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无数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一样,一到晚上7点,丁司令员必定要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可以说是雷打不动。那时候在军区工作,指挥重大军事演习,到时候无法脱身,不得不放弃这一档子节目。于是他就提前通知手下的人替他录下来,以便第二天找个时间补看。但今晚,老伴儿却吵吵着非不让他看。"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家的新闻吧!"老伴儿一下把电视机给关了。闺女已经两天没着家了。老伴儿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就是找不着她。老头儿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该看啥看啥,真气人!丁司令员的理论是:闺女都小30了,两天没回家又怎么了?"你30岁时,天天回家?回得了家吗?

啧!""又说你那歪理,我那时有家可回吗?"老伴儿生气地说道。"是啊,闺女现在有家了,这家还挺大挺舒服,就得见天在家窝着。对不?"丁司令员用他特有的反嘲的语调说道。

老伴儿反驳道:"我怎么让她窝着了?可两天没着家了,你这做爸的也该问问。"丁司令员故意笑道:"军委可没给我下这任务。"老伴儿撅他:"这是老天爷给你的任务!"丁司令员笑着挥挥手道:"老天爷算个啥?军人只听中央军委的。"老伴儿让他气得哭笑不得,说:"死老头……你跟我抬杠!"

就在这时候,丁洁一脸倦容地走了进来。丁母忙迎上前,一把拽住女儿:"小姐呀,你两晚上不着家,去哪儿了?连你们新闻部的人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母亲着急其实是挺有道理的。你想啊,快30了还单身一个,心气又高,长得又出众,家庭条件又那么好,追她的人肯定少不了,连着两晚不归家,出事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呀!

丁洁却若无其事地往沙发上一坐:"我在军区招待所住着哩。"

丁母一愣:"你住那儿,干吗?"

丁洁拿起当天的晚报随手乱翻着:"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丁母立即拿起内部的红电话机要核实此事:"军区总机,给我要招待所。"

丁洁一步冲过去摁住电话,瞪起眼叫道:"妈,您能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您是不是还要给当地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查一查您女儿这两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

丁母也放大了音量:"你冲我吼什么吼?我这都是为了谁?"

丁洁死摁住电话机不放。她知道,她这个妈激动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而且还永远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妈,您知道不知道您女儿都快30岁了?您知道不知道,30岁,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就是40岁50岁,在还没成家前,我这当妈的该管还得管!""好,您不就是嫌我没成之家吗?我成家,我这就成给您看!"说着,她拿起大衣皮包就向外跑去。

一直不想卷入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间纠纷的大男人--丁司令员,觉得必须亲自出马了,便大喝一声:"丁洁!"想先把女儿镇住。没料想,历来都挺管用的这一招,今天不灵了。

丁洁压根就像没听见似的,照直地跑出了门。于是乎,丁司令员在屋里又大叫了一声:"丁洁!"

这一下,管用了。已经冲下台阶的丁洁终于站住了。好大一会儿,屋里、院里都没有人再吱声了,只有寒冷的风卷着散漫的雪花,在宽敞的院子里,在高大的杨树上,在那两架干硬的葡萄藤之间来回地飘荡着。

风雪中,丁洁委屈地低声呜咽着。

"从3岁以后,我就没见你再哭过,今天是怎么了?"把女儿带回她的卧室,丁司令员心疼地问道。父亲这么一说,女儿越发委屈了,眼泪也涌得越发地厉害了。

"我的天,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海绵宝宝,一挤一泡水!瞧瞧,是海绵的吗?"丁司令员的这个玩笑并不高明,但女儿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爸!瞧您说的!"丁司令员递了一块毛巾给女儿,亲切地问:"说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女儿犹豫了一下。

丁司令员试探着:"要不要把你妈也叫来,一起听听?"

女儿忙说:"别……"

丁司令员忙顺从道:"那行,咱俩先说,商量出个道道来,再告诉她。"

女儿又犹豫了一下,说道:"爸……我想结婚了……"说话间,眼睛居然又一下湿润起来。

"真的?""真的。""拿定主意了?""人家就是拿不定主意嘛……""想让司令员替你下决心?""……"丁洁为难地看着父亲,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

丁司令员想了想,慢慢地说道:"一个是副市长,自己尊敬而又钦佩的老师;一个是发小,虽不说是青梅竹马,但毕竟志同道合,耳鬓厮磨了这么些年。丢不下这,舍不开那,难啊!爸这方面也没多少成功的经验可提供给你。我一生就跟你妈谈了这一回,而且还不是我们自己谈的,是组织上派定的。

从认识到结婚四天半时间。第六天,就分手,我上战场,她回后方。一年后,她抱着你那才两三个月大的哥,到前线来找我。当时我正在师作战科当参谋,是我接待的她。我俩说了半天话,她都没认出来她要找的男人就是我,我也没认出来一直盼着的妻子就是她。你看,我和你妈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丁洁很认真地反驳道:"但你们也绝对体会不到另一种更好的人生滋味。"丁司令员点点头感叹道:"也许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人生滋味,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人生灾难。这是既没法超前,也不可越后的。""瞧,当司令员的还宣传宿命论。""这不是宿命论,是规律论。那个方雨林……好像有好长时间不来咱家了。"

丁洁脸色阴了下来:父亲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方雨林这小子这么长时间不理睬咱了,你为什么还丢不开他?"

女儿:"……"

父亲:"因为……因为跟他有过那种关系了?"

女儿脸一下大红,坚决否定地大叫:"爸!"

父亲仍平静地(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因为他跟周密相比,他是个弱者,你觉得在道义上应该向他那边倾斜一点?"

女儿:"哎呀,你们不了解他,就别瞎说。他是弱者?他在谁跟前,都不会示弱,尤其在精神上。"

父亲:"正是他这种始终不肯示弱的劲头,一直在吸引着你,使你无法丢开他?"

女儿:"是的,我承认这一点……他在精神上总是那么自信,总是那么强大,总是那么一往无前,总是洋溢着一种少见的男子汉的阳刚气……使我总是钟情于他。"

父亲:"据我了解,周密身上也有这种不示弱的劲头。而且表现得更有分寸、更完美。许多老同志在我面前都夸过他这一点。他出身很贫寒,完全没有什么背景。从那样一个起点挣扎出来,很不容易……我是过来人,非常使得这里边的艰难。"

女儿:"说实话,我正是了解了他这一点以后,才对他慢慢开始有了点好感。"

父亲:"那你还犹豫什么?方雨林身上具备的长处,周密都具备。可周密具备的长处,方雨林不一定具备……"

女儿:"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这毕竟不是在用货币购物,在天平上称东西。"

父亲:"那还因为什么?因为周密还没离婚?这件事大家都很清楚嘛。是他妻子要和他分居,而且早就向他提出离婚要求。是周密拖着,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才勉强维持到现在。如果周密想离婚的话……"

女儿:"不,不是因为这个。"

父亲:"那到底因为什么吗?"

女儿:"我说不清楚!"

父亲摇摇头:"你们这些人真够麻烦的!那就干脆,抓阄儿!抓到谁就嫁给谁。"

女儿:"您能不能耐心地听我说一说?"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警告道:"你要再不快说,一会儿你妈过来了,那可就真说不成了。"

女儿:"您跟省里市里的领导经常有往来,您先想一想,最近您听他们透露过周密的什么事没有?"

"哪方面的?""让你感到意外的、吃惊的……觉得不可能的……""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丁洁迟疑了一下:"前两天,方雨林来找我,非常郑重其事地告诫我,近期内不要谈恋爱……""这小子又玩儿啥花招?""这人有一百个缺点,但有一点,对人对事绝不玩儿花招。""不会玩儿花招?那他怎么当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他怎么破案?怎么跟那些凶手。

骗子、强盗和黑社会的人打交道?""我说他不玩儿花招,是指他在跟好人打交道时,绝对不玩儿花招。比如眼自己人、跟同志、朋友、亲戚打交道时。""哦?这个年轻人居然还能有这么个了不起的品质?难得,太难得了!""所以,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可以说非常不安。""他知道你跟周密在来往?""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他会不会是想跟你捣个乱?开个玩笑?""我已经说过了,他绝不会使什么阴招来恶作剧我……""即便是看到你已经在和别人来往了?男人有时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有可能做出非常出格的事情来的。""他不会,即便是因为看到我和别人来往而感到十分痛苦,他也绝对不会故意做个假来捣这个乱,来伤害我……""那天,下大雪,去来凤山庄,他不是故意拦了我们的车?""那是他在耍小孩子脾气哩。但一旦遇到重大事情,关键时刻,他绝对不会伤害我。""你对他那么有把握?"

"也许这正是我始终无法割舍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这个人的纯真,真是太难得了。""你的意思说,他一定是因为某个十分真实的、急切的原因,才对你做出这种告诫的?""是的。我怀疑他得到了有关周密的什么消息……""他向你发出过这方面的暗示?""没有,他不会做这么具体的暗示的,他是一个十分忠于职守的警官。""还有没有别的方面的原因,促使他对你做出这样的告诫?""我想了两天了,找不到任何其他方面的理由。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躲到军区招待所去的。""你再找他谈一谈,怎么样?""没用的,如果能直接告诉我,他早就说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问:"你从周密身上觉出些什么?"女儿说:"这也是我这两天要一个人躲起来想一想的主要原因。我仔细回顾了这些日子跟周密交往的经过,但想来想去,脑子里还是一盆浆糊。我没发觉周密他……他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惟一的一点……"父亲忙问:"惟一的是什么?"女儿说:"我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不喜欢我吧,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找个理由来约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整个的神情、姿态、动作,都流露出这样一个信息,让你感到他全身心地在关爱着你,这种关爱真正可以说是无所不容的,细致入微的,是一种……是一种……

爸,我说了您别生气……是一种在别的爱里,包括父母的爱里都感受不到的……是一种真正能把你全部融化了的关注、关爱。甚至我在这么多年跟方雨林的交往中都没得到过的那种关爱。但是,我不明白……他……也就到此为止。他频频地约我出去,一次又一次,吃饭,说话,仅此而已……"父亲问:"你还想他做什么?"女儿脸大红:"爸,您想到哪儿去了!"父亲说:"他向你表示了他的心意,这挺好嘛!目前这个阶段,以他的这个身份,他当然只能做到这一步。"女儿说:"不是的,他让我感觉到,他不能真的爱我,他非常想爱我,但是他不能真的爱我。有一种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

父亲说:"别胡说,他结过婚,有过孩子,有什么障碍。有那障碍,他还跟你搀和这么长时间?"女儿的脸又一次大红:"您又想哪儿去了!我说的障碍是……他好像有一种极严重的心理方面的、精神方面的……或者是别的,总之是这一方面的无形的障碍隔在我和他中间。而且是无法逾越的……说不清。

我想了方方面面的理由,好像都站不住。甚至想到,是不是他工作上遇到天大的困难了?领导班子内部有人给他作梗了?没有啊!我是搞新闻的,我经常接触各级领导。我听到的一切反映,对他都是有利的。那他到底还忧郁什么呢?"父亲一怔:"忧郁?你感到他忧郁?"女儿马上印证:"对,能说得清的就是这一点,每一次我都能感到他那种隐隐约约,却又强大得无所不在的忧郁……有时他甚至让我感到他整个的人都好像笼罩在这样一种忧郁的浓雾里。"父亲不做声了,非常认真地盯着女儿,仔细地打量着、思索着。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噙南地说了两个字:"奇怪……"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方雨林打来的,他要见丁洁。

"这会儿?"父亲问。

"这会儿。"丁洁答。

"你自己决定吧。"父亲说道。

丁洁点点头,然后对着电话喊道:"方雨林,你一百年想不到要见我,突然要见,也不看看时间、地点,而且要非见不可。你以为我这里是什么?是你们方家开的茶馆?饭店?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不起,本小姐今天就是不见。"

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但电话接着又响了起来。丁洁恼火地一拿起电话就喊道:"方雨林,我这儿不是你们公安局的拘留所,你方雨林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告诉你,今天我就是不见你。就是你说破大天去,也是不见!"说着又要挂电话。知道她脾气的方雨林赶紧抢先喊了一句:"别挂电话!

丁洁同志,请你走到阳台上看一看,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用手机在跟你说话。我现在来找你,完全是因为工作需要,有急事,请你顾全大局!"

丁洁迟迟疑疑地走到通阳台的落地窗前,向外看去。果不其然,在自家的大铁门外,在呼啸着的风雪中,在清寂的方砖铺砌的人行道上,站着的正是他方雨林。他正抬起头企盼地注视着这小楼里每一扇明亮的窗户。

丁洁只得把方雨林让进屋里,但待方雨林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方雨林说:"很长时间没来看你了……"丁洁马上打断他的话:"请直接进入主题,找我什么事?"

方雨林笑了笑,环顾四周道:"总得给杯热茶,让我暖暖手……"说话间,丁母送了一杯热茶过来。丁洁和方雨林忙不迭地站起来。方雨林忙说:"谢谢伯母!"丁洁则说:"妈,您睡您的。"

丁母温和地笑着问方雨林:"这一段挺忙?"

方雨林忙又站起,答道:"是。发案率一直居高不下,挺挠头的。"

丁母做了个很大度的手势,让他坐下说话。"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们家丁洁了?"

"是……"方雨林答道。

丁洁不耐烦了:"妈!"

丁母只得说:"你们谈,你们谈。冰箱里有鲜牛奶,还有南京军区的高到参谋长上回从上海带来的稻香村八宝饭。要饿了,拿两块放到微波炉里转两三分钟……"说到这儿,见了洁脸色更不好看了,忙收住话头,跟方雨林格了招手,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方雨林一会儿问:"你爸身体怎么样?"一会儿又问:"这段时间出没出差?"

丁洁强耐着性子说道:"方雨林,你是访贫问苦来了,还是怎么的?"

方雨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放在高脚茶几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丁司令员打来的,老人不放心楼下的这个"会晤",特别地关照丁洁:"别意气用事,人家主动来了,这不是个机会吗?跟人家好好说会儿话,把情况详细了解一下。"

丁洁放下电话,告诉方雨林:"我爸怕我欺负你哩。"方雨林笑笑,只是没做声。丁洁便催促道:"说呀,一百年不来一回,来了装什么哑巴?"

方雨林笑道:"你看你这个人……"

丁洁说道:"说吧,别你这个人他这个人了。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什么案子跟我有关,还是又来劝我别谈恋爱?"

方雨林忙说:"你能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那么,是为了劝我别谈恋爱?"

"你真行啊!什么时候又当上政治思想辅导员了?说话呀!

你方雨林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是叱咤风云、左右一切、指挥一切的,今天怎么了?怎么也变得黍黍糊糊的了?"

方雨林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今天来找你,完全是为了工作……一会儿,我会谈到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但你要相信,我之所以提到这个话题,完全是为了工作,完全没有搀杂任何个人的情绪和个人的意图。"

"需要为此发表一个如此冗长的开场白吗?"

"需要。"

"还要发表一个声明吗?"

"我无意跟你开玩笑。"

"好,进入正题。"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

"周密。""说下去。"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来找你……"

"说下去。"

"丁洁…"

"说。"

"丁洁……我知道,最近……你们之间有来往……"

"真不愧是侦察员。"

"你应该了解我,方雨林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任何时候,方雨林都不会因为私人感情生活问题,深更半夜杀上门来故意找你的碴儿。我在工作中遇到一点麻烦。非常抱歉的是,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但我需要了解周密这个人,如果不是你,我绝对不会来进行这样的谈话。因为是你,我才觉得可以冒一下险。今晚的谈话如果传出去,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即便是让人知道,我到这儿来向你了解过周密,都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但我现在非常需要了解周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什么案子有关?""你不要提任何问题。""你觉得你这样做公平吗?你既然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请你不要提任何问题。"方雨林非常坚决地回答道。

沉默。过了一会儿,丁法说道:"好,我答应你,今晚不向你提任何问题。我也绝对不向任何人说,今晚你来向我了解过周密了。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吧?"

"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大好人!"

"……为人真实吗?"

"……比起在大学当老师那会儿,他也许是少了些直率,但仍然不缺真实。"

"表里一致?"

"我很难全面界定他这一点。但起码在跟我交往时,我觉得他表里是一致的。"

方雨林沉吟了一下,勉强地笑了笑,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的合作!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真挺对不起的。我再声明一下,我今晚来找你,没有经过任何人批准,完全是一种个人行为。我之所以要向你了解周密,是因为我有一点个人的事想找找这位副市长。但又跟他没接触过,不了解他的为人和脾气,怕莽莽撞撞地找上去吃了闭门羹……"

"方雨林,你在对我撒谎以前,是不是还应该去找个班儿学一下,学一学怎么撒谎才不脸红?"丁洁"哼"了一声,挖苦道。方雨林的脸微微红起:"我真的是有一点个人的事要去找他……"丁洁板起她那张秀气的脸说道:"你这个谎话瞒得过全世界的人,就是瞒不过我丁洁。你方雨林会为了自己个人的一点事情去找市领导?你什么时候为了自己的一点事情去找过领导?更别说去找市一级的领导!你跟你小妹合住一间小屋,我让你去找你们市局领导解决一下住房困难,你去了吗?

你妈住院,半年多报不了医药费,我让你去找一下你妈的单位领导,请他们优先照顾一下你们家的困难,先给你们家报一点医药费,你去找了吗?那天我好不容易买了两张俄罗斯红军歌舞团的票约你一起去看,你说你当晚要值班。我让你跟领导说一下,换个班,明天再去补上这个班,你去找了吗?如果说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你方雨林,我丁洁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彻头彻尾地了解了你,也领教了你。你,你会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找市领导?"方雨林的脸更红了:"雨珠下岗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能找到个特别理想的工作……我想……我想能不能找找这位周副市长……"丁洁冷笑了两声:"方雨林,你知道有这么一句成语吗,叫越扶越黑?"

丁洁义正词严地:"所以,你不要再解释了。只要你不无聊,我绝不会无聊到那种程度,拿你上我这儿来这件事,上外头去当话料,特别又牵扯到这么一位在职的副市长。"

方雨林忙真诚地谢了两声就要走。丁洁拦住了他:"别急呀!我还有个私人的问题,想请你解答一下。作方雨林对我还有一点真正的感情没有?请说真话。"

方雨林说:"感情的事不能放在嘴上说。"

丁洁十分坚决地说:"今晚我想听你说。"

方雨林为难地:"这真的挺让人……"

丁洁不想让他推脱:"别真的假的,照直说。"

方雨林说:"丁洁,我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

丁洁说:"就是因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才要你跟我说一句真话。"

方雨林鼓足勇气说:"好吧,说就说,没什么了不得的。

感情当然有……"

丁洁说:"当然有的是一份真感情吗?"

方雨林又犹豫了一下:"丁洁……"

丁洁果断逼进:"回答我!"

方雨林匍匐迂回:"你看我跟谁玩儿过假感情了?"

丁洁乘胜追击:"那好,你肯定不希望我陷到一个是非的漩涡里,对不?你希望我过得比你好?"

方雨林说:"是的。"

丁洁突然站起:"那请你告诉我,周密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雨林对丁洁的这一问,似乎早有防备,在认真地打量了丁洁一眼后,便闭上了嘴,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丁洁伤感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方雨林沉吟了一下,似乎想劝慰一句:"丁洁……"丁洁只是重复道:"我说你可以走了!"方雨林默默地又站了一会儿,才拿起手套和帽子,向外走去。

门终于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并没有马上走下台阶。他站在被一盏过道灯朦胧地渲染成橙黄一片的台阶上犹豫了许久,他想,要不要再去跟丁洁作些解释。此时下了又不下、不下了又下起来的雪,无声地在风中飘旋,无声地吟唱着。犹豫的结果,他想,还是走吧。丁洁是女性中属于特别明事儿的那一种,剩下的那半杯苦酒必须由她自己去处理了。"她能处理好的,一定能处理好的……"想到这儿,方雨林突然也有些伤感起来,心中涌起阵阵酸涩,甚至产生了一种自责:这一年多来,我如此疏离她对吗?其实产生这种"自责"已经很久了,长期以来只是似隐似现,或浓或淡,常常以混饨的形态存在,不似今晚这样明确和直接罢了。

从卧室的窗子里瞧着方雨林发动了那辆老式吉普车驶进黢黑的风雪夜中之后,丁司令员才快步向楼下客厅走来。

客厅里,丁洁还呆坐着。方雨林今晚正面向她来打听周密的为人,使她确信,周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她没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更没法让自己把周密跟"重案大队"扯在一起。即使是开动最丰富的想像力,也是没法想像到这一点的呀!重案大队是干吗的?重案大队是抓最重大的恶性刑事案件的。而"重大"、"恶性"、"刑事案件"的概念,说直白了,就是杀人放火强奸抢劫,是最坏的坏人干的事!也就是说,专治重大杀人放火强好抢劫案的方雨林现在盯上了周密……天哪,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里一阵阵发紧,浑身一阵阵打颤,甚至都有些头昏眼花了。

"他是来谈周密的事的?"丁司令员急切地问道。

丁洁呆呆地答道:"不是……"

"你跟我还不说真话?"丁司令员关切地嗔责。

丁洁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一眼父亲,只说了一句:"不是不是,他真的没说周密的事。"就跑回自己卧室去了,只待卧室的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在自己身后关上,早已忍不住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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