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鹭石区岛坡街上的一栋房子外面,有个雪人站着仔细研读一张纸。湿透的纸已经开始解体,在纷飞的大雪和按暗淡的街灯光线中,他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是他似乎终于找对地方了。这人像狗一样抖动身体,走上台阶,在前廊上使劲跺脚,然后按门铃。他掸掉帽子上的雪,就这样手拿着帽子等待。

门打开了几英寸,一位中年妇女朝外窥探。她穿着一件打扫用的罩杉和围裙,手上沾着面粉。

“我是警察,”这人沙哑地说。他清清喉咙继续说道:“努丁侦查员。”

女人焦虑地打量他。

“你有证件吗?”最后她说,“我是说……”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帽子换到左手,解开大衣和外套纽扣,拿出皮夹里的身份证。

女人担心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以为他会拿出炸弹、机关枪或者保险套似的。

他举起证件,女人从门缝里眯着眼睛查看。

“我以为警察都有警徽。”她怀疑地说。

“是的,这位太太,我有。”他沮丧地说。

他的警徽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不知在不放下帽子或是不把帽子戴回头上的情况下,是否能抽出手去拿。

“哦,我想身份证应该就可以了,”女人勉强说道,“松兹瓦尔?你大老远从北边来找我?”

“我在这里也有其他事要处理。”

“对不起,但是你知道……我是说……”她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样,太太?”

“我是说现在这种世道,小心总没错。你不知道……”

努丁想知道到底该拿自己的帽子怎么办。大雪继续下着,雪花在他的秃头上融化了。他总不能这样一手拿着身份证,一手拿着帽子一直站在这里。他可能要做笔记什么的。把帽子戴回头上似乎是最实际的做法,但可能会显得失礼,把帽子放在台阶上又未免太可笑了,或许他应该问问能否进去。但如此一来,这位女士就得做决定,她必须回答可以或不可以。如果他的判断正确,做这种决定可要花上好久的时间呢。

在努丁的家乡,人人都会邀请陌生人进入厨房,请他们喝咖啡,在炉子边暧暖身子。他认为这是个实际的好风俗。或许在大城市里不合适吧。

他收起散漫的思绪,说道:

“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提到一个男人,还有修车厂,对不对?”

“非常抱歉打搅你们……”

“哦,我们非常感激。”

她转头望向屋内,几乎把门给关上了。她显然惦记着烤箱里的姜饼。

“非常高兴,”努丁喃喃自语,“高兴得快发狂了,几乎难以忍受。”

女人再度打开门。

“你说什么?”

“呃,那间修车厂——”

“就在那边。”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

“从楼上看得很清楚。”女人说。

“那个男人呢?”

“嗯,那个人有点奇怪。我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他了。一个黑皮肤的矮男人。”

“你经常注意那间修车厂吗?”

“我从卧房窗口就看得见。”

她红起脸来。我又做错什么事了?努丁思忖。

“修车厂是外国人的。那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人出入。我想知道的是……”

努丁不知道是她话没说完,还是接下来声音太小他听不见。

“这个黑皮肤的矮男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个嘛……他会笑。”

“会笑?”

“对,非常大声。”

“你知道现在修车厂那里有没有人?”

“不久之前还亮着灯。我刚才上楼时看见的。”

努丁叹口气,戴上帽子。

“我去那里看看好了。”他说,“多谢你,太太。”

“你……要不要进来?”

“不了,谢谢。”

她把门多开了几英寸,很快瞥他一眼,贪婪地说:

“有没有赏金?”

“什么赏金?”

“呃……我不知道。”

“再见。”

他蹒跚地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他的头感觉好像敷了热水袋一样。那个女人立刻把门关上,现在八成已经站在卧房窗口观望了。

这家独立的小修车厂墙壁是纤维混凝土,屋顶是波浪状的铁皮。至少可以停两辆车。门口上方有盏电灯。

他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走了进去。

里面停着一辆一九五九年款的绿色斯柯达欧雅。这车如果引擎不太糟的话,至少还值四百克朗,努丁思忖。他的警察生涯有不少时间都花在追查汽车和可疑的车辆买卖上。车子用低矮的支架撑起,引擎盖掀开。有个人躺在车身底下,一动也不动。他全身只露出穿着蓝色工作鞋的双脚。

死了吧,努丁想着,走近车身用右脚轻踹这个人。

车底的人像是触电般吓了一跳,立刻爬了出来。他右手拿着手电筒,惊讶地瞪着来客。

“我是警察。”努丁说。

“我有合法文件。”那人很快说道。

“毫无疑问。”努丁反击。

修车厂的主人大约三十岁,身材瘦削,眼睛是棕色的,黑发呈波浪状,还留着仔细梳理过的鬓角。

“你是意大利人吗?”努丁问。

除了芬兰口音之外,他对外国口音完全不熟。

“瑞士,瑞士德语区,格劳宾登州。”

“你的瑞典话说得很好。”

“我在这里住了六年了。你有何贵干?”

“我们在找你的一个朋友。”

“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努丁打量着这个穿着工作服的人。

“他没你这么高,但是比较胖一点儿。黑头发留得挺长的,眼睛是棕色的。大约三十五岁。”

那人摇头。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我认识不多人。”

“认识的人不多。”努丁和蔼地纠正他。

“对,‘认识的人不多’。”

“但我听说修车厂这里常常有不少人。”

“都是开车来的家伙。他们要我修车。”他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解释道:“我是修车工人,在还……环状路的修车厂工作。现在只去上午。所有的德国人和奥地利人都知道我有这家修车厂,他们会到这里来要我免费修车,许多人我根本不认识。斯德哥尔摩很多这样的人。”

“嗯,”努丁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尼龙外衣,米色的西装。”

“跟我说也没用。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人,我确定。”

“你的朋友是些什么人?”

“朋友?几个德国人和奥地利人。”

“今天他们有人来过吗?”

“没有。他们都知道我在忙。我日夜都在修这个。”

他油腻的大拇指指向那辆车。

“圣诞节前要修好,然后我就开回家看爸妈。”

“开回瑞士?”

“对。”

“好长一段路。”

“对。我买这辆车只花了一百克朗,但我会修好,我技术棒。”

“你叫什么名字?”

“霍斯特。霍斯特·迪克。”

“我叫乌尔夫。乌尔夫·努丁。”

瑞士人微微一笑,露出完美的白牙。他似乎是个正直而好相处的年轻人。

“那么,霍斯特,你不知道我说的人是谁?”

迪克摇头。

“不知道,抱歉。”

努丁并不失望。他只是问到每个人预料中的结果。要不是线索稀少,这种情报根本不会有人调查的。但他还没准备要放弃,此外他也不想立刻回去跟那些穿着湿衣、不友善的人群一起挤地下铁。这个瑞士人显然努力想帮上忙,他说:

“没有别的了吗?我是说关于那个人。”

努丁想了一下,最后他说:

“他笑得很大声。”

瑞士人立刻脸色一亮。

“啊,我想我知道。他笑起来像这样。”

迪克张开嘴,发出高亢的声音,又尖又刺耳,像是鹬的叫声。

努丁完全没料到。过了十秒他才能开口。

“对,或许吧。”

“对,对,”迪克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一个矮小、黑皮肤的家伙。”

努丁满怀期待。

“他来过这里四五次,可能更多。但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跟一个想卖零件给我的西班牙人一起来。他来过好几次,但我没买。”

“为什么?”

“太便宜了。我想是偷来的。”

“那个西班牙人叫什么名字?”

迪克耸耸肩。

“不知道。帕科,巴布罗,巴吉托,像这样的名字。”

“他开什么车?”

“好车,白色的沃尔沃。”

“这个会笑的人呢?”

“完全不知道,他只坐在车里,我想他喝了几杯。当然他没开车。”

“他也是西班牙人吗?”

“我想不是。应该是瑞典人,但我不知道。”

“他多久前来的?”

这样说听起来不太对。努丁打起精神。

“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大概两星期以前,我不确定多久。”

“从那次以后,你还见过那个西班牙人吗——叫帕科什么的那个人?”

“没有。我想他回西班牙去了。他需要钱,所以才来卖东西,他是这么说的。”

努丁思索了一下。

“你说这个家伙好像喝醉了。你想他可不可能是嗑了药?”

对方耸肩。

“不知道,我以为他喝了酒。但是,嗑药?好吧,有何不可?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这样。不出去偷东西的时候就躺在垃圾堆里吸毒,不是吗?”

“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其他人叫他什么?”

“不知道。但是有几次车子里有个女孩子,我想是跟他一伙的。很高很壮的女孩子,长长的金头发。”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但是他们叫她……”

“什么?”

“‘金发马林’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在城里见过她。”

“城里的哪里?”

“戴涅街的一家咖啡馆,靠近斯维尔路。外国人都去那里,她是瑞典人?”

“金发马林?”

“对。”

努丁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他怀疑地望着绿车说:

“希望你平安到家。”

迪克充满魅力地一笑。

“我会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

“不回来。瑞典不是好国家,斯德哥尔摩是烂城市,只有暴力、毒品、小偷、酒精。”

努丁一言不发。他倾向于同意此人的最后一项说法。

“很悲惨,”瑞士人总结道,“但外国人赚钱很容易。其他一切都没希望。我和三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月付四百克朗。你们怎么说——敲诈?很恶劣。只不过因为房子不够住。只有有钱人和罪犯能上得起餐厅。我把钱都存起来。我要回家了,自己买栋小屋成家。”

“你在这里没遇见喜欢的姑娘?”

“瑞典姑娘不值得要。或许留学生之类的可以认识些好姑娘。平凡的工人只能认识一种姑娘,像金发马林那样的。”

“哪一种?”

“妓女。”

他把“妓”字念成“鸡”。

“你是说你不想花钱?”

霍斯特·迪克噘起嘴。

“许多都不用钱。反正都是妓女,免费的妓女。”

努丁摇头。

“霍斯特,你只见过斯德哥尔摩,真可惜。”

“其他地方比较好吗?”

努丁用力点头。然后他说:

“关于那个家伙,你还记得别的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这样笑。”

迪克再一次张嘴发出那种尖锐的叫声。

努丁点头告辞离去。

他在最近的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掏出笔记本。

“金发马林,”他咕哝道,“垃圾堆,免费的妓女。我真挑了个好工作。”

这不是我的错,他心想,是老爹逼我的。

有个人沿着人行道走来。努丁举起覆满了雪的毡帽,开口说:

“对不起,你可以——”

那人充满疑心地瞥了他一眼,弓起背匆匆走开。

“告诉我地铁站在哪里?”努丁对着飞舞的雪花喃喃说着。

他摇摇头,在笔记本上潦草写下几个字。

巴布罗或帕科。白色沃尔沃。戴涅街一斯维尔路咖啡馆。笑声。金发马林。免费的妓女。

然后他把纸笔收进口袋,叹口气离开了街灯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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