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到了。

马丁·贝克得到一份圣诞礼物,虽然有人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笑,但他还是没有笑出来。

伦纳特·科尔贝里送了一份让他的妻子感动得流泪的圣诞礼物。

两人都决心不去想奥克·斯滕斯特伦或是特雷莎·卡马朗,但是他们俩都做不到。

马丁·贝克早早就醒了,但留在床上读那本施佩伯爵号战舰的书,等待家人起床。然后他起来把前一天穿的西装收好,换上牛仔裤和毛衣。他的妻子觉得圣诞节前夕应该盛装,因此皱着眉头打量他的衣服,但很难得地竟然没说什么。

她依照惯例去为父母扫墓,马丁·贝克则和洛夫、英格丽一起装饰圣诞树。孩子们兴奋地喧闹,他尽量不扫他们的兴。妻子跟死者致意之后回来,他鼓起勇气参与一项其实自己并不喜欢的惯例——把面包浸到煮火腿的锅里。

要不了多久,他隐隐作痛的胃就会痛得更厉害了。马丁·贝克已经习惯了这种发病的感觉,所以根本不予理会,但心里明白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常发生,而且越来越严重。现在他几乎不去告诉英雅自己不舒服。以前他曾经说过,而英雅煎制的草药和不间断的唠叨几乎害死了他。对英雅来说,疾病是跟生命同样重要的事情。

以只有四个人来说,这顿圣诞晚餐丰盛异常,而且其中一人非常难得能吃下一顿正常饭量的饭,一人在节食,还有一人因为准备晚餐过度劳累而根本吃不下。于是只剩下洛夫,不过他吃得实在不算少。这男孩儿才十二岁,他单薄的身体一天所消耗的食物,跟马丁在一星期中强迫自己吃下的东西一样多。

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惊异不已。

大家都帮忙善后工作,这也是只有圣诞夜才会发生的事。

然后马丁·贝克点亮圣诞树上的蜡烛,心中想着用进口塑料圣诞树来掩盖贩毒行径的阿萨尔松兄弟。接着则是热潘趣酒和姜糖饼干。英格丽说:

“现在把马牵进来吧。”

一如往常,他们保证只给每人一份礼物;也一如往常,他们又多买了很多。

马丁·贝克并没替英格丽买一匹马,却以马裤和半年马术学校的学费来代替。

他自己获得的礼物包括快速帆船卡提沙克号的组合模型,以及一条两码长的围巾,这是英格丽编织的。

英格丽还给他一个扁平的包裹,他拆包装时,女儿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里面是一张四十五转的黑胶唱片,唱片封套上画着一个胖子,穿戴着伦敦警察的制服和帽子。胖子有着卷翘的大胡子,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捧着腹部。他站在一支老式的麦克风前,从表情上来看,似乎正在哈哈大笑。他的名字显然叫做查尔斯·潘罗斯,这张唱片叫《大笑警察的冒险》。英格丽搬来唱机,放在马丁·贝克椅子旁边的地上。

“你听了就知道,”她说,“你会笑死的。”

她把唱片从套子里拿出来,阅读标签。

“第一首歌叫《大笑的警察》。很配吧?”

马丁·贝克对音乐所知甚少,但他听说过这首歌是在二十年代或是之前录制的,歌曲在每一段歌词之后就是一连串的笑声,显然这很具有传染性,因为英雅、洛夫和英格丽都大笑不已。

马丁·贝克完全无法同乐,连一丝微笑都挤不出来。但为了不扫其他人的兴,他站起来背过身,假装在扶正圣诞树上的蜡烛。

歌放完后他回去坐下。英格丽拭去笑出的泪水望着他。

“爸,你怎么没笑啊。”她责怪道。

“我觉得非常有趣。”他尽量露出诚恳的样子。

“那你听这一首,”英格丽说,把唱片翻面。“《快乐的条子在游行》。”

英格丽显然听过这首歌很多次,唱片一面放她一面唱和,彷佛她生来就是要跟大笑的警察一起双重唱似的。

脚步声咚咚咚

从街那头传来

快乐的条子正在游行

他们的制服是蓝色的

警徽也闪闪发亮

真是一群精英榜样……

蜡烛稳稳地燃烧着,杉树在温暖的屋内散发出香味,孩子们一起唱歌,英雅穿着新睡袍蜷在椅子上,咬着一只杏仁糖小熊的头。马丁·贝克俯身向前,双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睁睁地瞪着唱片封套上大笑的警察。

他想到斯滕斯特伦。

然后电话响了。

科尔贝里心中不知怎地总觉得不满足,而且一点儿也没有休假的感觉。他既然说不出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当然没有理由闷闷不乐,甚而破坏了他的圣诞夜。

所以他仔细地调着潘趣酒,试尝了好几次后才满意,接着在桌边坐下,打量着四周表面上悠闲的氛围。波荻趴在圣诞树旁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奥萨·托雷尔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手指轻戳宝宝逗她玩;葛恩穿着一件介于睡衣和运动服之间的怪衣服,光着脚慵懒、漠然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他吃了一点特别为圣诞夜准备的鱼,想到即将可以好好吃一顿大餐,不禁愉快地叹了口气。他把餐巾塞进衬衫领口,披在胸前。倒一大杯“生命之水”。,举杯,迷迷蒙蒙地望着杯中清澈冰冷的液体,以及杯外的雾气。在这一刻,电话响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一口把酒干掉,走进卧室拿起话筒。

“晚安,我是福勒伊德,从长岛监狱打来的。”

“真令人高兴啊。”

科尔贝里很有把握地回道,他本人不在紧急事件的通知名单上,就算再发生一桩集体谋杀案,也无法逼他出门到雪地里去。那种事自然有能干的人会去处理,比方说贡瓦尔·拉尔森,他今夜奉令待命;还有马丁·贝克,因为他职位高,必须负责。

“我在这里的心理诊所上班,”那人说,“我们有个病人坚持要跟你说话。他叫比耶松,他说他答应过你,这件事很紧急……”

科尔贝里皱起眉头。

“他能来听电话吗?”

“对不起,不行,这违反规定。他正在接受……”

科尔贝里脸上浮现出悲戚的表情。职位最高的职员显然圣诞夜是不当班的。

“好吧,我过去。”他说着挂了电话。

他的妻子听见最后这句话,瞪大眼睛瞅着他。

“得去长岛一趟,”他疲惫地说,“圣诞夜这个时候怎么叫得到出租车?”

“我开车送你去,”奥萨说,“我没喝酒。”

一路上他们并未交谈。门口的警卫怀疑地盯着奥萨·托雷尔。

“她是我的秘书。”科尔贝里说。

“你的什么?等等,我得再看一下你的证件。”

比耶松一点儿也没变,甚至似乎比两星期前更温和、更有礼貌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科尔贝里没好气地说。

比耶松微微一笑。

“这好像有点蠢,”他说,“但今天晚上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你问起过车子的事,我的莫理斯……”

“怎么啦?”

“有一次我和斯滕斯特伦警员休息吃东西的时候,我告诉他一个故事。我记得我们吃的是腌猪肉和芜菁泥。那是我最喜欢的菜,今天我们在吃圣诞晚餐的时候——”

科尔贝里极度不悦地打量这家伙。

“什么故事?”

“其实是我自己的故事。从我们住在桨手街的时候开始,我的……”

他中断了要说的话,怀疑地望着奥萨·托雷尔。站在门口的狱警打着呵欠。

“继续啊。”科尔贝里粗声道。

“我老婆和我,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我在家的时候老是觉得紧张,很闷,很烦躁,也睡得很糟。”

“嗯。”科尔贝里哼了一声。

他觉得头昏燥热,非常口渴,而且饿扁了。更有甚者,四周环境让他沮丧,他想回家。比耶松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因此我习惯找个晚上出门,只为避免待在家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会在街上走好几个小时,有时候走一整夜,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要到处走走,不要别人烦我。你知道吗,我得想点儿别的事才行,这样才不会一直都在烦恼家里或我老婆的事什么的。所以我会找点儿事情做——或许可以称之为转移注意力吧,让我不去想一堆问题,不要老是闷闷不乐。”

科尔贝里看着表。

“对,对,我明白。”他不耐烦地说,“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会看车子。”

“车子?”

“对,我会沿街走着,穿过停车场,看不同的车子。其实我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不过却因为这样知道了所有的车厂和型号,过不了多久我就成了专家。其实这挺让人满足的。我可以从四五十码之外就认出那是什么车,从前后左右任何一个方向看都认得出来。要是我去参加电视上的猜谜比赛——你知道他们有时候会专门问某个主题的问题——那我一定可以拿第一名。无论从车子的哪一边看,我都没问题。”

“那从上面看呢?”奥萨·托雷尔问道。

科尔贝里惊讶地望向她。比耶松的脸色稍微黯淡了一点。

“这个嘛,我没什么机会从上面往下看。或许就不行了吧。”

他思索了一会儿。科尔贝里认命地耸耸肩。

“做这种简单的事情会让人很愉快,”比耶松继续说,“而且很兴奋。有时候看到很少见的车种,像是拿贡达、吉姆或者是BMW,我就会很开心。”

“这你告诉斯滕斯特伦了吗?”

“是的,我没跟其他人说过。”

“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他觉得很有趣。”

“原来如此,圣诞夜晚上九点半,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要说这个?”

比耶松露出受伤害的表情。

“对,”他回答,“你说我一想起什么就要立刻告诉你的——”

“是的,没错,”科尔贝里疲惫地说,“谢谢你。”

他站了起来。

“但是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部分,”比耶松喃喃道,“让斯滕斯特伦警员非常感兴趣的事,是在我们谈到莫理斯的时候我想起来的。”

科尔贝里再度坐下。

“是什么呢?”

“我这个嗜好也有点麻烦——如果这能叫做嗜好的话。如果天色很暗或者是在一段距离以外,有些车的车型很难分辨的。比方说,玛斯克维奇和欧宝士官生,DKw和IFA。”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强调道,“真的很难很难分辨,只有小细节不同。”

“这和斯滕斯特伦,以及你的莫理斯有关系吗?”

“跟我的莫理斯没关系,”比耶松回道,“警员感兴趣的是,我告诉他最难分辨的车型是小莫理斯和雷诺CV一4的车头。这两种车从旁边或后面看都很容易分辨,但从正前方或是侧前方就非常难以分辨出来,但后来我就慢慢学会分辨了,很少出错,当然有时还是会认错的。”

“等一下,”科尔贝里说,“你刚才说的是小莫理斯和雷诺CV一4吗?”

“对。我记得我说这些的时候,斯滕斯特伦警员非常吃惊。本来我在说话的时候他就是坐在那里点头而已,我都以为他没在听呢。但是当我说到这个的时候,他非常感兴趣,还问了我好几次。”

“你是说从前面看的时候?”

“对,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从前方或者是侧前方,非常难分辨出来。”

他们坐回车里的时候,奥萨·托雷尔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但可能非常重要。”

“跟杀死奥克的人有关系吗?”

“不知道,但这至少解释了他为什么在笔记本上写‘莫理斯’。”

“我也想起来了,”她说,“奥克被害前几个星期说过一些话。他说一旦他能请两天假时,就要到斯莫兰查一件事。我想是要去橡树区。这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完全没有。”科尔贝里回答。

城里杳无人迹。唯一的动静是两辆救护车、一辆警车和几个蹒跚前行的圣诞老人,太多好客的家庭请他们喝了太多杯酒,让他们没法子好好工作,过了一会儿科尔贝里道:

“葛恩告诉我你新年要离开了。”

“对,我要搬到国王岛大道上另一所比较小的公寓,家具和杂物也要卖掉,另外买新的。我也要换一份新工作。”

“在哪里?”

“还没决定,但我正在考虑。”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警局如何?有空缺吗?”

“应该有吧。”科尔贝里随口回道。突然间他说:“什么!你是说真的吗?”

“是的,

”她说,“我是说真的。”

奥萨·托雷尔专心开车。她皱起眉头,眯起眼睛望着车外纷飞的大雪。

他们回到帕连得路,波荻已经睡着了,葛恩则蜷在扶手椅里看书。她的眼中有泪光。

“怎么了?”他问。

“该死的晚餐,”她说,“已经完蛋了。”

“才没有。有你在,加上我的胃口,就算桌上放的是死猫我也会高兴得要命。”

“而且那个讨厌的马丁打电话来。半小时以前。”

“没问题,”科尔贝里愉快地说,“我回一下他的电话,你刚好可以去弄饭。”

他脱下外套和领带,然后去打电话。

“喂,贝克家。”

“怎么这么吵啊?”科尔贝里怀疑地问。

“大笑的警察。”

“什么?”

“一张唱片。”

“哦,对,我听出来了,一首老歌。查尔斯·潘罗斯,对不对?这首歌在一次大战以前就有了。”

背景传来一阵狂笑声。

“这无关紧要,”马丁·贝克不高兴地说,“我打给你是因为米兰德打电话来。”

“他要干吗?”

“他说终于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尼尔斯·埃里克·约兰松这个名字了。”

“在哪儿?”

“跟特雷莎·卡马朗案有关。”

科尔贝里解开鞋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你替我告诉他,这次他弄错了。我才刚把所有的文件都看完,里面每个该死的字都看过了。我还没笨到连这个都没注意到。”

“卷宗在你家吗?”

“不在,在瓦斯贝加。但我确定,非常确定。”

“好,我相信你。你去长岛干吗?”

“有点事情。现在事情还太笼统、太复杂,没法解释,但如果没错的话……”

“怎样?”

“那特雷莎案的每张纸都可以拿去擦屁股。圣诞快乐。”

他放下话筒。

“你又要出门去吗?”他的妻子不放心地问。

“对,但是要等到星期三。‘生命之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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