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星空特别显得美丽,密密麻麻充满层次感的大小星辰漫天罩地,掖庭宫一片宁静,从外表看绝察觉不到内里正密锣紧鼓地筹划明天决定中土谁属的大战。

会议在子时前结束,将士各有任命,天策府默默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李世民、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五人立在议事厅外的广场上,不约而同仰望迷人的星空。

寇仲有感而发道:“难怪师公迷上夜晚,确比白昼多上无限的神秘感觉。最古怪是在白昼天空上虚虚荡荡,惟只蓝天白云,当艳阳高照时更令人难以睁视。可是黑夜降临,竟会冒出这么多星儿,就像排列于天上的神只,默默注视着我们这人间世,是多么奇妙的事。”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漩,人的故乡是否真的是夜空中某一颗星辰?

李世民叹道:“孩提时对天上的星辰总是充满遐想和憧憬,反是人长大后,对美丽的夜空变得麻木或少了留心意趣,只懂营营役役,迷失在人世尘俗中,此刻给少帅提醒,忽然生出失落错过的感觉。”

跋锋寒点头道:“这或者是成长的代价,失去了孩子的童真和幻想!现在每当我仰望夜空,想的总是自己的事,又或剑道上某个难题。”

侯希白苦笑道:“我的情况和老跋大同小异,只不过他在想剑,我却在作诗绘画,犯下所有穷酸书生的老毛病。”

众人听得哑然失笑。

李世民收拾心情,向寇仲道:“时间差不多哩!记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寇仲微笑道:“放心吧,我自出道以来,从未试过像此时此地般信心十足,感到生命和前途全掌握在手心内。”

跋锋寒道:“若你今晚去见的是毕玄,我反不为你担心,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点头道:“当然明白。幸好师公不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更重感情,我肯定可安然回来,不致坏了大事。坦白说,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中土的荣辱会被排于首位,子陵有甚么话说?”

徐子陵默然片晌,沉声道:“动之以情,尽力而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去哩!”

大力一拍李世民肩头,由早恭候一旁的四名提灯玄甲战士引路下,往掖庭宫南大门举步去也。

瞧着他背影远去,李世民道:“子陵和希白负责的部份最是艰难沉重,要小心行事。”

侯希白欣然道:“秦王不必把我与子陵相提并论,我只是依附骥尾,对子陵我比任何人更有信心。”

跋锋寒沉声道:“寇仲和徐子陵均是能屡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的人。不过今趟事情关系重大,我决定改为参与子陵的行动,与子陵和希白并肩作战。”

三人大感愕然的瞧着他。

由于明天最有可能遇上毕玄的地方,是玄武门而非任何其他处所,为偿跋锋寒要硬拚毕玄的心愿,寇仲安排跋锋寒明天陪他经玄武门入宫,可是若跋锋寒转为与徐子陵一起行事,大有可能错失面对毕玄的机会。

跋锋寒微笑道:“该没有人怀疑我是怯战吧?我非是放弃与毕玄决战的天赐良机,而是要保证子陵能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倘若这情况能在玄武门之战前发生,我仍有与毕玄分出高下的机会。”

李世民露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结盟大典于辰时中举行,我和少帅可拖至辰时二刻进玄武门。父皇每天卯时中起床,卯时七刻抵达御书房,你们仍有三刻钟的时间。”

徐子陵道:“我们会好好利用这段宝贵的时光。”

此时李靖来报:“马车准备就绪,子陵和希白可以起行。”

李世民抓起徐子陵双手,沉声道:“拜托!”

徐子陵心中涌起无限感触,李世民从忠于李渊,到此刻反对李渊,其中过程漫长且历尽辛酸。当他在李靖掩护下离开披庭宫,明天之战已成离弦之箭,即使李世民亦难作任何更改,一切只能朝单一方向发展,成王败寇。李世民的一声“拜托”语重心长,不但着他小心行事,更希望他不要伤害李渊。微笑道:“世民兄放心,徐子陵定不负厚望。”

四名言甲战士两前两后,步履整齐划一的提着灯笼,把寇仲映照在光晕的核心处,进入横贯广场。

寇仲感觉置踏出的每一步,均令他更接近身为天下三大武学大宗师之一的傅采林,更接近面对奕剑术的时刻。

他虽说得轻松,目的纯为安慰徐子陵,令他减轻忧虑。事实上他心知肚明傅采林是一意要杀他,他打不过便得饮恨凌烟阁。

傅采林思想独特,一旦形成的信念绝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改变,所以傅君瑜苦口婆心的劝他们离开。傅采林并不信任汉人,高丽人与汉人更因杨广结下解不开的仇恨,傅采林当年派傅君婥来中土正是要行刺杨广,此正为傅采林务要令中土大乱的一贯方针策略。当盖苏文向傅采林请辞离城,傅采林会晓得今晚是唯一杀他的机会,如轻易放过,明天将是一番新局面!所以这是在他与李渊结盟前的最后一个机会,因此不肯把约会延期至明天。傅采林愈看得起寇仲,杀他的心愈烈。

可是寇仲却是一无所惧。自今早与毕玄一战后,他终于明白宋缺的必胜信心,那是经历无数恶战培养出来经得起考验的信心。即使强如傅采林,他对自己仍是信心十足。

他的心神晋入天地人浑融一体的境界,不但天地在脚下头上延伸扩展至无限远处,时间亦往前伸展,即将来临与傅采林的一战,与及明天决定长安谁属的激战,还有其后接踵而来的塞外联军大举入侵,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得刀忘刀,经宋缺的循循善诱,他清楚明白在奕剑术下他必须全力反击,尽展所能,始有活着应付另两场大战的机会。非是表示他不眷念娘的深情,而是这属唯一达致双赢结果的办法。想到这里,更是神识通透,把心结解开。

寇仲昂然穿过承天门,把门禁卫全体举刀致敬,使寇仲更感追在眉睫的连场大战。

甫入太极宫,灯笼光在前方出现,一队十多人的禁卫迎面而至。

车厢内,李靖和侯希白坐前排,徐子陵和跋锋寒居后排,在李靖亲兵前后簇拥下,马车驰出掖庭宫西门,转人安化大街,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缓行。

他们并不怕建成、元吉方面派人监视跟综,因为对方绝不敢在今晚有甚么激烈行动,免得打草惊蛇地令他们生出警觉。何况天策府臣将进进出出,即使有人在暗里监视,亦要眼花缭乱,欲跟无从。

徐子陵闭上双目,全神感应途经处周遭的动静。

跋锋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寇仲肯为宋玉致作一件令她忘掉他过去一切错失的事,令我生出深刻的感受,更反思自己的过去。现在我心障消失,享受到寇仲当日的轻松和偷快。”

徐子陵睁开眼睛,刚好见到侯希白别头回望跋锋寒充满欣喜的俊脸,只听侯希白笑向跋锋寒道:“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在下忽然感到与锋寒的距离拉近很多,那是使人非常欣慰的感觉。”

李靖不知是否想起素素,垂下头去,木然不语。

徐子陵抓上跋锋寒肩头,微笑道:“希白这两句话发人深省,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即使大奸大恶之徒,亦有其本性,何况是外冷内热的跋锋寒。由这刻开始,我们抛开一切,投人长安之战内吧。”

转向李靖道:“刘弘基可靠吗?”

李靖沉吟道:“我对他认识不深,不过当皇上要处决刘文静,刘弘基是皇上嫡系的大将中,肯为刘文静说好话的两人其中之一,另一人是李孝恭,皇上的近身御卫统领,秦王的族弟。”

侯希白接口道:“我曾为刘弘基的夫人作肖像画,知道他多一点,此人崇信孔孟,少有大志,绝非随风摆柳之徒。”

徐子陵松一口气道:“这就成哩!希白设法立即去见他,最重要是不能惹人注意,杨公宝库的破绽由他填补,他如守着出口,林士宏的人来一个杀一个,出一对杀一双,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夫。”

李靖精神一振道:“可由我安排希白与他见面。”

跋锋寒道:“还是不用劳烦李将军为上策,希白在长安交道广阔,这在他是小事一件。”

侯希白欣然道:“我弄醒一个朋友便成,小弟去哩!”

徐子陵一把抓住他,闭目静听,跋锋寒透帘外望,当马车驶经一道横巷,跋锋寒道:“去!”

徐子陵却没放开侯希白,已推开车门少许好让侯希白闪身而出的李靖讶道:“子陵?”

徐子陵双目猛睁,闪动善智慧的异采,道:“或者另外有个更精采的办法,我们先找着麻常再说。”

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前行,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但车内四人都清楚知道,长安之战已拉开序幕。

领头而来的将领气宇轩昂,年青俊伟,隔丈止步施礼道:“末将御前指挥使李孝恭,得秦王通知,晓得少帅来见傅大师,奉皇上之命特来迎迓。”

寇仲心中暗懔,李渊算甚么意思,竟派出近身御卫之首来“欢迎”自己,而非韦公公。

表面当然堆上笑容,道:“我只是和师公叙旧,皇上太客气哩!”说时步履不停。

李孝恭一声令下,十多名御卫掉头在前领路,他则跟在寇仲左方稍后处,默默追随。

当抵达凌烟阁院门入口处,寇仲止步道:“李大人不用守候,因为我也不知时间长短。”

李孝恭对手下打出留守此处的军令手势,向寇仲道:“请容许未将再送少帅一程,抵杏木桥为止。”

寇仲心中一动,点头道:“李大人客气哩!”

举步入门。

李孝恭追在他身侧,到远离院门,杏木桥在望之际,忽然叹一口气。

寇仲讶然往他瞧去,李孝恭亦往他瞧来,沉声道:“少帅请立即离开长安。”

寇仲大感愕然,道:“李大人是甚么意思?”

李孝恭双目射出复杂神色,再叹一口气道:“你们是绝没有机会的。唉!淮安王叔曾向我多番暗示,所以我已略知大概。”

寇仲在桥头立定,心念电转,这番话肯定不是李渊教他说的,而是发自李孝恭的真心,只此他已犯下欺君的杀头大罪。

李孝恭面对他站立,双目神光大盛,道:“秦王是我李孝恭一向尊敬的人,少帅更是我最心仪的好汉子。只可惜皇上误信谗言,现在唯一化解之法,是少帅立即率众离城,否则后果不堪想像。”

寇仲沉声道:“我想先问李大人一个问题,在长安城内,谁最有资格继承皇位?谁最有击退塞外联军的本领?谁最有心有力为统一后的中土平民百姓谋取幸福和平?”

李孝恭颓然道:“在利害关系下上这些全是废话,但若少帅肯离开,危机自解,请少帅三思。”

寇仲淡淡道:“李大人可曾想过我离开的后果?天下势将成四分五裂之局。当塞外联军长驱南下,中士将永无宁日。李大人或者仍不晓得,若天下一统,坐上皇位的肯定不是我寇仲,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李孝恭露出震动神色,旋又摇头道:“我们李家的事,只能由李家解决,少帅横加插手,只会带来不测的大灾祸。我宁愿和少帅明刀明枪的在战场分出胜负,也不愿看到少帅和秦王以卵击石。”

寇仲微笑道:“李大人知否齐王早前刚与潜人长安的林士宏碰头?”

李孝恭色变道:“不是吧?”

寇仲肃容道:“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我是亲眼目睹,穿针引线者是叛贼杨文干。所以即使我和秦王明早齐齐丧命,你们李家仍难避分裂的局面。李家之主既受蒙蔽,太子、齐王则分别勾结突厥和林士宏,长安城内唯一能服众者只有一个李世民,只有他能拨乱反正,我会尽全力助他击退塞外联军,更会把天下拱手让他。我寇仲为的非是李家或宋家,而是天下长年受苦的无辜子民,大义当前,李大人该知取舍。”

李孝恭露出震骇神色,道:“少帅晓得明早会有危险?”

寇仲从容笑道:“若愚蒙至此,我寇仲早死去多次。李大人以为我们是任由宰割,事实上主动全操控在我们手上。自毕玄杀我不遂,卒众诈作离开,我便知皇上完全投向太子一方,任由太子放肆。他奶奶的!你们皇上当我寇仲是鱼腩吗?可以那么容易入口?到长安来我确有与他结盟共抗外侮的诚意,但合作者必须是李世民。可你看太子如何陷害秦王,皇上更是厚彼薄此,现在更因晓得宋缺受伤,连老子我也想干掉。他娘的!李世民加寇仲岂是好惹!只有我们才可带来长治久安,只有我们才有击垮塞外联军的能力。太子不行,齐王不行,你们皇上也不行,你尊敬的秦王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李孝恭呆瞧着他,好半晌后道:“少帅可知明早皇宫内最凶险之地。”

寇仲暗吁出一口气,只听这个警告,便知李孝恭至少半只脚已踏在他们一方,微笑道:“当然是玄武门,李大人放心,我打过有把握的仗,亦打过全无把握的仗,不过现在仍是生龙活虎的活着。我对李大人全无要求,只希望李大人在紧要关头,为天下着想,作出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如此则是万民之幸。”

又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若信不过我,也该信任淮安王、秦王至乎秀宁公主。我们要收拾的人非是你们皇上,而是所有与突厥和魔门勾结,背叛李家的叛徒,皇上既受蒙蔽,当然该由你们李家内有志之士拨乱反正。若得李大人臂助,明天的事会逢凶化吉,动乱伤亡将减至最低,转眼雨过天青。然后在李家的旗号下,李家、宋家、少帅和江淮四支劲旅合而为一,共御外敌,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

明知李孝恭是忠于家族者,所以寇仲动之以家族荣辱,比说任何利害更能打动李孝恭的心。

李孝恭脸阴晴不定,沉声道:“我可在那方面帮忙,你们如何应付唐俭那支军队?”

寇仲拍拍他肩头道:“你甚么都不用理,只须掌握自己该走的方向,其他事明早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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