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安琪尔·克莱尔沿着他来时走的路往回走着,进了他住的旅馆,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坐一下来吃早饭。他毫无知觉地又吃又喝,然后突然吩咐结账;付完了账,就提起来的时候随身带的唯一行李——一只装洗梳用具的小旅行袋,出了旅馆。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一封电报送到了他的手上——那是他的母亲给他打来的,只有寥寥数语,说的是他们收到了他的地址,很高兴,同时又告诉他,他的哥哥卡斯伯特向梅茜·羌特求婚,梅茜小姐已经答应了。

克莱尔把电报揉成一团,向火车站走去;到了火车站,才知道还要等一个多小时火车才会开走。他坐下来等候,他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的心已破碎,感觉麻木,再也没有什么要急着去办的事了;但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这样一番经历和感受,就希望离开这儿;于是他转身向外面的一个车站走去,打算在那儿上火车。

他走的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前面不远,大路就进入一个山谷,从远处看去,大路从山谷的这一头到另一头穿谷而过,他把这段山谷中的道路走了一大半,然后走上了西边的山坡,在他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无意间向后看了一眼。为什么向后看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似乎有一种力量非逼着他向后看不可。他只见身后的那条大路像一根带子,越远越细,但是当他向后看的时候,在那条空旷的白色*大路上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小点。

那个小点是一个奔跑的人影。克莱尔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人是来追赶他的,就停下来等着。

跑下山坡的人影是一个女人,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会跟着他追来。他现在看见的她已经完全换了装束,所以当她走得很近了的时候,他也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才敢相信她就是苔丝。

“我看见你——离开火车站的——刚好我走到那儿之前——我就一路追来了!”

她的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夹在自己的胳膊里,带着她往前走。为了避免遇见任何有可能遇见的行人,他就离开大路,走进枞树林中的一条小路。当他们走进了枞树林的深处,听见枞树枝叶的呜咽声时,他才停了下来,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她。

“安琪尔,”她说,仿佛在等着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一路追了来吗?告诉你吧,我已经把他杀了!”她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儿可怜的惨笑。

“什么?”他想到她奇怪的神情,以为她神经错乱了,所以问她。

“我真的把他杀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杀了的。”她继续说。“安琪尔,杀他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早在我用手套打他的嘴的时候,我就想过,因为他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设陷阱害我,又通过我间接害了你,恐怕总有一天我也许要杀了他。他来这儿拆散了我们,毁了我们,现在他再也不能害我们了。安琪尔,我从来就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他。这你是知道的,是不是?你一直不肯回来找我,我是没有办法才跟了他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当时我那样爱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但是我不怪你;只是,安琪尔,既然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能不能宽恕我对不住你的罪过?我一路跑来的时候,我就想过,你一定会因为我把他杀了而宽恕我的。杀他的想法就像一道亮光,让我感到只有那样你才能回到我的身边来。我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了——我完全无法忍受你不爱我,这你是不知道的!现在你跟我说你爱我吧,亲爱的亲爱的丈夫;既然我已经把他杀了,跟我说你爱我吧!”

“我真的爱你,苔丝——啊,我真的爱你——所有的爱都回来了!”他热烈地把她拥抱在怀里说。“可是你说你把他杀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把他杀了,”她嘟哝着说,好像在梦里一样。

“什么,是杀在他的身上吗?他死了吗?”

“不错。他听见我在那儿为你哭着,就尖刻地嘲弄我;用难听的话骂你;后来,我就把他杀了。我心里忍受不了啦。他以前就因为你而挖苦我。接着我就穿好衣服出来找你了。”

克莱尔开始慢慢地相信,她至少稍微地动过杀机,想做她刚才说的事;他一面对她的动机感到恐惧,一面又惊讶她对他自己的爱情的力量,惊讶这种奇特的爱情,为了爱情,她竟然完全不顾道德。由于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的严重性*,她似乎终于感到了满足;她伏在他的肩上,高兴地哭着,他看着她,不知道在德贝维尔家族的血统中究竟有什么秘密特点,才导致苔丝这种精神错乱的举动——如果说她只是一种错乱举动的话。他突然在心里想到,之所以会产生关于马车和凶杀的家族传说,大概就是因为知道德贝维尔家里出过这种事情。同时他也按照他混乱的和激动的思想推理,认为苔丝只是在她提到的过度悲伤下一时失去了心理平衡,才陷入这种深渊的。

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令人可怕了;如果只是一种暂时的幻觉,那也太令人悲伤了。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曾经被他遗弃了的妻子,这个感情热烈的女人紧紧地靠着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就是她的保护者。他看出来,在她的心里,在可能的范围内,她认为他只能是她的保护者。柔情终于彻底战胜了克莱尔。他用他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吻她,握住她的手,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最亲爱的人,无论是你杀了人还是没有杀人,我都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

于是他们在树林里往前走,苔丝不时地把头转过去,看一看安琪尔,虽然他疲惫不堪,一脸憔悴,但是她在他的形貌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毛病来。在她的眼里,他无论在形体还是在心灵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完美。他仍然是他的安提诺俄斯①,甚至是她的阿波罗②;他那张满是病容的脸,今天在她爱情的眼光看来,还是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像黎明一样美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的脸曾经纯洁地爱过她,也只有这个人相信她是一个纯洁的人。

①安提诺俄斯(Antinous),古代罗马美男子,为罗马皇帝哈德林(Hadrian)所爱。

②阿波罗(Appollo),希腊神话中的太陽神,以美和勇敢著名。

他有一种直觉,现在不能像他想的那样去镇外的第一个车站了;这儿的枞树林绵延数英里,于是他们仍然往枞树林的深处钻去。他们互相搂着对方的腰,踩着枞树干枯的针状叶子漫步走去;他们意识到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这儿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便把那具死尸抛在脑后,沉浸在如痴如醉,似真似幻的气氛中。他们就这样向前走了好几英里,直到苔丝惊醒了,看看四周,胆怯地问——

“我们这是在向什么地方走呢?”

“我不知道,最亲爱的。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

“哦,我们往前再走几英里吧,到了天黑的时候,我们再找地方住吧——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个僻静的草屋里找到一个住处。你能走吗,苔丝?”

“啊,能走!只要你搂着我,我就能永远永远走下去!”

总的来说,事情也只能如此了。因此他们就加快了步伐,避开大路,沿着偏僻的小路大致上往北走。整整一天,他们的行动都是不切实际的,没有明确的企图;他们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考虑到逃跑的有用办法,如化装或者长期躲藏。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所有的想法都是临时的,不是防范的。

在中午的时候,他们走近了一个路边的客栈,苔丝想和他一起进去吃点儿东西,但是安琪尔劝她还是留在这儿,呆在这块差不多还是林地和树林的灌木丛里,等着他回来。她穿的衣服是当时流行的样式,就是她带的那把伞柄是象牙的陽伞,在他们信步来到的这个偏僻地点,也是没有人看见过的东西。这些时兴的物品,一定会引起酒店里坐在长椅上的人的注意。不久安琪尔回来了,带回来的食物够六个人吃,还有两瓶酒——这些东西,即使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够他们支持一两天的了。

他们在一些枯树枝上坐下来,一起分享食物。在一两点钟之间,他们把没有吃完的东西包好,又继续朝前走。

“我感到无论走多远我都走得动!”他说。

“我想我们也许要往去内地的路上走,在内地我们可以躲一些时候,除了靠近沿海的一些地方,他们很可能不会到内地去追捕我们,”克莱尔说。“躲上一段时间,等他们把我们忘了,我们才能从某个港口出去。”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于是他们继续往内地走去。虽然那时候是英国的五月季节,但是天气却清明晴朗,下午的天气更加暖和。后来他们又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许多英里,一直走进了叫做新林的树林的深处;到了傍晚,他们从一条篱路的拐弯处绕过去,看见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桥,小桥后面有一块大木板,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理想房屋,家具齐全,待租入住”;下面写着详细说明,以及同某几个伦敦代理机构联系的地址。他们走进栅栏门,只见这座房屋是一座古建筑,是用砖建造的,式样整齐,面积很大。

“我知道这座房屋,”克莱尔说,“这是布兰夏斯特庄园。你看,门关着,走道上都长满了草。”

“有几个窗户开着哪!”苔丝说。

“我想那是让房间透气的。”

“所有的房间都空着,可是我们连一个住处也没有!”

“你一定累了,我的苔丝!”他说。“我们马上就不走了。”他吻了吻她那悲伤的嘴,又带着她往前走。

他也同样渐渐累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二英里到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他们必须考虑怎样休息的问题了。他们远远望着那些孤独的小屋和小客栈,很想找一个客栈住下来。但是他们心里害怕,只好躲开了。走到后来,他们迈不动脚步了,只好停下来不走了。

“我们能不能在树下睡觉呢?”她问。

克莱尔认为还没有到在外面睡觉的节气。

“我一直在想我们路过的那座空房屋,”他说。“让我们再回到那座房屋那儿去吧。”

他们又迈开了往回走的脚步,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他们先前路过的栅栏门外。他先让苔丝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看看有没有人。

苔丝在栅栏门里的灌木丛中坐下来,克莱尔悄悄地向房屋走去。克莱尔进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回来的时候都把苔丝急坏了,其实她不是为自己着急,而是为他着急。他找到了一个小孩子,从他那儿打听出,看管房子的是一个老太太,她住在附近那个村子里,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到这儿来打开窗户,要等太陽落山了她才来把窗户关上。“现在,我们可以从楼下的一个窗户里进去,在里面睡觉了。”他说。

苔丝由他保护着,慢慢地向正门走去;百叶窗关上了,它们像看不见的眼珠,防止有人偷看。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门口;门旁有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翻身爬了进去,接着又把身后的苔丝拉了进去。

除了大厅,所有的房间都一团漆黑,他们就上了楼。楼上所有的百叶窗也关得紧紧的,让空气流通的工作敷衍了事,至少那天如此,因为只有前面大厅的一个窗户和楼上后面的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拉开一个大房间的门栓,摸索着走进去,把百叶窗户打开了两三寸。一束炫目的夕陽照进房间,照出了笨重的老式家具,红色*的绵缎窗帘,还有一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那张大床的床头雕刻着奔跑的人物,显然是赛跑中的阿塔兰塔①。

①阿塔兰塔(Atalanta)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阿耳卡狄亚女猎手。凡向她求婚者都要同她赛跑,凡是赛跑输了的她都要用矛刺死。弥拉尼翁同她赛跑时得到女神相助,边跑边扔金苹果。阿塔兰塔因捡金苹果而落在后面,最后做了弥拉尼翁的妻子。

“终于可以休息了!”克莱尔把他的旅行小袋和食物包放下说。

他们两个人极其安静地呆在房间里,等着照看房子的人来关窗子:为了小心起见,他们又把百叶窗照原样关好,让他们完全隐藏在黑暗中,防止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因为偶然的原因把他们房间的门打开了。在六点到七点之间,老太太来了,不过没有到他们躲藏的那一边去。他们听见她把窗子关上,拴好,然后走了。接着克莱尔又悄悄把窗户打开一点,透进来一些亮光,一起把晚饭吃了,苍茫的夜色*渐渐袭来,他们没有蜡烛驱散黑暗,也就只好呆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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