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璐的生活陷入了两种奇异的、矛盾的极端。

她每天一到白天,就活像赶死一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胡乱收拾一下,就跑去医院,然后才叼着自己的早饭一路狂奔着去上班,忙得和什么一样,然而一旦晚上回了家,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沉默,即使一个人在房间里,也喜欢插着耳机,刷网页,看视频,阅读各种题材的小说,生冷不忌,什么口味都咽得下。

每天到饿极了,才随便打电话叫一点外卖,穿过的衣服随手丢下,实在没有穿的了,就随便挑拣两件,往盆子里一扔,泡半天,就假装自己是洗过了,再次拿出来穿。

她再也没看过半页的书,甚至到了职业资格考试的那个周末,叶子璐压根就没打算要去,连准考证都没有打印,早晨照常去了医院,然后回到家里,就找了一部无聊透顶的剧集,这样放了一天。

中间有两三回,她自己都被无聊地睡着了,可丝毫也没有干点别的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子璐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晚上半夜里哭醒的事不再有了,白天的时候,她也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有点小脾气,略贫嘴,做事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地挺不靠谱。

又一个月以后,颜珂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是真的打算放弃了么?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颜珂好一阵子没严厉地跟她说过话,这会也有些不在状态,口气听起来软软的,都不像他了。

叶子璐一局一局、没完没了地打连连看,闻言眼睛也不抬地说:“白费什么?”

“你不打算治疗你自己的拖延症了么?”颜珂问。

“哦,”叶子璐说了一个字以后,又沉默了半晌,直到她打完手头的游戏,才关闭了页面,冲着电脑桌面发了一会呆,然后说,“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拖延症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看啊,王劳拉她不拖沓吧?可是结果呢,还不是和我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一事无成么?那天我看一个新闻里说,百分之九十的都市白领都说自己有拖延症,你觉得这还是病么?”

颜珂皱皱眉,才要说话,就听叶子璐抢先出了声,她说:“就拿你来说,你不是说要想办法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么?这都多长时间了,你这么做了么?没有吧?你就不拖沓么?”

这句话笔直地刺到了颜珂的心事,他登时无言以对。

颜珂从来都不知道,在他把叶子璐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原来叶子璐看他,也同样条分缕析。兴许每个自以为是的人在碰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在一瞬间,产生和他相同的恐惧——原来在别人眼里,他那自以为没人了解的内心竟然这样无可遁形,只是别人都在冷眼旁观,没有说出口罢了。

叶子璐揉了揉眉心,以一种非常不符合她抽风二缺风格的淡淡的、略微有些疲倦的语气说:“那只是存在于所有人基因里的一种东西,你知道草履虫么?草履虫会趋光,这个实验小时候我们都做过。人其实和它一样,不在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没人喜欢迎难而上,没人喜欢复杂高难度、需要长期痛苦的坚持的东西,逃避难道不是本能么?”

叶子璐的企鹅一直隐身上线,然而“拖拉机超人”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敲她。

她表情漠然地耸耸肩,打开了对话窗口,里面立刻传来一大堆消息。

【拖拉机超人】:小叶子,在不在?好像好久没上线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啊,上线留个言好么,好长时间没出现了,是出了什么事么?大家都很关心你。

【拖拉机超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么?

【拖拉机超人】:报个平安也好啊……

叶子璐一声不吭地关闭了聊天窗口,继续对颜珂说:“你们不是都让我接受现实,接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能一辈子平凡,可能奋斗一辈子,也只能跟王劳拉似的,一事无成么?我都接受了啊!你看,我现在有新工作,虽然工资也不比以前高多少,钱上紧张了些,但好歹够自己花的,然后慢慢混呗……混到老就退休,一辈子当个老老实实、普通又平凡的小老百姓,不是也挺好么?”

她叹了口气,双手捧起颜珂小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颜珂,我想明白了,你也别管我了,咱俩不是一路人——我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素质一般,能糊口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也不打算有多大成就,没有我跺一跺脚,龙城就得跟着我震一下的野心,我苟且偷生就满意了,跟你不一样。”

颜珂看着她,发现她人瘦了一大圈,连脸也缩水了,显得脸上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双眼睛了,那么大,却不明亮,好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放屁!”这是颜珂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行吧。”叶子璐眉目不惊地说。

颜珂:“……”

叶子璐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捡起自己的大衣,要出门,一边穿,一边对颜珂说:“鲤鱼也想跳龙门,那不是可笑么?能跳过去的,其实本来就是龙,总有些傻帽,傻乎乎地跟风,跳到打挺也只能跳个一尺半米的——王劳拉今天去考研了,你猜她过得了初试么?多新鲜哪。”

“你干什么去?”颜珂脱口问。

“约会。”叶子璐晃了晃手机。

颜珂皱了皱眉,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意:“几点回来?”

“你管得倒宽,我这是从哪请了个爹来啊?”叶子璐本来是顺口说出了这句玩笑话,可是话音落下,她自己的脸却白了,微微有些偏棕色的眼珠木然地对着地面盯了一会,在光线的作用下,黑得像两弯能溺死人的井,良久,这才声音沙哑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叶子,”颜珂再次叫住她,“晚上早点回来行不行?新世界电影院那边回顾经典老片,我团购订了一张电影票……”

他还学会团购了,果然是跟死宅混的时间长了。

不过片刻后,叶子璐回过神来:“订票?你拿什么订的?”

“……”颜珂沉默了一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有点贱,好半天才说,“你的网银。”

叶子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点几乎不可置信的模样,然后她甩上门往外走去,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落下一句发自内心的感叹:“我靠!”

等她走了,颜珂望了一眼叶子璐的房间那高高的窗台,捡起了叶子璐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很有弹性的针织衫,用衣服的边缘打了个结——反正这丫头的烂衣服已经很破烂了,再皱一点她也不会介意的。

然后他站在床桌上,像个西部牛仔似的,“力大无穷”地双手挥舞起叶子璐的针织衫,动作非常帅气地伸手抛出……弹到窗户上,又给弹回来了。

但是颜珂锲而不舍,这样努力了七八次,终于他绑的那个结勾住了窗户上面的把手,颜珂把这件俨然已经成了登山绳的针织衫的另一端压在了叶子璐的电脑下面,就这样惊险万分地顺着柔软的衣服爬到了窗台上。

他像个伟大的冒险家一样,手脚灵敏地到达了成功的彼岸,正好看到叶子璐到了楼下,上了一个人的车。

陆程年非常绅士地帮她把车门关上,这才自己上车,开走了。

颜珂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非常别扭,他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台上,自言自语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可这句话并不能安抚他的愤愤不平,颜珂觉得他可能是人生导师当上瘾了,对叶子璐的人生入戏太深,真有那么几分把自己当成叶子璐老爸的感觉,胸口有些难以名状的郁闷。

然而让颜珂稍微平衡了一点的是,叶子璐看来并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她虽然口头上没答应,傍晚的时候还是按时回来了,叼着个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热狗,大口大口地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出了一大块……难为她还嚼得动。

“把你团购那玩意发到我手机上,快点,我还得给我妈送饭呢。”叶子璐含含糊糊地说,在收到团购券之后飞快地夺过鼠标关了电脑,把颜珂塞进大衣外面巨大的兜里,跑出门去。

一人一熊顶着小雪从饭店取了订好的饭,跑到医院看着她妈吃完,又顶着雪一路哆哆嗦嗦地跑进了电影院。

直到叶子璐在售票口掏出手机,才注意到颜珂订的只有那个“特殊怀旧场”,而那个坑爹的特殊怀旧场一晚上就只放一部片子,连选都没得选。

“怪不得这么便宜。”叶子璐小声嘟囔着,看了看换来的票,“《霸王别姬》?熊珂同学,你竟然还好这口?连我还都没腐到看真人电影的地步呢。”

反正周围也没人,颜珂就爬上了她的肩膀,淡定地说:“淫/者见淫。”

经典老片子,即使没看过,也知道大概故事情节,叶子璐有些无聊,并且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二逼的决定——跟一只熊来看电影,缺心眼无下限么这是?

可她这些日子做得无聊的事实在数不胜数,也不多这一件,于是踏踏实实地啃起了爆米花。

直到班主讲戏的那一段,叶子璐才突然愣住了。

“……那天晚上,刮着大风,刘邦的兵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以为刘邦得了楚地,全都慌了神儿了,跑光了,听得霸王也掉下泪来。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

“……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去,让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而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讲这出戏,是这里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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