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在长安逗留四天,待到李世民领军征伐刘黑闼,他方从秘道悄然离去,赶赴净念禅院。他害怕自己见到师妃暄时会控制不住情绪,又渴望见到她,向她忏悔自己的无知,告诉她自己会竭尽全力,从另一方向为天下尽心力、冀能瞧到她因他的改变而欣悦。

李世民没与他碰头说话,不过从他再次重用李靖,任他作今趟远征军的行军总管,正是以行动向徐子陵显示他肯接受徐子陵的提议。

当他抵达净念禅院,南北两条战线的战争正激烈地进行。

刘黑闼大破李元吉和李神通后,与叛唐的高开道和张金树结盟以消解后顾之忧,率师进逼河北宗城。守城的李世绩见势不妙,弃城而走希图保住防御力强的洛洲。刘黑闼衔尾穷追,斩杀其步卒五千人,李世绩仅以身免。

此役震动长安。

接着刘黑闼以破竹之势攻下相州、卫州等地,把窦建德失去的领土,从李唐手上逐一强夺回来。唐将秦武通、陈君宾、程名振等被迫逃往关中。

刘黑闼遂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洛州,恢复建德时的文武官制,一切沿用其法。

李世民和李元吉却于此时在获嘉集结大军八万人,全面反击。

刘黑闼知守不住相州,退保都城洛州。

李世民取相州后兵分多路,攻击洛州,令刘军形势异常吃紧。有识见者,无不晓得李世民是要趁寇仲这位平生劲敌北上攻打洛阳前,先平定北方。

刘黑闼破李世绩的同一时间,南方的寇仲从李子通手上接收江都,依诺放李子通逃亡。

此事沈法兴父子被蒙在鼓里,茫然不知江都落入寇仲之手。

寇仲透过陈长林对沈法兴的部署于此时完成,在被策反的江南将领暗助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昆陵。

直到少帅军入城沈法兴父子始惊觉过来,大势已去,仓卒逃走,途上被陈长林伏击,陈长林亲手斩杀沈法兴父子,报却血海深仇。

少帅军在半个月时间内,降子通,杀法兴,轰动天下,势攀上巅峰,尤过李世民。

林士宏、萧铣、辅公佑三人旗下将领纷纷献城投降,令林萧辅三人更是势穷力蹙。

徐子陵在净念禅院见不着师妃暄,伊人刚于两日前离开,临行前语了空要去见李世民。

徐子陵失诸交臂,无奈下只好前梁都。

那知失意事并不单行,抵梁都后不但未能与早该回来的阴显鹤和纪倩会合,且没这两人半点音信。他虽担心得要命,差点即要赶往襄阳,然权衡轻重,终放弃此念,改由宋鲁派人往襄阳探消息,自己则乘少帅军的水师船南下见寇仲。

他乘船沿运河南下长江的当儿,寇仲正与时间竞赛,和杜伏威会师历阳,大举近击辅公佑。

辅公佑作最后的垂死挣扎,遣部将冯慧亮、陈当率三万屯博望山,另以陈正通、徐绍宁率三万进驻与博望山隔江的青林山,连铁链锁断江路,抵御寇仲,在战略上攻守兼备,恃险以抗。

寇仲和杜伏威的联军却先断其粮道,把丹阳封锁孤立,再派兵诱冯慧亮等离开要塞出击,然后以主力大军狂破之。

障碍既去,寇仲和杜伏威乘胜攻丹阳,辅公佑还想逃往会稽与左游仙会合,试图反攻,被寇仲和杜伏威以轻骑追上,杜伏威亲手斩杀辅公佑。

徐子陵抵达丹阳,少帅军正在收拾残局,修整损坏的城墙、收编降军,尽速恢复丹阳城的秩序和居民的正常生活。负责此事的是任媚媚,知徐子陵到,使人飞报寇仲。

寇仲立即来迎,随同者尚有雷九指和侯希白,兄弟见面,自有一番欢喜。

寇仲见徐子陵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他触景生情,忆念当年与傅君婥入城的旧事,提议道:“我们不若下马走路,重温当年与娘入城典押东西换银两医肚子的情况。”

雷九指笑道:“没几天休想店铺启业,我雷九指就破例一趟,亲自下厨弄几味小菜让你们大享口福之桨,为我们的重聚庆祝。”

侯希白识趣的道:“我和雷大哥去张罗材料,你们到酒家坐下闲聊,保证晚宴能在黄昏时如期举行。”

哈哈一笑,侯希白和雷九指迳自入城。

寇仲、徐子陵甩蹬下马,自有亲兵牵走马儿。

穿过城门,守兵轰然致敬,士气昂扬至极点,充满大胜后的气氛,徐子陵更感要说的话难以倾吐。

丹阳城景况如昔,河道纵棋,石桥处处,一派江南水乡的特色,只是居民多不敢出户,行人稀疏,以百计的少帅军正清理街道上形形色色的杂物,由兵器矢石至军士弃下的甲胄靴子无不俱备,蔚为奇景。

寇仲望向楼高两层的酒家,笑道:“就是这家馆子,孩儿们,给我两兄弟开门。”

左右亲卫抢出,依言办妥。

寇仲摇头叹道:“当年我们入城,那想到有今天的风光。忘记问你哩,阴小子不是与你一道吗?为何不见他呢?”

徐子陵道:“到楼上说。”

两入登上空无一人的酒家上层,就往当年坐过的那张靠窗桌子坐下,看着“属于”傅君婥的空椅,不由百怠交集,唏嘘不己。

徐子陵把阴显鹤的不知所踪长话短说,听得寇仲眉头大皱,不解道:“他没道理仍未回来?真教人担心!难怪你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究竟到那里寻妹呢?”

徐子陵苦笑道:“这只是令我心烦的大事其中之一,唉!”

此时亲兵奉任媚媚之命取酒来,打断两人谈话。

待亲兵去后,寇仲目光投往街上辛勤工作的手下,道:“你究竟有甚么心事,因何欲言又止的怪模样?我和你还有甚么事不可以直说出来的?即使你要骂我,兄弟我只好逆来顺受,哈!逆来顺受!多么贴切的形容。”

徐子陵瞧着斜阳照射下水城战后带点荒寒的景象,问道:“老爹呢!”

寇仲目光往他投来,道:“他老人家干掉辅公佑后,立即赶返历阳主持大局,我们时间无多,必须在立春前攻下襄阳。此事我是十拿九稳,因张镇州答应站在我们一方。”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唉!”

寇仲剧震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这么说?”

徐子陵淡淡道:“我晓得宋缺和宁道奇决战的事啦!我不但到过净念禅院,还见过梵清惠。”

寇仲失声道:“甚么?”

登楼足音音蓦响起。

跋锋寒的声音响起道:“少帅因何拾汉中而取襄阳?小弟因怕错失再战洛阳的前戏,不得不连夜赶来。”

寇仲和徐子陵连忙起立,却是两种心情。

跋锋寒现身眼前,双目神光电射,一面欢容。

寇仲呵呵笑道:“老跋知我心意,攻打襄阳之战如箭在弦,势在必发。至于为何拾汉中而选襄阳,却是一言难尽。请老哥坐下先喝杯水酒,小弟然后逐一细禀,陆续有来的将是雷九指亲自动手精制的小菜美食,正好同时为你老哥及子陵洗尘。”

跋锋寒在两人对面坐下,瞧着寇仲为他斟酒,讶道:“子陵刚到吗?”

徐子陵见两人兴高采烈,一副对李世民摩拳擦掌的兴头当儿,自己却要向这燃起的报复火骤泼冷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道:“和你是前脚跟后脚之别。”

跋锋寒一呆道:“子陵有甚么心事?”

寇仲插口道:“这正是我在问他的问题。”

徐子陵颓然道:“我在长安见过李世民,说服他反出家族,全力争取皇位。”

寇仲和跋锋寒停止所有表情动作,像时间在此刻忽然凝住,面面相觑,广阔的酒楼内鸦雀无声,惟只街上的声音似从另一世界传进来。

好半晌,寇仲放下酒壶,坐返椅内发呆。

跋锋寒打破静默,淡然道:“李世民是否害怕?”

徐子陵道:“他确是害怕,怕的非是我们,而是他的父皇和兄弟,怕半壁江山断送在他们手上。李渊趁李世民不在长安的空档,以近乎莫有的罪名处死刘文静,只因他和李世民关系密切。”

寇仲点头道:“这叫杀一儆百,向群臣显示他李渊属意建成之心,李小子若还不醒觉,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跋锋寒没再说话,凝望身前荡漾杯内的美酒。

寇仲往徐子陵瞧去,刚好徐子陵目光朝他望来,两人目光相触。

徐子陵叹道:“其他的话不用我说出来吧?”

寇仲苦笑道:“若我仍是以前那个和你孤身闯荡江湖的小混混,你徐大哥要怎样就怎样,我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可是在经历千辛万苦,于没可能中建立起少帅军,多少战士抛头洒热血,人人为我寇仲出生入死,现在我却忽然跑去对他们说,老子不干啦!因李世民肯答应做皇帝。若你是我,说得出口吗?他们肯追随我,是信任我寇仲,信任我不但不会出卖他们,更会领他们统一天下,成就千古不朽之业,留下传颂百世的威名。”

徐子陵沉默下去,探手抓着酒杯,双目射出痛苦无奈的神色。

寇仲也伸手过去抓着他肩头,肃容道:“尤其宋缺因决战宁道奇而受伤,我更不能辜负他对我的期望。”

跋锋寒刻震道:“宋宁决战胜负如何?”

寇仲答道:“个中情况微妙异常,我或可以不分胜负答你,但宋缺己依诺退出这场争霸天下的大战。”

徐子陵淡淡道:“梵清惠会亲身去说服宋缺。”

跋锋寒越感茫然不解道:“为何忽然又钻出个梵清惠来?”

寇仲放开抓着徐子陵的手,举杯笑道:“喝杯酒再说。”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气氛仍是僵硬。

寇仲举袖揩拭唇角酒渍,哑然失笑道:“事实上子陵确在为我着想,知我最不愿当他劳什子的甚么皇帝,不过这解决方法可能没人接受?难道要我少帅军在气势如虹、威风八面之际,来个举军向李世民投降吗?”

徐子陵露出苦涩的笑容,沉声道:“这或者是你唯一令宋玉致对你回心转意的办法,是你寇仲并非被利欲熏心,为做皇帝不择手段的人。甚至让她认识清楚你为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荣辱去争夺天下,而是无私地为中土的老百姓着想。我不是要你投降,且是要你积极地匡助李世民,助李世民,助他登上皇位,反击李渊、魔门和颉利要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懂作出反应,向跋锋寒求助道:“你老哥是我们两兄弟最好的朋友,由你来说句公道话如何?”

跋锋寒颓然道:“我可以偏帮那一个呢?我的心分成血淋淋的两半!一边是渴能和少帅你并肩作战,攻入洛阳,扫平关中;另一半却深切明白子陵高尚的情怀,明白他看到颉利入侵的大祸!而子陵更是我跋锋寒敬爱的朋友兄弟。”

顿了顿续道:“为一个女人放弃天下,似乎是异常荒谬,不过子陵之言不无道理,只有这样才可显得她在你心中重于一切的地位。”

寇仲愕然道:“你在帮子陵?”

跋锋寒举手投道:“我不再说啦!”

寇仲呆望跋锋寒半晌,目光投往自己的空酒杯,忽然笑起来,由微笑变成哈哈大笑。

轮到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不知他为何仍能笑得出来。

寇仲笑得喘着气道:“斟酒!”

跋锋寒忙举着斟酒。

寇仲待酒斟满,举杯把倒进口内,直灌咽喉,抵嘴欣然道:“好酒!”

探手过去搂着徐子陵肩头,叹道:“若能抛开与李世民的恩怨,子陵这一招真够绝,如果成功确可免去南北分裂的可能性。我又不用接受当皇帝这份苦差儿,且可得到玉致的心。唉!他奶奶的熊,子陵是在为我好!对吗?”

徐子陵平静的道:“李世民与你有甚么解不开的仇怨?”

寇仲微一错愕,露出深思的神色。

徐子陵苦笑道:“假设情况依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升平不知待到何时何日来临?又或中土会永远分裂下去,重现五胡乱华之局!但我却晓得只要我们和李世民联手,粉碎建成元吉与魔门、颉利的联盟,由懂得治军和理民的李世民当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天下立可重归一统,击退外敌,让天下百姓有和平安乐的日子可过。权衡轻重下,我明知要让你为难,也不得不向你痛陈利害。”

寇仲颓然点头道:“子陵的话那么发人深省,但你有把握梵清惠能说服宋缺吗?过去数十年她办不到的事,为何今天可办到?”

“砰”!

寇仲忽然放开搂着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面,枱上杯盘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从慈涧之战开始,我一直在绝境中扎求存,以鲜血去换取每一个可能性和机会,千辛万苦取得眼前的成果,为何不是李世民来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徐子陵平静的道:“你想当皇帝吗?又真能做个好皇帝吗?须知你的武功和韬略纵可赛过李世民,但你有他那份文才和治理天下的政经大略吗?”

寇仲呆瞧着满桌碎片,右手仍按桌面,另一手抓头道:“你这几句话比宋缺的天刀更厉害。唉!为何我总说不过你的?他娘的!老跋你怎么说?”

跋锋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坦白说,若我是你寇仲,没有人可以动摇我的信念,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徐子陵,因为我晓得他绝不会害你寇仲。其实做皇帝有啥瘾儿?不若我们三兄弟浪迹天涯,大碗酒大肉地痛痛快快过掉此生了事。说到底,李世民的襟胸才识,无论作为一个对手又或朋友,均是值得尊敬的。”

寇仲默然不语,在徐跋两人目光注视下,他双目神光大盛,迎上徐子陵的目光,接着又像泄了气般苦笑道:“我给你说得异常心动,这或者是唯一逃过当皇帝的大祸的方法,兼可令美人欢心,一举两得。唉!他娘的!可是我仍不能点头答应你,首先要宋缺他老人家首肯,否则我怎对得起他。其次是我要与李小子碰头谈条件,谈不成就开战,其他都是废话。陵少勿要怪我不立即答应你,因为我必须负起少帅军领袖的责任。”

徐子陵凝望他片刻后,点头道:“这两件合情合理,我不但不怪你,还非常感动,因你并没有令我失望。”

跋锋寒截入道:“就这么决定。今晚再不谈令人扫兴的事,大家专心喝酒,摸着杯底让少帅详述宋缺和宁道奇决战的每一个细节,不要有任何遗漏。”

足音响起,侯希白兴高采烈的捧着菜肴上桌,茫不知天下的命运,已因刚才一席话改变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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