急得要哭出来:“妈,是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快拿来,我急用!”

卢母回身到自己房中取出相片来,一边还嘀咕着:“琛儿,把这件事忘了吧,别再提了,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心惊肉跳,一直想把它们烧了,就没腾出功夫……”

母亲的话,琛儿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死死地盯着照片,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照片上,钟楚博和她紧紧搂在一起,一张男左女右,一张男右女左。身后,是那个巨大的装饰性华表,圆圆的表面上只有四个荧光点分别标出12点、3点、6点、和9点。而以照片上的长短针判断,时间在11点半多一点,而照片下角,大约为11点35分。

当初,钟楚博就是以这张照片和自己的证词为理由,证明自己不在杀人现场,而得以无罪释放的。可是,一张照片,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琛儿左手执闹钟,右手拿镜子,将时间调至11点35分,然后望向镜中——镜中的时间,是12点25!

中间,相隔了整整50分钟!50分钟,已经足够时间回到景山别墅杀死许弄琴。

她一点一滴地回忆着5月30日发生的每件事。

11点整,钟楚博将自己接出医院,然后在车上,他给她喝了一杯水,她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汽车时间是11点25分……可是汽车时间是可以手调的呀。

如果,如果她醒来的实际时间是12点15分呢?

那么,在11点至12点15分之间,在她睡着的一小时,被钟楚博偷掉的一小时,他做了什么?

他完全有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赶回景山,骗许弄琴服下安眠药,然后将她吊死,制造自杀假象,再驱车赶到海滨公园。是吗?是这样的吗?

可是这仅仅是一种假设。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假设成立。

照片被故意反洗,谁会承认?

当时的正确时间被修改,如何证明?

她又怎样能获取当时的准确时间?

有什么事是她忘记了或者是忽略了的?

还有什么事她没有记起?

琛儿抓住自己的头发,几乎号叫起来。

卢母不安地叫:“琛儿,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琛儿迷乱地望着妈妈:“妈,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你还藏着什么东西没有给我?让我知道真相!我要知道真相!我不要被骗!不要被蒙在鼓里!妈,到底是谁骗了我?”她哭起来。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5月30号所有的感情便都是假的,是戏!钟楚博欺骗了她,利用了她,陷害了她!他陷她于不义!他诱使她做伪证,助他逃脱罪名,杀人越狱,逍遥法外!不!

“琛儿,你怎么了?怎么了?”卢母惊惶地叫。

“妈妈,帮助我!”琛儿哭着,状若疯狂,“照片的背后到底还藏着些什么?真相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卢母看到女儿如此痛苦绝望,方寸大乱,心痛如绞:“妈帮你,妈一定帮你,琛儿,你说,你想让妈怎么帮你?”她继续在那抽屉里翻找着,“这个,这个你要不要?这个有用吗?也是你那天拿回来的。”

那是一盒磁带,陈淑桦的老歌《问》。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会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谁呢?是谁呢?陈淑桦在一遍遍地问着,却只是找不到那个人。

可是在当时,琛儿却自以为找到了。她伏在钟楚博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以为找到了世上最美的归宿,找到了生命的根。

琛儿在歌声中沉静下来。当日的点点滴滴一齐堆上心头。

是的,她睡了,睡着了。还做了个很美的梦。

却不知,醒来的时候,时间已被偷梁换柱。

她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很不情愿地,被从美梦中唤醒。对了,手机!珠海来的长途!

钟楚博说:“从现在开始,今天下午,我谁的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陪着你。”接着关掉了手机。

那是那天他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接着他们在华表下照了那张照片。那一天,是5月30日。

电话局一定有关于珠海来电的准确时间记录。没有人可以在电话局做文章!汽车时间可以手调,但是电话局通话费的记录单,没有人可以伪造!是的,电话单!琛儿曾做过钟楚博的助手,为他交过无数次话费单子,知道所有的密码,她可以向电话局查询,只要查到5月份的电话收费单,上面自然会有准确记录。

电话局!琛儿拉开门狂奔出去。

3

钟楚博的家。

空荡荡的客厅,曾是钟楚博亲手吊死妻子许弄琴的凶杀现场,如今积郁未散,阴森地笼着一股死气。

琛儿站在客厅中央,冷冷注视钟楚博,清冷地、突兀地问:“是不是你?”

没头没脑,可是钟楚博听懂了。他环视客厅,这杀人现场。小青自从出事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留下他一个,独自守着偌大的房子欣赏自己的高明手段。孤星冷月,求尝不感到几分愧悔。但钟楚博是从不知道叫害怕,什么叫内疚的。

谋杀许弄琴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早在他与许弄琴合谋药杀许弄箫开始,他已经对罪恶的新婚感到厌倦。

箫琴姐妹都美貌聪颖,如果嫁给寻常种地汉,未必不是贤妻良母,可是不幸地,她们竟同时爱上了他,而且,又偏偏地,不肯共存。

毕竟,他不是汉成帝,箫琴姐妹也不是飞燕合德。

本来或许还可以含糊其辞地多过上几年的,可是许弄琴珠胎暗结,让一切的伪装和自欺欺人无法继续,唯有痛下杀手,在姐姐的药中下了大量安眠药;而许弄箫也早有准备,同样以药物使得妹妹堕胎,至于终身不育。

世上最毒妇人心,姐妹两个,都是使毒的高手。

一个付出了生命,另一个,则付出了自己孩子的生命,以及理智。

许弄琴因为内疚而疯狂。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是钟楚博,唯一的获益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牺牲了妻儿的性命,换得另一段婚姻,值得吗?

那时候,他就有了杀死许弄琴的想法。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是幸福,可是得到一个杀人凶手的女人的爱则是恐怖。何况,那还是一个掌握着自己大量罪证的女人的爱?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不杀她,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会杀了他。一个贩毒者摇身一变成为广告超人,他最怕的是什么?是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牌,并且随时会揭穿。

最安全的办法,是让知情人永远闭嘴。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牢靠。

于是他谋杀她,一次又一次。

可是始终未果。

直到琛儿出现。

琛儿的纯洁如水晶透明,令他深深震撼。一生艳遇无数,可是只有这一次,不是艳遇,是劫数。是他命中的桃花。桃花劫。

英雄从来花下死,纵使做鬼也流香。

他知道他的末日到了。他在等待着。

如今,她来了,站在自己面前,清冷地问:“是不是你?”

他看着,终于答:“是,是我。”

她踉跄,眼神转为绝望。

他逼近她,再明确一点:“我杀了许弄琴,是我亲手吊死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客厅,你现在站着的地方。”

琛儿叫起来,双手掩住耳朵。可是他不许她逃避,抓住她的手,迫使她面对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她?我明知道警察会怀疑我,可是我还是要铤而走险,你知道这是为了谁?是你!她竟然开车撞你!我不能忍受!想到她活着一天,就对你的生命构成一天威胁,我坐立不安!我一生没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怕。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除去她!所以,我杀了她!为你,杀了她!”

“不!”琛儿清醒过来,直视钟楚博,“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早在你认识我之前,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谋杀她!你利用我逃脱罪名,你陷我于不义,你骗我!”

钟楚博放开手,忽然“嘿嘿”地笑起来:“小鹿,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我说什么你听什么的小白兔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了,哈哈,原来我们的小鹿也会长大,原来为许弄琴鸣不平的竟然会是你!警察没有找我,小青没有找我,却是你不放过我,可笑,太可笑!”

琛儿看着他,眼中流下泪来:“楚博,我所以不放过你,是因为,我仍然爱你。我不愿意怀疑这爱,即使它已经过去,我也希望没有阴影。自首吧,只要你答应自首,我答应你,会等你出来,不论多少年!”

“自首?”钟楚博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是偷了人家的钱包还是打断人家的腿,只要自首认罪,坐几年牢就会出来?我是杀人,杀人呀!杀人要偿命的!我若去自首,有种进去没命出来,我不如去自杀!”

“可是我已经报警了。”

“什么?”钟楚博呆住了,望着琛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天真柔弱的小女孩,这个百合花一样的小公主,她居然报警抓他,要他的命!他再度抓住琛儿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在刚才,我来之前,已经先去了警察局。我找到了电话单,我知道你换了时间。我报了警!”琛儿忍着痛,冷静地重复着。仿佛回应她的话,楼下忽然响起警车的呼啸声来。

钟楚博扑向窗边,果然看到数十辆警车远远而来,红灯闪烁在暗夜中,像个噩梦!

“跟我来!”钟楚博一刻不停,立即打开保险柜来,里面赫然是大摞现金和一把手枪。

他竟早有打算。随时准备逃亡。琛儿挣扎:“你自首吧,他们已经来了,你逃不掉的。”

“少废话!跟我走!”钟楚博将枪抵在琛儿额角,抢出屋子,用遥控器开了车门。

与此同时,警车已经迅速聚集过来,包围了整幢别墅。有人在喊话:“钟楚博,你已经被包围了屋子,赶快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逃不掉的,抵抗唯有死路一条。”

“投降才是死路一条呢。”钟楚博“嘿嘿”冷笑,随手向天开了一枪。

周围静下来。钟楚博用枪抵在琛儿身后,打开车窗:“你们听着,马上让开,不然我一枪杀了她!”

人质!琛儿只觉万念俱灰。自己竟成了人质。她不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明灭的警车车灯像个遥远的梦魇,那样地不真实。一切都不真实。像电影布景。最弊脚的香港枪战片。用滥了的桥段。追杀,逃亡,人质,多么可笑!她忽然冷冷地笑了,随之有泪落下。

警方迅速交换意见,接着又开始喊话,大意是不要伤害人质之类,接着让开一条路来。

琛儿听到钟楚博对她命令:“开车!”

她回头,看着他。

他再次催促,将枪头向前顶一下:“开车!”

琛儿不动,仍然看着他。

他叹息了,忽然侧过头在她腮边轻轻一吻,说:“我爱你。好吧,你睡一会儿,我来开。”

他们换了位子,车启动了,而琛儿仍然如在梦中。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警车在追。

他成了杀人犯,而她成了人质,他们在逃亡。他吻了她。在这生死之际,温柔地对她说话,说他爱她。

是梦吗?一定是。完全没有真实感。

可是警车的呼啸刺耳又刺心,如影随形。

车子奔驰在滨海路上,大海的涛声隐约可闻。钟楚博侧过头,竟然带着笑:“好玩吗?”

她不回答。

他说:“等一下,我说下车,你就开门跳下去。”

她清醒了一些,本能地问:“什么?”

他笑:“你不是说我这次逃不掉了吗?那我就跟他们玩到底吧。我是宁可被打死也不肯被抓到的。你犯不着跟我陪葬,等一下,把他们甩远点儿,你就跳车。”

话未说完,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后车窗破空而来。钟楚博不及提醒,顺势将琛儿一搂,子弹擦过耳际,车子里立刻漫出一股皮肤烧焦的气味,接着有血自他腮边渗出,迅速湿了右肩。

琛儿惊叫,接着流下泪来,抱住他一条臂膀,将脸温柔地倚在他肩上。

他没有阻止,只用一只手努力地把持着方向盘。

她低语,坚决平静,如同发誓:“我不会离开你,要死,我们死在一块儿。”

钟楚博微微吃惊,回头看她一眼。她看着他,愈发坚定:“我同你一起,生死与共!”

“好!有你陪着,死也值了!”

车子已到山顶,钟楚博大叫:“把车窗摇开,准备跳海。”

“什么?”

“来吧!”

大笑声中,车子笔直地向海中驰去,浪花四溅中,车子砰然坠落,而后面的警车已经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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