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的时候,叶子璐突然从床上翻了起来,扭开了床头灯。

颜珂被她晃得一阵眼睛疼,忍不住开口说:“你诈尸啊?”

叶子璐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激灵:“你怎么没睡着?”

颜珂不耐烦地哼哼了一声:“我没那个生理需求。”

他虽然白天也没什么耐心,可一到晚上就更暴躁了。

长时间的不能入睡,让颜珂的那始终活跃着的精神产生了条件反射似的疲惫,一开始他也试着清空自己的脑子,休眠一下,然而那一次和叶子璐吵架后他差点飘回到自己身体里的经历,却让颜珂意识到,小熊的意识必须始终是活跃的,一旦中断,让他产生诸如“睡着”或“昏迷”的错觉,他的意识就会飘回到他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他还是睡不着的。

叶子璐呆呆地坐在床头,傻了片刻,突然不自在地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扭扭捏捏地说:“不……不睡觉你干嘛?一整宿一整宿地坐在我床头?哎呀听起来好变态。”

“一马平川的遮什么遮?” 颜珂阴郁地扫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你是个人类的。”

叶子璐就把颜珂的脸按在了书上,狞笑了一声:“颜少爷,您知道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颜珂愤怒地看着她。

“咬我啊,”叶子璐把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晃来晃去,“来啊来啊,咬啊。”

颜珂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拼命告诉自己镇定,二百五又不传染。

他不理人了,叶子璐也就没什么好挑衅的了,她的情绪好像涨潮落潮一样,忽然来了,忽然就没了。

颜珂过了好一会都没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发现叶子璐呆呆地坐在那里,露出一截细瘦苍白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垂着眼,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魂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这么看,她还有点像人样——颜珂刻薄地想。

“颜珂,书上说,人会得拖延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和不能接受自己,你说什么叫‘接受自己’呢?”叶子璐突然开口,有些茫然地说,“你看,我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多大年纪,平时对自己也挺好的……当然,有时候对自己是有点太好了,可怎么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了呢?”

原来她是要讨论一个心理学和哲学范畴的问题,颜珂认为自己天生有二逼青年的潜质,和文艺青年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于是没理她。

通常叶子璐说话,没人理她,她就会自动转成自言自语。

果然,叶子璐接着说:“我也没像王劳拉那样,整天歇斯底里地仇恨这个仇恨那个,大声嚷嚷着我不接受、我就是不服气什么的……来啊,颜珂同学,给我说说,我知道你最有智慧、最一针见血了!”

很多刻薄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这只是“鞭辟入里”,习惯“一针见血”而已,颜珂也不能免俗,他虽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质,但大男子主义还是稍微有点的,尤其叶子璐这个二货竟然能放软声音,难得一见地央求了他。

于是颜珂想了一下,问:“那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叶子璐就来神儿了,开始滔滔不绝地掰扯,把自己翻过来调过去地鞭笞,罗列了一大堆罪状:“我觉得我挺失败的,就目前来看,两样东西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狗屁能耐没有,别说干什么实事,连念个书、考个试都能不通过,我还好吃懒做、意志力薄弱。对,我还不擅长跟人沟通,脾气暴躁,也不会为人处世,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能,干什么都没计划……”

颜珂没想到她对她自己竟然能这样的深恶痛绝,当即愣了一下,感觉叶子璐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工作实在太到位了,到位得他都能从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

就听叶子璐接着说:“你看,我现在还在靠父母生活,简直就是社会的一个大蛀虫,活着,一天到晚就是浪费粮食,很定有好多人看着我觉得特费劲,我就是那个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还玩儿命地往歪里长的典范!全人类的反面教材!”

“你看,我又丑又笨,再过几年,恐怕还要再加个‘老’,可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没有一点打算自我了断的苗头,也就从侧面证明了,其实我这人脸皮也挺厚实,这要是在古代,说不定还能为守卫城墙做出一定的贡献。”叶子璐两手一摊,露出一个自嘲地苦笑,“得,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颜珂沉默了一会,他从第三人的视角上观察,其实觉得这个叫叶子璐的姑娘的条件,在全国所有人里面,应该还勉勉强强算是中等……甚至偏上的。

客观来说,她的长相当模特当明星或许不够,但小时候在班里,应该也算是比较可爱、起码背后会有男生讨论、给她写小纸条的女孩子,她也不笨,起码耍贫嘴的时候嘴皮子就很利索,另外即使高考大失水准,她毕竟也读了一个一本学校——那让她郁闷了四年的地方,其实也是很多人的目标。

虽然她这个人说不上有多见多识广,但以她的年纪和阅历,看她平时写的小评论小段子,也算是有点歪才,相处起来并不让人觉得乏味,脑筋……也算清楚。

只是人懒了些,虽然总是支支动动、拨拨转转,但颜珂自认为比她大了两岁,总觉得她的心态有点像没长大的小孩,遇到一点低谷,就被打击得受不了——其实世界上比她惨的人不是很多么?

叶子璐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可怜兮兮地扁扁嘴,拽了拽小熊的衣角,结果鸵鸟依人地差点把颜珂拽个大马趴。

“呃……对不起,手劲大了,”叶子璐吐吐舌头,“你就骂我吧,这回怎么骂我都听着,真的,我保证!”

颜珂平时本来是有条件要损她,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损她的,这回却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他用那双乌溜溜的熊眼睛看着叶子璐,平静地说:“我怎么骂你?该说的你都自己说完了,是需要我用精简的语言重复一遍、或者概括一下段落大意么?”

叶子璐:“呃……”

颜珂短促地笑了一声,恢复了他尖酸刻薄的语气:“哎,我说叶子,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这都是怎么想的,我前女友也跟你一个德行,有事没事让我骂她、鞭策她,每次我骂完了鞭策完了,她都两眼泪汪汪,好像被怎么精神虐待了一样,然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说你们,既然没打算改,干嘛又整天央求着别人骂?这是抖M呢?还是抖M呢?还是抖M呢?”

叶子璐抠着自己的胳膊肘:“我打算改的……”

“哟,恕我眼拙。”颜珂不客气地说,“我问你啊叶子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叶子璐蚊子一样地哼哼说。

“哦,二十五了啊?”颜珂说,“那这么着,咱就算你晚熟一点,别人一两岁断奶,让你五岁断奶,到现在,也该断了二十年了吧?那你这是还跟谁撒娇呢?”

叶子璐伸出手指戳着床单,心里泪流满面,感觉自己半夜找颜珂说话的行为,真是纯属没事找抽——他每次都能不走寻常路地说出比她预期的更严厉更苛刻的话,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啊!

然而想到这里,她突然愣了一下,夜晚比白天安静,有的时候,人们的思维反而会比白天更清楚,那一瞬间,叶子璐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里的声音。

什么叫做“比她预期的”呢?

也许……颜珂说得对,她想听到的,不过是对方把她对自己的评价重复一遍,尽管那些话在她看来,已经算是非常狠、非常戳人的了,可是如果颜珂真的那么说了,她会有被像现在这样,被扎了一针的感觉么?

这时,颜珂再一次开了口,他像是叹了口气。

男人的声音实在很好听——低沉、磁性,听起来很有安全感,很吸引人。如果他去当老师,光凭着这个声线,就能非常受欢迎,只可惜他说话的内容一般都很让人难以接受,于是这一点美好的特质就总是被忽略。

颜珂说:“叶子,你自己想想,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么?你看你室友说到自己的时候,她那是个什么反应,你呢?”

“她那才叫切肤之痛,你这是……完全是不痛不痒——你问我什么叫不能‘接受自己’,你这样的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数落自己的时候像数落别人一样,你压根没有真正接受,‘叶子璐’,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颜珂看着她,那塑料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像一支箭一样,仿佛能轻易就洞穿叶子璐那单薄的胸口,他不让她喘一口气,飞快地自己接了下去:“你潜意识里,并不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废物就是自己,或者你可能觉得这就是暂时的,将来总会好的。你虽然嘴上说自己没有未来,没有梦想,但是你潜意识里,就是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睥睨众生的,让所有人都仰望你、夸你、崇拜你、羡慕嫉妒恨你、喜欢你、迷恋你,对不对?”

叶子璐立刻张口反驳:“我又没打算当女皇武则天,我……”

“你自己想想,你看那些YY小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颜珂打断她,“得了别解释,不爽你还看屁啊?我知道你爽在心里,就是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非常明目张胆地把自己代入进去,那是因为你还有点理智,知道你自己究竟是个怎么回事,知道意/淫的跟真实的这俩形象之间差得也太远了点。所以别人问你未来想干什么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就迷茫了,因为你清楚那些意/淫都是假的,但看见真实的呢,你又觉得不甘心。”

叶子璐呆呆地看着他。

颜珂总结说:“虽然你给我扣了顶大帽子,但是我也不是什么专家,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么?”

叶子璐突然很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因为她感觉颜珂扒开了她的皮肉,挖开了她的骨头,把她三魂七魄全都给挖出来,放在了高倍显微镜底下,妖魔鬼怪,全部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要说:昂……这里是不是感觉稍微有点枯燥捏?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上轻松一点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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