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宜熙都是内敛文戏不同,黎成朗一出现就是一场利落的打戏,立刻把戴长治从之前的绝望情绪中揪出,赞叹黎成朗的动作戏还是维持了一贯的水准。

他饰演的是个剑客,似乎还携带了什么秘密,所以要应付无穷无尽的追杀。他出现在这个县城,沉默地听着路人议论纷纷,那些人很喜欢感叹县长家暴毙的公子,还有那个出身书香世家,却早早成为寡妇的少奶奶。

然后很快,观众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来他叫林燕堂,是金凤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也是她少女时期深爱的人。

当林燕堂出现在金凤面前,戴长治第一次在宜熙的眼睛里看到了神采,那种这个人还活着的神采。仿佛是一团死灰里飞出的火星,虽然微弱,可因为之前的苍凉荒芜太过可怕,就显得这火星也格外珍贵。

分别多年,她从没放弃过对他的感情,可是他要带她走,她却拒绝了。她已决定为丈夫守节一生,年少的执着,曾经的爱意,通通都被她锁到内心深处。她的人生已然千疮百孔,那个恣意任性的金凤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具随波逐流的行尸走肉。

她将自己变成了生殉的祭品,却没料到光这样还不够,那些人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婆婆在酒里下毒,歇斯底里地让她去死,而到最后,还是他出现救了她。

万里竹海、波涛起伏,死里逃生的金凤站在竹屋外,冷静地看着林燕堂和人厮杀。她眼神里有什么在酝酿,仿佛前半生所有的苦楚隐忍一一闪过,而这一刻,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有男人朝她扑来,她弯腰捡起一柄长剑,干脆利落割破了他的喉咙。

这个画面处理得非常美,远景的景别里,竹叶纷飞、鲜血四溅,一男一女相对而立,连尸体倒伏的角度都经过精心设计。而当镜头推近,是宜熙冷漠的侧颜,还有她望向大荧幕时,荡漾着冰凉笑意的眼眸。

戴长治感觉有什么在他天灵盖上点了一下。因为这个笑容,因为这个眼神,他今天第一次在电影院里感受到了兴奋!那种看到精湛表演才有的兴奋!

如果说,之前的金凤是压抑绝望的,像一张不断被拉开拉满的弓,到这里,这张弓终于承受不住不断增加的压力,“啪”的一声脆响后,弦断了。

她不再是隐忍沉默的贵妇,变成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女。

宜熙情绪的转变是如此水到渠成,前面的绝望越浓烈,这里的爆发就越真实。这是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而她不仅没有让人感觉到丝毫突兀,反而如同在盛夏喝了杯冰水般酣畅淋漓!让人忍不住高呼,是的!就是要这样!你早就该杀了他们了!

可是很快,这痛快又演变成不安,金凤的弦断得太彻底,她非但不是这五年的自己,甚至也不是少年时那个自己。她恨透了这世道,恨透了那些穷追不舍的人,无论是想要抓她回去的,还是想要杀掉林燕堂、抢夺剑谱的。她都要他们死。

这个时候,戴长治也发现了林燕堂和金凤在设计上的巧妙安排,仿佛阴阳两面,这两人永远没有处在同一个面上。金凤激进时,林燕堂保守,反之亦然。整部电影就通过他们的性格对比及互换来推动剧情,感情戏也因此有了更深刻的含义。

两人一路逃亡,金凤逐渐发现了林燕堂的秘密,在几次争执后,她得到了的剑谱。额济纳旗的胡杨林地里,金黄的叶子漫天飞舞,金凤红衣如火,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传说中不败的剑招。

这一段的场景固然是美到了极点,宜熙的打戏却更让戴长治惊讶。和之前穿插着露几招不同,这里长达五分钟都是她的身手展示,因为带到脸的镜头太多,就算有替身,她自己也绝对下了苦功。

动作戏不同别的,一个最简单的套招,想要在镜头前显得好看,私下也至少花几个小时练习。这五分钟的打戏,据说剧组拍了大半个月,宜熙还差点出了事故,从威亚上摔下来。

看着大荧幕上女人执剑的侧影,戴长治面无表情,心里某个角度却有所松动。

镜头忽然转到了孙老爷那里,原来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也知道金凤和林燕堂的旧情。孙家逼她死,一方面是为了贞洁牌匾,但更重要的,却是引林燕堂回来。这样的乱世,谁都想浑水摸鱼,孙老爷嘴里说着宣统爷万岁,却也梦想着成为一方霸主的那天。他们费尽周折找到金凤,用她的贴身婢女做诱饵,还承诺了后半辈子自在逍遥的生活。

金凤虽然不信任孙老爷,却也担心婢女的安危,在一阵周旋后,婢女为了不成为金凤的拖累,居然主动赴死。金凤被这件事刺激,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就用那些人梦寐以求的“凤凰飞天”,一一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金色的叶子,火红的衣服,还有四下流淌的鲜血。所有的颜色都是如此极致,一如宜熙罂粟花般炫目危险的容颜。

早在电影开始十分钟时,戴长治就猜到了它的主题,无非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作为一部武侠元素为主的电影,选择这样的立意,听上去是有些不搭,但在姜炳棋的处理下,金凤的武功恰恰成为她自我意识的象征。

当她臣服于礼教时,连阻止一个垂老妇人掐死自己都做不到,而当她抛弃全部顾虑后,可以在漫天飞叶里连取十三人性命。

剧情进行到这里,金凤的“放”已经到了极致,但这种“放”是不合理的,过度的燃烧只会加速毁灭自己。所以在后面,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让她的状态走向“收”。唯有这样,整部片子的结构才能完整。

果然,金凤的行为终于触怒了林燕堂,两人爆发了整部电影最大的争吵,甚至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他们有多爱对方,就有多恨对方。她恨他当年不肯再进一步,将她丢在那虎狼之地,才会造成今天的结果。而他痛心她的改变,不愿相信他心中的凤凰儿,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两人分道扬镳,金凤终于过上了幻想过无数次的江湖生活,靠着高超的武艺,她不断惹是生非,毫不避讳显露自己的武功。这一段宜熙演得神采飞扬,像是小孩子终于得到期盼已久的宝物,她不知疲倦地享受着它,以备随时失去。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个女子身手不凡,很像传说中的“凤凰飞天”。金凤被觊觎剑谱的高手们团团包围,她坦然承认确实在她手里,不过学会之后就被她烧掉了。如果想学,必须跪下来磕头拜师。

她嚣张的态度激怒了所有人,大家一致决定生擒她之后再威逼折磨,不信问不出剑谱。这里又是一段精彩的打斗,在金凤遍体鳞伤、即将倒下的时候,林燕堂再次出现。

这一场打斗,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联手,他们并肩作战,默契无比地杀完了那些人。最后的时候,金凤忍不住朝他微笑,却眼睁睁看着一柄长剑飞来,贯穿他的胸膛。男人高大的身体慢慢跪倒,被金凤一把接住。

大荧幕上,宜熙抱着黎成朗,眼眶发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是那么崩溃,仿佛马上就要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命悬一线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恐慌。

黎成朗看着她,虚弱一笑,“我让你走,是让你去过自己的生活,不是让你……代替我死。”

原来他知道。知道她想把世人对的关注引到自己身上,知道她想用自己的性命结束这持续近百年的杀戮,知道她希望他能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她声音颤抖,“我是罪人。你说的对,我是罪人。我杀了太多人,我知道的……可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如果能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

乌黑的发髻上一枚银簪若隐若现,那是十六岁生辰那年他送给她的,原来她一直戴在身上。他觉得恍惚,似乎一低头,还能看到当时的她是怎样欢喜羞涩,而自己又是怎样的手足无措。

他说:“那些不是你的错。凤凰儿,答应我,忘掉这几年,只记得最开始……最开始的自己。好好活着,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着……”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听不见她的痛哭和呐喊。雅丹地貌的魔鬼城里,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荒芜,而她紧紧拥抱着他的尸身,像是洪荒覆灭前,世间最后一对伴侣。

宜熙看着荧幕上自己放大的侧脸,颇受感触。她想起以前看过一种说法:“爱情也是强加在女人身上的一种宗教。”因为大环境不断渲染女人是怎样的感情用事,怎样倾尽全力地去追逐爱情,导致最后连她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可事实上,男人为了爱情犯傻的也不少,而女人里也有许多专注事业,将感情摆在之后的。

宜熙当时看到这种说法,觉得它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没有想得太多。不过她没料到,姜炳棋导演作为一个男人,居然是这种看法的推崇者。

所以他在电影里,设计金凤对丈夫孙世清动了真心,困住她的不仅是家族礼教,还有她对孙世清的感情。然而在姜炳棋看来,无论是爱情还是别的,都不该成为女性追求自我和更好人生的障碍。

所以不但孙世清死了,连林燕堂都必须死,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代价,教会金凤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

电影的最后,是金凤独自一人回到了县城,孙家已经败落,房屋倾塌、无人问津,那个苦命的孙少夫人也被彻底遗忘。她站在深夜的宅邸中,默默点燃了的剑谱,回忆为了得到它,到底死了多少人,自己又付出了些什么。

做完这些,她转身离开,身后是跳跃的火光,她知道那祸根已经化为灰烬。举目四望,这里曾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如今也只剩下断壁残垣,那些被困于此、无法离去的日子,久远得像在前世。

宜熙抬起头,望着天边皎皎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两秒之后,她牵动唇角,很轻很淡、如释重负地笑了。

天地这样大,终于再没有什么能困住她了。

背景音乐响起,片尾字幕开始播放,播放厅内的灯也亮了起来。没有人说话,宜熙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紧张得甚至不敢看黎成朗,直到——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她猛地转过头,大家都在拍手,脸上是观看了一部佳作后的意犹未尽。被请来的幸运粉丝里有人在哭,但影评人和更多人都是若有所思,仿佛还在思考电影里探讨的问题。

宜熙看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朝她走来,她认识那张脸,他就是那位名声赫赫的影评人戴长治。宜熙有种学生见老师的忐忑感,主动朝他伸出手,“戴老师,您好。”

戴长治握住她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似乎要以此克制心中的激动。宜熙与他四目相对,他严肃地看她许久,终于沉声道:“宜小姐,我要收回之前的话。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巨大潜力。我很抱歉质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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