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雨雪纷飞的暗黑中,两艘船舰驶离梁都,载着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三个人──李世民、寇仲、徐子陵。

宋鲁亲自随行,少帅军暂时交由军师虚行之与大将宣永一文一武主理。

两舰合共一百五十名飞云卫,是少帅军中最精锐和忠于寇仲的亲兵,不虞因他们而泄漏风声。

徐子陵和寇仲坐在船尾的一排装载食用水的货箱上处,正轮番阅读宋师道遣人送来的信函。

徐子陵看罢把信交回寇仲,笑道:“我们的工夫没有白费,宋二哥虽没有一字提到与美人儿场主的发展,但观乎商美人肯留下他,请他鉴辨飞马牧场宝库内的珍藏品,可见商美人对他是大有好感。”

寇仲欣然道:“他们既是一见如故,又有机会培养感情,自然是水到渠成。我们派遣特使往见宋二哥,告诉他现时情况,着他向商场主正式求亲,然后请示阀主,那就大功告成。哈!事情比我们预期的更理想。”

徐子陵道:“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说服你的未来岳父?”

寇仲道:“那要看李世民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否像我般得阀主青睐。”

徐子陵道:“你是否有什么应变的计划?”

寇仲苦笑道:“若阀主不同意,事情将非常棘手,所以我们须尽一切努力去说服他。”

足音响起。

李世民来到船尾,在寇仲另一边坐下,叹道:“我没法入睡。”

徐子陵同情的道:“世民心中定是充满矛盾和痛苦。”

李世民颓然道:“事情怎会演变至这田地的?我心中现在仿似有千头万绪、无穷无尽的疑虑与痛苦,很想大醉一场,把冷酷无情的现实忘掉。”

河风夹着雨雪打来,寒气迫人。

寇仲沉声道:“你老哥先答我三个问题。”

李世民愕然道:“又是甚么问题?”

寇仲道:“第一个问题,世民兄是否认为令弟一心要置你于死?”

李世民发呆半晌,点头道:“确是如此。”

寇仲续问道:“令兄呢?”

李世民苦笑道:“一天我不死,对他的皇位会构成很大的威胁,今趟他抢着出征,正是要压下我的战功。”

寇仲道:“我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李世民颓然道:“是的,王兄要杀我。”

寇仲道:“这两个答案天下无人不知,第三个问题是最重要的关键,世民兄必须坦诚回答,令尊是否对你动了杀机?”

李世民脸上现出不可名状的悲伤,两眼射出一切希望尽成泡影的绝望神色,投往雨雪深处,叹道:“当我晓得父皇处决静叔,我对父皇最后一线期望终告泯灭。我一心一意为李家打江山,从没想过回报的问题,可是形势的发展,却一步一步把我迫往死角。我更害怕若我出事,父皇会把一直追随我的人诛家灭族,而我麾下在外镇守的将士会起兵自立,使我李唐江山四分五裂。唉!”

寇仲拍腿道:“世民兄确是明白人,你现在的形势,是退此一步,即无死所。所以为你自己,为你的妻儿亲眷,为你的手下及其家人,更为天下的老百姓,你须撇开一切疑虑,全力与和你只有父子兄弟之名,而无父子兄弟之情的人周旋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套用老跋的名言,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一震道:“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寇仲探手搂上他肩头,道:“大家既重新做兄弟,我们当然处处为你着想。让我们设想一下将来会出现的情况,假设令兄成功击退刘黑闼,自是凯旋回朝,卖弄他的才能不在你之下。而由魔门控制的妃嫔将怂恿令尊行最后一着,就是把你召回长安,裤夺你的兵权,到你全无抗力时,把你处死。我和子陵会陪你入长安,看他们如何耀武扬威、肆无忌弹,着着进逼。当他们最得意忘形时,我们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把长安所有反对你的势力彻底粉碎。小弟保证你届时不但不会有丝毫内疚的感觉,还大感痛快,因为你受够哩!哈!这更是个最好的机会,看看谁是忠于你的心腹或朋友。”

李世民惨然道:“只是王兄王弟的联军,已非我天策府应付得来,何况禁卫军给父皇牢牢控制在手上,且有独孤和宇文两阀的高手支持,我伯会牵累你们。”

寇仲往徐子陵瞧去,道:“我应该说吗?”

徐子陵道:“大家是兄弟,有甚么好瞒的?”

李世民露出错愕不解的神色。

寇仲呵呵笑道:“世民兄可知杨公宝库不但库内有库,且库有真假之别,此库实为当年杨素为要谋反,请鲁妙子设计的得意杰作,内藏大批精良兵器,且有通往城外的秘道。只要我们运用得宜,可在库内部署一支三千人的奇兵,这方面由我供应,保证全是以一挡百的高手,哪还怕他甚么娘的长林军禁卫军。”

李世民浑体剧震,不能置信的道:“竟有此惊人之事?”

徐子陵道:“此事千真万确,绝无戏言。”

李世民瞪目结舌好一会后,朝寇仲瞧来,道:“若你挥军巴蜀,取得汉中,岂非可轻易攻入长安?”

寇仲苦笑道:“这正是我们原本的计划,可惜被我们师仙子破坏,妃暄没对你说吗?”

李世民茫然摇头,沉声道:“她没说!我只知道寇仲你放过击垮我李唐的机会,改而助我,如此胸怀,我李世民自问拍马难追。”

徐子陵笑道:“说感激话的该是小仲,他正为会当皇帝头痛,难得你肯代劳哩!”

李世民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沉声道:“我想通哩!你们是真的对我好,若我李世民仍婆婆妈妈,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怎配作你们的兄弟。”

雨雪随天亮终止,三人聚在舱厅的圆桌,共进早点,颇有点悠闲写意的味儿。

宋鲁因不愿在宋缺同意支持李世民前,与他关系密切,故乘的是另一艘战船。

寇仲忽然笑道:“世民兄可知因何我不畏冒大险要你到岭南去?”

徐子陵和李世民明白他的“冒大险”,指的是若此事泄出,李世民将难逃勾结外敌的叛国大罪。

李世民放下稀饭,讶道:“难道不是你所说的是为表示对宋阀主的尊重,以行动说明我的决心和亲自说服他这三个原因吗?”

寇仲岔开道:“世民兄是否有胡人的血统?”

李世民微一错愕,坦然道:“我李氏祖辈世代为武将,跟西北外族关系密切,娘的先世更来自西北。我现在的妻子长孙氏,其先世为北魏皇族拓跋氏,因担任过宗室长,故改姓长孙。所以看说我带有胡人血统,我绝不否认。”

寇仲看着北方民族大融和这眼前实例,微笑道:“宋缺和清惠斋主的分歧,在乎究竟是北方与外族融和的民族、抑或是南方的纯汉系,才是我们中土的未来帝主这争论上。而唯一可说服宋缺的方法,必须从此至关键的一环入手,由世民兄亲作示范,向宋缺展示胡化的汉人可以是如世民兄般优秀,且可吸纳外族民风文化用以振与和壮大后世的汉统。”

李世民老脸一红道:“给你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哩!希望效果不是适得其反。”

寇仲欣然道:“这个你可放心,宋缺眼力的高明,会出乎你意料之外,他的话就像他的天刀,几个回合即可把你摸个通透。宋缺既看大局,也重视个人,曾说过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所以我有信心他会作出最正确的选择。唉!”

徐子陵不解道:“既是信心十足,因何叹气?”

寇仲苦笑道:“不要误会。我叹气是因想起致致,想起天下事物阴阳相对,爱的另一面是恨,受有多深多复杂,恨便有多深多复杂,故心生感慨。”

李世民低声问徐子陵道:“是否宋家二小姐玉致?”

徐子陵微微点头,安慰寇仲道:“勿要多想,只要你肯把心掏出来,精诚所至,定可挽回玉致对你的感情。”

寇仲朝李世民瞧去,忽然问道:“秀宁公主好吗?”

李世民愕然点头,为寇仲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乏言以对。

寇仲目光投往窗外,露出黯然神色,再叹一口气。

李世民不知想起甚么,有感而发的道:“我愈来愈信缘份,试想若当初不是两位到我的船上来偷东西,怎会有后来的所有事,今天我们更坐在这里,为一统天下群策群力。唉!缘份来时,没法推掉,缘来缘去,谁都捉摸不着。”

徐子陵想起龙泉城与师妃暄的相逢,一句言语上的误会,把他们的关系扭转过来,莫非也是缘份的一种形式?

“咯!咯!咯!”

徐子陵应道:“进来吧!我还未睡。”

寇仲推门入房,见徐子陵呆坐一隅,在他旁隔几坐下,叹道:“明天黄昏时可抵岭南,唉!我真有点担心。”

徐子陵道:“担心那一方面?”

寇仲苦笑道:“那一方面也担心,既担心宋缺震怒下不肯接见李世民,还把我们轰走。又害怕致致对我说覆水难收,着我像乞儿般另过别家,乞求全不管用。我怕作噩梦,故不敢睡觉,来找你聊天。”

徐子陵道:“你不过份乐观,我反安心点儿。到岭南后第一步棋最难走,好的开始至关重要,如何令宋缺平心静气的见世民兄,乃关键所在。”

寇仲道:“我和鲁叔商量好,先由他向宋缺陈情,唉!这好像有点不安当,是否该由我亲去见他呢?”

徐子陵皱眉道:“可是若你和他闹僵,事情再无转圜馀地。”

寇仲苦思道:“有甚么奇招可想?应否我先和玉致说,再由她向她爹说项?”

徐子陵道:“以南统北为唯一振兴汉统的想法,在他老人家心中根深蒂固,没有奇招,很难一下子把他这想法改变过来。”

寇仲拍腿道:“不若由你先去见他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我去见他?有甚么好处?”

寇仲道:“好处在于他是首次见你,当有新鲜的感觉,在弄清楚你是甚么人前,不会把你扫出磨刀堂。他该有兴趣想摸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有这种想法?诸如此类。”

徐子陵苦笑道:“这该是义不容辞的。唉!轮到我害怕哩!怕有负重托。”

寇仲鼓励道:“不要小觑自己,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是那种淡泊无求的真正老好人。哈!你自当混混开始,从来不像混混。气质是天生的,装不来的。”

徐子陵无奈点头答应道:“我尽力而为好啦!”

寇仲顺口问道:“你刚才在想甚么?想师妃暄还是石青璇?”

徐子陵微笑道:“今趟你猜错哩!两者皆非。”

寇仲愕然道:“你难道不为此烦恼?”

徐子陵点头道:“在理性上,我已想通此事,只要我能完成妃暄的心愿,让她继续专志天道的追求,便是我对她深爱的最高体现,我不应再干扰她的清修。唉!我和青璇虽没有甚么海誓山盟,但我们在一起时,整个天地都像改变了,幸福的感觉是那么实在。她和我的距离愈来愈接近,我若仍不懂选择,不但害苦妃暄,更辜负青璇,你认为如何?”

寇仲欣然道:“绝对赞成,我们不但要顺从心的指引,更要作出明智的抉择,像我既向致致提出婚约,自应此心不渝的坚持承诺,何况她确是我的梦想。”

徐子陵讶道:“你不再为尚秀芳烦恼吗?”

寇仲惨然道:“坦白说,心中不为此伤痛就是骗你。不过我对着尚秀芳时,仍会不时记起玉致,对着玉致时却是忘记一切,可知我心中最着紧的仍是致致。唉!我真对不起秀芳,她是这么一位值得敬爱呵护的动人女子。”

李世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我可以进来吗?”

寇仲跳起来,拉开房门,着李世民在他原本的位子坐下,自己则坐到床沿去,道:“世民兄也睡不着吗?”

李世民苦笑道:“我很少胡思乱想,但自登船后,竟想起很多以为早已淡忘的事,包括年少时在那里长大位处渭水之旁的武功别馆,娘对我的教诲似还言犹在耳。我从小不爱读书,只好骑射。娘常说我的性格过于倔强刚烈,或者就是这种性格,不喜逢迎别人,令父皇愈来愈不喜欢我。”

寇仲见他说时双目渐红,忙岔开道:“世民兄该比我们熟悉长安,若要打一场宫城巷战,你可有把握?”

李世民皱眉道:“长安城内的布置关防每隔一段日子会作出调动改变,这是沿用旧隋的城防法,这方面的事只有禁卫军的四大统领和父皇清楚。”

寇仲想起老朋友常何,不过他是李建成的人,要他和自己合作并非易事。

李世民叹道:“尽管我们有杨公宝库此一奇着,尚未能稳操胜券。长安的兵力集中在宫城内,玄武门长期驻重兵。而若要让我们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宝库,人数绝不可太多,照我看三千人是极限,且要在一段颇长的时间内化整为零的分散入关。所以比起长安城的二万禁卫和数千长林军,我们的力量微薄得可怜。”

寇仲点头道:“所以我们须以智取,不能硬撼,一天控制不了玄武门,一天不能算成功。”

徐子陵问道:“傅采林是否要到长安来,世民兄有否听过此事?”

李世民道:“父皇正式接纳傅采林来访的请求,传闻傅采林有意向宁道奇和宋缺下挑战书。”

寇仲一震道:“竟有此事,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想破坏你美好的心情。”

李世民一呆道:“你们不是和傅采林关系密切吗?”

寇仲颓然道:“此事一言难尽,迟些告诉你吧!看来长安还有很多难以猜估的变数。”

李世民道:“尚有一个变数,是皇兄向父皇提议邀突厥的‘武尊’毕玄来访,希望透过他庞大的影响力,与突厥人修好,舒缓北方的压力,好应付你们和宋阀主。”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失声道:“甚么?”

李世民道:“无论接受傅采林来访,或成邀毕玄至长安,都是针对你们的策略,最理想是他们挑战宋缺或宁道奇,若他们不肯应战,在声势上会给比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宁道奇和宋缺均身负内伤,天下还有谁可应付这两位外来的武学大宗师?

跋锋寒或会因毕玄前来而欣悦,他们却要为他担心得要命。

有这两大宗师坐镇长安,他们已是举步维艰的造皇大计,将更添变数。

未来再非在他们掌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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