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徐子陵策骑出城,朝渭水缓驰而去,太阳高挂中天。暖煦煦的令人舒适酣畅,尤其在解决了突利等众兄弟的难题后。

寇仲道:“全赖达志一句说话,把整个形势改变过来,而若非你阻止我和老跋与达志正面冲突,早反目成仇,达志那会提醒我们。我看这是佛家所谓的因果报应。”

徐子陵点头道:“突利等确有入中土争利霸地之野心,只因颉利受挫,形势急转直下,否则眼前将是截然有异另一番的局面。世民兄是个高瞻远瞩的治国长材,晓得须令塞外保持微妙的平衡,中土才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机会,你万匆逞一时之快,坏他大事。”

寇仲点头道:“子陵的话,小弟当然言听计从,你放心回去陪伴青璇,顺道为我向致致和秀芳传达我对她们的思念之情,待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找颉利谈心。”

徐子陵摇头道:“在如今情况下,我们不用找颉利,他也会逼于无奈来找我们。你愈令他食碌无缺,愈添他的疑惑和恐惧。颉利会目睹我们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长中。而他则不断被削弱,变成士气低落的一支孤军。返回大草原后的颉利风光不再,黄金日子一去不复。”

一艘风帆泊在渭水北岸的码头,恭候徐子陵大驾,驻守码头的唐军肃立致敬。

他们甩蹬下马,寇仲拉起徐子陵的手,微笑道:“我心中再无半点仇恨,所以希望石之轩的事可以好好解决。他始终是青璇的亲爹,你的岳丈大人。”

徐子陵紧握他的手一下,放开,登船去了。

寇仲返回武功,本欲找回房休息的跋锋寒和侯希白聊天,却因亲兵传讯,世民想见他,遂往见李世民。

李世民独坐总管府的书房内,正处理由长安送来堆积如山的案牍文件,见寇仲到,笑语道:“朕和你不用客气拘谨,坐!”

寇仲把椅子拉到他而前坐下,微笑道:“我从来是不懂守礼的人,幸好皇上不用容忍我多久。此间事了,我与子陵立即离京享受快乐逍遥生命去也。”

李世民叹道:“我愈来愈发觉你比朕聪明。看见这些奏章便学你以前所说般大感头痛,处理妥你几位兄弟的撤兵事宜后,朕须返长安办几件急不容缓的事,颉利全交由你老哥处理。”

寇仲笑道:“有个交换条件,请皇上垂允。”

李世民欣然道:“朕先答应你又如何?满意吗?少帅请赐示。”

寇仲道:“我希望率军平定萧铣者是李靖,这是我和子陵的心愿。”

李世民笑骂道:“何用拿子陵来压朕?还有比你们李大哥适合的人选吗?赐准!哈!他将在巴蜀集结大军,乘船队顺流东下,讨伐萧铣,进围江陵。”

寇仲笑吟吟道:“谢主隆恩!”

李世民没好气道:“匆要耍我!我还有几件头痛的事跟你商量。”

寇仲道:“皇上又忘记称孤道寡,有违礼规。嘻!做皇帝真不易为……”

李世民不和他瞎缠,转入正题道:“我准备为建成和元吉举行葬礼,但在太上皇立我为皇的诏书中封建成为息王,谥曰:隐;元吉为海陵王,谥曰:刺。按照谥法,‘隐指不成曰隐,暴戾无亲曰刺’,称我则为‘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以强调传位于我的合法性。‘隐’和‘刺’不是什么好的谥词,现在当然没有人敢说话,但我却觉得不大妥当。”

寇仲明白过来,隐太子和刺王均非好的谥号,但因是李渊诏书内为两人的定位,而倾向以和为贵、以亲爱代替仇恨的李世民,很难随意修改,故为此烦恼。且难给两人举行风光大葬,好弥补骨肉相残遗留的深刻伤痕。

沉吟片刻,道:“让魏徵出手如何?”

李世民拍案叫绝道:“魏徵是建成方面的人,果然好计。我就先赏他作尚书右丞兼谏议大夫,让他出师有名。”

接着皱眉思索,思如泉涌的道:“可着魏卿找几个有高位的大臣联名上表,先申明建成结衅宗社,勾结外敌,祸国殃民的罪状。然后阐明我们为保中土和平不得不采取的措施。表里奏请为他们举行大葬,并许旧属送至墓所。如此将可安定人心,消除前朝留下的矛盾。”

寇仲赞道:“这方面皇上确比我了得,若皇上可另追封他们为什么什么王,或可得到更佳效果。”

李世民摇头道:“太上皇会不高兴,此事迟一步再说。另一个问题有关山东豪杰,建德和黑闼之死,惹起该区域极大民愤。且他们并不清楚关中情况,闻玄武门之事后蠢蠢欲动者将大有人在,我已派屈突通为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往山东宣慰当地民众,希望干息民愤。若你老哥帮忙说几句话,凭你和建德与黑闼的关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山东若稳,河北将不会出乱子。”

寇仲沉吟片刻,道:“只要你公开处决诸葛德威,向天下宣示其出卖兄弟的罪状,山东民怨自平。若果再加些立竿见影的德政,效果会更好。”

李世民道:“此正是我烦恼的事情之一。撇开你与刘黑闼兄弟情义,诸葛德威于我大唐有功无过,杀他当然招人议论。幸好他来长安日浅,影响不大,可是其罪状必须仔细斟酌,不能以功为过。”

寇仲暗叹一口气,道:“皇上是否想我放过王伯当?落雁会非常不高兴的。”

李世民凝望他片刻,放轻声音道:“我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抛开个人私怨,落雁方面由我去安抚,我会把王伯当留放外地当个闲官,不过若你反对,我会顺你的意思去处理。”

寇仲摇头道:“坦白说,自从瞧着杨虚彦惨死箭下,我心中忽然一片空明,恨意全消。皇上如何处置王伯当,我绝无异议,当时皇上不是说过明白其中的原因吗?”

李世民默然一会后,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你的目标改变了,以前你是一意争霸天下,故而一切手段,均朝这方向进行,凡挡在你争霸路上者,你可毫不留情的除掉,贯彻‘谁够狠就能活下去’这句话。我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目标则是国家的长治久安,所以须保留王伯当之性命,以抵消处决诸葛德威的不良影响。所有人都明白我是因你杀诸葛德威,放过王伯当则显示报复止于此。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同时我会诏免关东地区赋税一年,可惠及大河两岸的人民,包括你的少帅国在内,让人民享受到天下统一的成果。”

寇仲终露出笑容,点头道:“明白哩!小弟为此也有回报,从杨公宝库、四大寇藏宝窟得来的财物,我只花掉一半,余宝尽献皇上,以弥补皇上税收上的损失。”

李世民大喜道:“得你谅解,我整个人轻松起来。你的大破私囊,更令我少去财政紧拙的烦恼,另一件事是贞观钱庄如满张的弓弦,该如何收拾?”

寇仲耸肩道:“福荣爷当然是退位让贤,由更懂做生意且具备侠义心肠的雷九指打理,好促进新朝的经济。”

李世民微笑道:“你提起‘新朝’两字,令我想起一事,我决定把年号改为‘贞观’,以此颂扬你和子陵名垂千古的美德。”

寇仲大感愕然。然后开怀笑道:“皇上此着使我生出身在云端的飘飘感觉,且连消带打,就像我的井中八法,不但可令小弟的儿郎们深信皇上对我们的宽恩深意,又可安抚太上皇的心,晓得皇上心存孝道,谨记他的训诲。”

李世民正容道:“由武德进入贞观,形势异常复杂,难题堆积如山,为奠定新朝的基础,我必须步步为营,前朝大臣我一概酌材取用,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裴寂,虽无法证实他是魔门的人,他当然矢口不认,但我们却是心中有数。”

寇仲知他对裴寂害死刘文静一事仍耿耿于怀,至于他蛊惑李渊、公开袒护李建成的事反不放在心上,皱眉道:“一刀干掉他不就成吗?”

李世民苦笑道:“你的提议当然最干净利落,可是会使元老大臣人人自危,且令太上皇不快。所以我决定放他一马,食邑一千五百户,这俸禄将高于所有功臣,再给他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待一切安稳下来慢慢收拾他。”

寇仲摇头叹道:“皇上治国安民的策略,确比我沉着高明百倍。”

李世民道:“坐在这位置,如我刚才所说,不得不处处为大局首恳,个人的恩怨只好置诸脑后。若裴寂肯安安份份、应可安渡余生。不过他若是魔门中人,本性难移,终有一天闯祸。我们不妨放长眼光去看他的下场。”

寇仲道:“看来皇上正为新朝用人的问题伤脑筋,这方面我可帮不上忙。”

李世民欣然道:“你肯听朕吐苦水便成,子陵会更没有聆听的兴趣,新朝必须有新朝的气象,旧人不是不好,不过却惯于依从皇父以前那套作风,缺乏进取精神,我已有初步构想,玄龄、如晦、宇文仕及、无忌、你的李大哥、魏徵、知节、敬德、叔宝、世绩等均会被重用,却不是立即把他们摆上最高的位置,而是在两三年的时间里,看他们实际的表现,逐步擢升,取代以往太上的班子,使新旧朝交替不致出现权力的倾轧,且可与太上保持最好的关系,此为目下的头等大事。”

寇仲咋舌道:“皇上深谋远虑,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换过是我,肯定前两天已把整个天策府原装不动的搬入太极宫。”

李世民笑道:“不要整蛊作怪。我知你已听得不耐烦,最后一个烦恼是有关颉利的,我今天案上的表章里,有份奏章由长安城二十多名将领联名上奏,说什么‘夷狄无信,盟后将兵,忽践疆境,可乘其便,数以背约,因而讨之,匆失良机’云云,你说该怎么办?”

寇仲戏言道:“兹事体大,臣不敢乱言。”

李世民正容道:“说到军事形势上的决策,朕只服膺你寇仲一人,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其他人说的话,朕当作耳边风。”

寇仲失笑道:“皇上真厉害,我就逼颉利立誓以后不再支持梁师都,作为交换他安全撤退的先决条件如何?那皇上可以此安抚主战的大臣们。”

李世民伸手与他相握,两人对视会心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实力是一切政治、军事和外交的根本,现在李世民正逐渐掌握能威慑四夷,统一天下的实力。

当寇仲离开李世民的临时办公书房,心中百感交集,李世民那一套治国的手腕,是他永远学不来的,师妃暄确没看漏眼。

颉利今趟无功而回,将注定其败亡的命运。李世民只因根基未固,故把与颉利的决战推后。终有一天,李世民会倾全力讨伐颉利,一劳永逸地除掉此大患,以保大唐的长治久安,并收杀鸡警猴、驯服四夷之效。

徐子陵日落前抵达长安,李靖夫妇亲来迎接,长安仍是处处欢乐热闹的气氛情景,为免惹起哄动,三人登上马车。侍卫前后护行,朝东大寺的方向驰去。

红拂欢喜地透窗张望,欣慰道:“从没有一场战事这么临近长安,可却一反惯例不用宵禁,没有任何伤亡消息传来。这对皇上初登九五之位非常有利,是天大的吉兆。”

接着别过俏脸,正容道:“子陵和小仲为天下所做的事,没有人会忘记的。”

徐子陵连忙谦让,心忖愈快忘记愈好,万众瞩目的日子,最不好过。

坐在后排的李靖道:“防线方面情况如何?关内外来的先行队伍,于午后经过长安,开往前线。据我估计,十七万大军将在三四天内齐集武功。听说突利和其中几个酋头见过皇上,答应立即退返北塞,是否有这回事?”

徐子陵点头道:“确有其事,颉利只余下他十万人的金狼部队,不遇金狼军平野战名震塞内外,正面交锋,即使我方兵力占优,仍难言必胜。幸好颉利的胜算比我们更低,僵持下去,颉利始终要屈服,寇仲会让他体面地退走。”

稍顿道:“宋二哥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靖道:“宋二公子一行人等,昨早全体安然归来,香家十多个首脑人物落网,香贵自杀身亡。皇上到武功前曾吩咐,香家的人交由你们处置。”

徐子陵道:“国有国法,不应有太多例外。香家的事交由刑部处理,只追究罪魁元凶,勿要牵连无辜,盲从者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红拂喜道:“子陵真明白事理,宋公子等刻下在兴庆宫,宋公子被雷大哥缠得很惨,不住要为即将择日开张的贞观钱庄筹谋定计,小俊则在烦恼如何光荣引退。”

徐子陵心中涌起温暖,抵长安后他们曾有过极艰苦失意的时刻,不过一切己成过去,与青璇相宿相栖的幸福日子正在前路迎接他。自离开扬州后,他还是首次感到美好的未来如此有血有肉地掌捉在手心内。

妃媗应为这理想的结果而欣悦,在李世民的统冶下,中土将出现前所未有的盛世,民众的苦难成为过去。

第一批先头部队乘飞轮船抵达,由跋锋寒领军,随行的尚有阴显鹤和小鹤儿,并为寇仲带来爱鹰无名。

李世民和寇仲连手在武功举行欢迎仪式,代表着少帅军被正式纳入大唐军,效忠唐室。最忙碌的人是王玄恕,既要应付久别重见的小鹤儿,又要指挥飞云卫招呼西来的战友。不过看他一直俺不住的笑容,当知他乐不可支。

寇仲搂着阴显鹤笑道:“嫂子生下的儿子像你还是像她呢?”

阴显鹤老睑通红的苦笑道:“那有这么快?”

寇仲还要帮他计算日子,阴显鹤求饶道:“放过我吧!”

寇仲大笑道:“嫂子真了得,竟能把阴兄如此硬汉化作绕指柔。”

另一边的跋锋寒笑道:“幸好阴兄听教听话的没有随我们一道来,否则怕要白走一趟,我和小侯连指头都没机会动,事情便告了结。”

侯希白晒笑道:“勿要拉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至少拉过弓射过箭,我则只是跳高跃低,左奔右驰,哈!”

哄笑声中,李世民派人来请寇仲往见,寇仲吩咐王玄恕犒赏慰劳在城外立营的军队,肩托无名,入城见驾。

总管府大堂内,李世民接见长安来的房玄龄、杜如晦和魏徵,见寇仲到,先对无名赞不绝口,然后把一份表章交给寇仲,欣然道:“少帅过目!”然后与房杜三人继续说话。

寇仲大马关刀的到一旁坐下,捧表细阅,词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质东宫,出入龙楼、垂将一纪。前宫结衅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从夷戮,负其罪戾,实录周行,徙竭生涯,将何上报?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陡罔有感,追怀棠棣,明社稷之大义,申骨肉之深恩,下葬二王,远期有日。臣等永惟畴昔,忝日旧臣丧君有君,虽展事君之礼,宿草将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义深凡百,望于葬日,送至墓所。”

寇仲苦笑道:“我顶多只明白其中一半的意思,不过仍肯定是高手笔下的好文章。”把表章递回给李世民,杜如晦慌忙为李世民接过,恭敬放回桌上。

李世民忍俊不禁的道:“朕须立即返长安处理此事,并向太上面陈现今形势,这里须劳少帅费神。”

接着道:“杜卿会留在武功,与少帅商量如何把少帅手下兵将编纳入军队诸事细节,例如官司何职,该治何地,全照少帅意思处理。”

寇仲欣然道:“谢主隆恩!这方面可否稍延一天,待我方人马陆续齐集,安顿后我会派出适当人选,与杜公从详计议。”

李世民敞笑道:“那人选是否虚行之虚先生呢?”

寇仲愕然道:“皇上对我的情况确了如指掌,没有行之我肯定没有今天。”

李世民目光投往堂外渐黑的天色,淡然自若道:“少帅能有今天震古烁今的成就,全在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朕当引以为鉴。用人之道,似易实难,己之所谓贤,未必尽善,众之所谓毁,未必全恶。知能不举,则为失材,舍短取长,然后为美。知人难,用人更难。”

寇仲待要回答,亲兵来报,尚秀芳船抵武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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