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车遇难的四个人中,天池伤得最重,卢越伤得最轻,吴舟则是毫发无损,因祸得福。只不过因为脑疾问题,又观察了个多月才出院。

接下来是卢越,几乎和吴舟同时出院,当晚便呼朋唤友跑到酒巴一场豪饮,抒尽困顿病榻一个多月的闷气。

再接着是琛儿,又过了一个星期,肋骨的伤才完全康复,脸上的伤也再看不出来了,鼻梁垫高一点点,似乎真的比过去还要漂亮,也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院。

正在办手续,钟楚博到了。

琛儿心如鹿撞,脸上却是一沉,冷言道:“我认识你吗?”

钟楚博不以为忤,平静地说:“我昨天和许弄琴摊牌,她已经答应签字离婚。”

琛儿诧异:“她真的会答应?”

钟楚博看一眼周围,沉声说:“小鹿,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我已经说过,我们分手了。不论你离不离婚,我都不会同你在一起。”

钟楚博声音更加低沉:“你真的打算在医院里和我讨论这一生一世的大事?”

琛儿低下头,停一下,再抬起时,眼中已有泪光,她回头关照哥哥:“哥,拜托你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迟一下才回家,你不用接我了。”

卢越看看钟楚博,又看看琛儿,正要说话,钟楚博却抬腕看一眼手表,斩钉截铁地抢先说:“现在是11点整,我一准在3点前送令妹回家。”

虽是祈求,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味道,令人难以抗拒。

卢越原想阻止,转念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无论怎样决定,总得当面谈清楚,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琛儿再次坐上钟楚博那辆曾经肇事的黑色大奔,心中不禁颤栗,连手也一起抖动起来。

钟楚博看在眼里,暗暗怜惜,在她肩上轻轻拍一拍说:“都过去了,忘了吧。”接着递过一罐饮料,“喝点水,镇定一下,嗯?”

琛儿的眼泪立刻不争气地涌上来,却又强自隐忍,忍得好辛苦。他又读出她的心事了,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这样地难以设防?她拿过饮料猛喝一口,却呛得咳起来,眼泪也终于再无阻碍地流淌下来。

钟楚博一伸手抱住了她:“小鹿,别哭,别哭。”

琛儿的泪却只是止不住,止不住,一如决堤。但是他的怀抱是这样的温暖哦,他的手是这样的有力,她握着他的大手,粗糙的,有如砂纸,刮得人微微生疼,却是如此地真实而亲切。

在他的怀抱中,她宛如回到童年,有种说不出的温馨舒适。

车子的音响里,放着一首老歌,是陈淑桦的《问》: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会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谁呢?是谁呢?陈淑桦在一遍遍地问着,却只是找不到那个人。

但是琛儿找到了,她知道那个“谁”就是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为她心动,他为他心痛,他此刻便拥她在怀中,读懂了她的心思,充满了她的梦。

钟楚博再低头时,发现琛儿已经睡着了,微侧着头,半张嘴,眉心微蹙,眼角犹有泪珠。那样一种无邪的美。

他忍不住吻下去,琛儿不安地翻一个身。

她做梦了,一个美梦。

如果可以一直活在梦里,她不介意做永远的睡美人……

2

医院里,卢越抓紧时机又在向天池大施攻略。

反正妹妹已经出院,他也就不急着回家,便泡在天池房里没话找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我们一起游泳去。你再不好起来,夏天可就过了。”

天池只是微笑。

卢越原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当下又道:“我那些哥们儿前几天请我吃烤羊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哗,那真是难得的美味,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下去。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天池仍不说话。

卢越痴痴地望着她:“看到你,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女孩子那样吵。因为你的话都省下来让她们替你说了。”

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可是他对这张脸情有独钟。

偏偏这张脸的主人是一具石像。

卢越不服气,想了又想,忽然心生一计:“对了,我给你念首诗吧,人间第一首情诗。”

天池诧异地扬起眉。

卢越说:“你喜欢文学,当然知道《诗经》吧?知道《诗经》里那首著名的《氓》吧?”

天池想一想,轻轻念:“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卢越笑:“这是老版本,现在人家都不这样念了,要改成白话文。”

天池望着他。《氓》的翻译她当然知道,大意是一个和颜悦色的男子,拿着布来同我们交换丝物,可是他真正的用心却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来和我商量婚事。这又有什么好改成新诗的呢?

但是卢越一本正经地轻了轻喉咙,背剪双手,拿出小学生演讲比赛的作派来高声背诵:

“有个男人笑嘻嘻,

拿着钱来买东西。

他不是来买东西,

他是来泡我的……”

天池忍不住“哧”地一笑。

卢越大为得意,但是看到天池一笑之后复归平静,又觉遗憾:“外边的人如果看不见我们,只是听得到,会以为我在自说自话。”

天池也觉抱歉。

她不是存心冷淡,只是大多时候,她都觉得无话可说。

她从小便静,独自玩耍,独自睡觉,饿了尿了也不哭,以至于母亲释薇怀疑她天聋地哑。直至一岁半她清晰地开口说出“妈妈不哭”这句话,释薇才放下心来,接着泪流满面。

是的,天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不哭”,实在是看了母亲太多的眼泪。早在她不会说话之前,这四个字已不知在心里辗转几千几万遍。

她自小便是一个极其敏感而懂事的孩子,却因为缺乏关心爱护,而日益沉默,尤其经过吴舟一役后,更不懂得表达感情,亦不肯轻易接受感情。

从小到大,卢越并不是第一个向她表示好感的男孩子。

在广州,曾经有位客户给她送了整整一个夏季的玫瑰花。

她同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玫瑰,喜欢玫瑰色的梦。那些花,被她以特殊手法处理过,制成干花,每一瓣都不浪费。

可是她始终没有接受那客户的邀请陪他去看电影。

就像“前卫”广告的陈凯几次请她共进晚餐,亦都被拒绝。

她对卢越,其实已经好过其他人许多。

可是卢越不能满足,他要求:“等你大好了,我们一起去跳舞可好?”

那种慢舞,光线黯淡,音乐若有若无,两个人紧紧相拥,脸贴着脸,慢慢舞成一个人。

卢越说:“我一直很想让你陪我跳次舞,舞至天明,多浪漫疯狂!”

天池看着卢越,人的缘份是有定数的,做朋友或是做情人都有一个分寸,如果一味提出过分要求,结果唯有一拍两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她已经暗示他无数次,但是现在仍然觉得有必要再次重申:“卢越,比做舞伴更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做一对好朋友。你不这样认为吗?”

卢越为之一窒,继尔恼羞成怒,忽然发作:“不,当然不!我不需要好朋友,我需要好舞伴!”转身便走。

做了一中午的小丑,逗她笑,讨她欢心,可是仅仅是跳支舞的小小要求,却受到她那样的严辞绝,未免太令人下不了台。

天池本能地叫:“卢越。”声音里充满乞求。

卢越停下,看着她,坚持问:“你可答应陪我跳舞?”

天池迟疑。

这时候门不推自开,是陆医生来巡房了。看到卢越一脸悻悻然,诧异地问:“小朋友生气了?”

卢越正在气头上,也不理睬,只盯着天池逼近一步:“你可答应陪我跳舞?”

天池也是有一点倔脾气的,闻言低下头,不肯回话。

卢越叹一口气,他早知道天池不会这样容易就范,再也忍不住,打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留下天池,怅然地想,也许他们的友谊真的就此结束了。可是,共舞与陌路之间,真的没有第三种选择吗?

陆医生察言观色,早已猜到根由,哈哈一笑:“牛要喝水过沙滩,牛不喝水强摁头。可怜的牛啊。”

天池一愣:“陆医生,你是说我?”

“可不是,看着你表面上好像挺随和温柔的,什么都无所谓,又肯吃亏,其实还真是个犟牛脾气。小心呀,女孩子要么就笨一点,要么就泼一点,唯独这种硬撑的脾气是最吃亏的。”

天池喟然。三言两语,已经说中弊病,没想到最知己的人竟是医生。

她打量自己,一身白,白色的病号服同她平时穿着也没什么不同,她一年四季喜欢穿白色衣裳,原来是因为同医院有缘。活该她呆在医院里。她不禁苦笑了。

3

琛儿被钟楚博的手机铃声吵醒时,汽车时间显示是11点25分。

她朦胧地睁开眼睛,听到钟楚博在接电话,内容好像是关于珠海的那笔生意。他三言两语谈妥了,随手关掉手机,回头看一眼琛儿,笑着承诺:“今天下午,我谁的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陪着你。”

琛儿不由自主地温顺地点头。

刚刚睡醒的人是没有斗志的。这时候她想不到抗拒,也想不到分离,只是本能地享受着他的爱与温存。这是她一直渴望的,他眼里只有她,同她在一起时,暂时忘记所有的生意、利润、烦恼,一切以她为重。现在他终于做到了。他,毕竟还是在乎她的呀。

她望向窗外,发现车子已经停在海边。钟楚博说:“到沙滩上走走吧,在医院里呆了那么久,吹吹海风对你健康有好处。”

琛儿更加开心。他知道她的,比谁都了解她的心思,挣出笼的鸟儿,最渴望的就是海阔天空。他几乎是带她来到了天堂。

他们彼此挽扶着缓缓走在海滩公园的扶疏花木中,宛如走在珠海的街头。海角天涯,这一刻他们又得回了完整的爱与幸福。

路经花园华表时,钟楚博停下了,说:“小鹿,留个影吧,不论明天怎么样,总之今天我们是遇到了,在一起了,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总算是一生一世的缘份吧。”

琛儿潸然,泪眼望去,钟楚博调整相机的身影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她想抓住他,她想拥有他,一辈子也不要放手。

他跑过来了,搂着她,对准镜头,说:“笑!”

琛儿笑了,可是笑得比哭还辛酸。

钟楚博重新调整相机,换到琛儿左边再次搂紧她,说:“再笑!”

“咔嚓!”两人相拥而笑的一刹借助镜头成了永恒。也许有一天相片底版会褪色,但是不要紧,那一幕已经留在心上,永不消逝。

海水推上来又退下去,沙滩上,钟楚博紧紧地搂着琛儿,温柔地许诺:“等我们结了婚,我要每天把你带在身边,一分钟也不分开。如果你不愿意再留在大连,我们可以去珠海,去深圳,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甚至去国外……”

琛儿沉浸在钟楚博为她描绘的美好前景里,那是她梦中的香格里拉。她甜蜜地想,海枯石烂的爱情,指的就是他们现在吧?

这时候钟楚博看了一眼表:“唉,不知不觉,已经两点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家,不然你家人不会放过我的。”

琛儿留恋:“这么快?我觉得才只过了一小时。”

钟楚博刮着她的鼻子羞她:“贪恋温柔乎?”

琛儿羞涩地笑,热恋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她怀疑时间大神会否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总是同凡人的情绪过不去,在快乐时把针偷偷拨快一点,偷工减料,却专门趁人家悲伤时再双倍奉还。

4

卢越骑着摩托车在滨海路狂飙。

一年了,他一直守在天池身边苦苦等一个机会,等她终有一天自吴舟的死胡同里转过身来,看到他的存在。

可是这次死里逃生,令他觉得生命诚可贵,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尤其眼看到天池为吴舟付出如许牺牲也仍不能花好月圆,就更令他一方面在为自己还有机会而感到庆幸之余,另一方面更觉得猛醒——如果等待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如愿,那么等待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一改常态,决定加快追求步骤,一就是成功,一就是放弃,不打算再打持久战。不料一上来就吃了天池一个不软不硬的橡皮钉子,不禁失望透顶。

放手吧!他对自己说。有什么理由再浪费大好青春,对着一具石膏像抛掷真情呢?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第二个女孩可以做他的舞伴?

调转车头,他径直奔向迪士高舞厅,先不急着进去,却一个电话打到老同学的心理诊所去:“老程,出来跳舞!”

心理医生程之方答:“我有病人。”

“我现在就是病人,急需心理安慰。”

“那你可以同前台预约问诊时间。”

“我才不要去你那狗屁诊所,你赶紧来,我在舞厅等你。”

“本诊室不开设伴舞业务。”

卢越暴喝:“程之方,你是想我上门砸了你的招牌?!”

老好程之方无奈,只得在20分钟后匆匆赶到,又一层层挤过乱舞的人群,在噪音和烟雾间找到占据吧台一角独斟狂饮的卢越,一边擦汗一边抱怨:“少爷,你有金饭碗饿不死砸不烂,没事不要找我们穷人寻开心好不好?”

“嘿,你算穷人?你这种专门窃听他人隐私谋取暴利的蒙古大夫。”

老程不悦:“卢越,我警告你……”

卢越早已举手投降:“不要攻击你的职业操守是不是?好好好,你伟大,你神圣,你功高盖世,再生父母……”

程之方无奈,摊摊手:“明知我是舞盲,偏要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什么事,催得我这样急?”

“看美女跳舞,还不是大事?”

“美女在哪里?”

“在那里。”卢越随手一指。

程之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在人群中劲舞的,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有人说,所有年轻且快乐的少女都是美丽的。

固然不错。但彼美丽与此美丽之间仍有绝大的不同。

此劲舞中的少女,不仅有齐一切美女必备的绝精致眉眼与极丰满身材,更兼那一种妖娆的态度,风流的举止,正可为“活色生香”这四个字下注解,举手投足,无不媚到极处,随便一回眸,便香艳入骨。

看到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风流妩媚”,什么是“天生尤物”。

程之方赞:“果然美女。怎么还不上前兜搭?”

卢越其实也是这时候才刚刚发现舞池中的美女,不禁一愣:“冷焰如?”

“谁?你认识她?”

卢越失笑:“你这舞盲,连大名鼎鼎的国际名模冷焰如也不知道,她可是去年‘孽海花杯’全国名模大赛的冠军得主啊,我去年约了她一年想替她拍组照片,可是始终没有约到,倒不料在这里碰上了。怎么刚才没有注意到?”言下十分后悔白白浪费大好时光独喝闷酒。

程之方道:“还不知错就改?”

卢越笑:“孤正有此意。”正欲上前搭讪,手机在这时候锐响起来,对面传来的,是母亲惊慌至极的声音:“卢越,你快回来,你妹妹被警察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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