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篷的红白遮棚下只剩三个人,就是格雷迪、我和油炸厨子。格雷迪跟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面,一人面前一只凹痕累累的马口铁盘子,盘上搁着一个汉堡包。厨子人在柜台后面,正在用刮铲刮锅子。油锅早熄火了,但油腻味儿萦回不去。

马戏团其余地方不久前还挨挨擦擦挤满了人,这会儿一片空荡荡的,只看得到几个团员和等着进库奇艳舞[库奇艳舞:一种色情女子舞蹈。(除非特别说明,全书脚注均为编者注。)]篷的几个男人。他们忐忑地左瞄右看,帽檐压得老低,手深深插在口袋里。他们不会失望的,芭芭拉的场子就藏在营地后面,她的媚功可厉害啦。

我们团主艾蓝大叔管客人叫“土包子”。除了等着看芭芭拉的人,其他人已经逛完兽篷,进入大篷了。热闹滚滚的音乐颤动着大篷。乐队照例震天价响地飞快奏出预定的曲目。我清楚节目的程序,就在这一刻,惊异大奇观即将下场,高空杂耍女郎绿蒂应该正在场地中央攀着索具上升。

我注视格雷迪,试图思忖他的话。他四下瞄了瞄,又凑得更近一点。

“再说,依我看,你可出不起纰漏。”他紧盯着我的眼睛,扬起眉毛加强语气。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大篷忽地爆出如雷掌声,乐队天衣无缝地奏起古诺[古诺(Gounod,1818―1893):法国作曲家。]的华尔兹。那是大象萝西上场的暗号,我本能地转向兽篷的方向。玛莲娜要么正准备骑上大象,要么已经坐在它头上。

“我得走了。”我说。

“坐下啦,吃你的汉堡。你要是打算闪人,下一顿恐怕有得等了。”

就在那一刻,乐声刺耳地停顿下来。铜管乐器、簧乐器、打击乐器荒腔走板地同时响起,那些长号和短笛章法大乱失了协调,一只大号吹岔了气,一副铙钹空洞的锵锵声从大篷抖抖颤颤传出来,越过我们头顶,直到湮灭。

格雷迪愣住了,仍然俯头对着汉堡,两只小指竖着,嘴咧得好开。

我左看看,右看看,没人移动半分筋肉,大伙眼珠子全盯着大篷。几缕干草懒懒地回旋过干泥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说。

“别吵。”格雷迪嘶声说。

乐声再度响起,奏出《星条旗永不落》。

“老天哟,讨厌。”格雷迪把汉堡扔到桌上,一跃而起,弄翻了长凳。

“什么?怎么了?”我大叫,他已经跑了。

“灾星逛大街啦!”他回头嚷道。

我霍地转身看油炸厨子,他正扯下围裙。我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扭着要把围裙翻过头顶脱掉。“这个灾星逛大街嘛,就是说出乱子了,大乱子。”

“哪种乱子?”

“难说,像是大篷闹火灾啦,动物受惊乱跑啦,啥都有可能。老天哪,可怜的土包子,这会儿他们八成还蒙在鼓里呢。”他从铰链门下面钻出去走了。

四下怎一个“乱”字了得。糖贩们手撑着柜台跳出来,工人们从帐篷门帘下面连滚带爬出来,杂工们飞奔过营地,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全团上下通通急如星火,冲向大篷。

钻石乔从我身边跑过去,倘若他是一匹马,那他就是马不停蹄地狂奔。他拉开嗓门:“雅各――兽篷出事啦,动物跑了,快快快!快去啊!”

用不着他多说,我拔腿就跑。玛莲娜在兽篷里。

我跑近的时候,一记闷响流窜过我的身体,声音比吵嚷声还低一阶,吓得我魂都飞了。大地在震动。

我歪歪倒倒奔入兽篷,迎面遇上墙也似的牦牛。它的鬈毛竖起,乱蹄狂踏,红鼻孔喷着气,眼珠骨碌骨碌转,从我旁边飞冲过去,逼得我踮着脚尖连忙后退,贴住篷壁,以免弯曲的牛角刺到我。一只受惊的鬣狗紧抓在牦牛肩上。

帐篷中央的摊子已经被动物踏为平地,只见腰腿、蹄踵、尾巴、爪子大混战,斑点和条纹缠闹成一片鬼哭神号,有的呼啸,有的嘶嚷,有的低吼,有的哀鸣。一只北极熊站起来,居高临下挥动锅子大的熊掌乱打,一只骆马挨了一下,当场昏死过去,砰,摔到地上,颈项和四条腿张开,像个五角星。黑猩猩们尖声鼓噪吱吱叫,在绳索上摆来荡去,躲开下面那几只大猫。一匹眼神狂野的斑马左弯右拐地移动,跑得离一头蹲伏着的狮子太近。狮子使劲挥出一掌,没击中,便窜到别处,肚皮贴近地面。

我扫视帐篷,狂乱地搜寻玛莲娜的身影,却见到一头大猫溜进通往大篷的甬道。是豹子。看着它轻灵的黑色身躯消失在帆布甬道中,我立在那里,等待土包子们察觉异状。倘若土包子们还不晓得灾星罩顶,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等了好几秒,那一刻终于来了。一声长长的尖叫接着一声,又一声,然后整个地方轰地传出人人争先恐后、推挤逃命的如雷吵嚷。音乐第二度刺耳地停止,这回再也没重新响起。我闭上眼睛。主啊,求求你让他们从帐篷后面出去。主啊,求求你别让他们跑过来这边。

我再度睁开眼皮,扫视兽篷,发狂地找她的身影。看在老天分儿上,找一个女孩和一头大象能有多难?

当我瞥见粉红亮片的闪光,我差点大叫着松了一口气。也许我当真叫过,我记不清了。

我的心肝儿是在兽篷另一头,正贴着篷壁站立,恬静如夏日。那些亮片闪呀闪,有若流动的钻石,在群兽五花八门的毛色间放出一柱莹莹粼光。我们眼神对上了,我们这一望仿佛直望到了地老天荒。瞧,我的心肝儿一派气定神闲,懒洋洋的,甚至漾着微笑。我在群兽的推挤中前进,但心肝儿的神色有点古怪,我蓦然停步。

那个下三烂正背对着我的心肝儿,立在那里面红耳赤,大吼大叫,指天画地,挥舞他那根银头手杖。他的丝质高帽搁在一边的干草上。

心肝儿不晓得去拿什么东西。一只长颈鹿穿过我们之间,长颈子快速摆动,在慌乱下仍然不失优雅。等长颈鹿过去,心肝儿已经抄起一根铁桩,闲闲握住,桩尖靠在硬泥地上,又定定望着我,眼神茫然,最后将目光移到他没戴帽子的后脑勺。

“天哪。”我赫然明白那铁桩的用途,便跌跌撞撞向前冲,大吼“不行!不行!”,也不管自己的声音决计传不过去。

铁桩高高举起,向下一砸,将他的脑袋如西瓜一般劈开。他的脑袋开了花,双眼圆睁,嘴型僵成一个“”。他往下跪,然后向前翻倒在干草上。

我惊骇到无法动弹,连一只小红毛猩猩突然抱住我的腿,我也没动。

这件事发生好久了,好久了,却仍然在我脑海盘旋不去。

我不太跟人提起那段时光。一向如此,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待过几个马戏班子,总共做了将近七年,倘若那不算是聊天的谈资,我就不晓得什么才是了。

其实我是知道个中原因的:我始终信不过自己,怕说溜嘴。我明白为心肝儿守密有多重要,而我也守住了秘密,守到心肝儿离开尘世,又继续守了下去。

七十年来,我从不曾跟谁提过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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