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人虽在筏上默默摇橹,心神却超越木筏和伊水,包括即将来临的宋缺与宁道奇的决战,至乎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内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势、风士人情、民族与民族间、国与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了然于胸。

他遍游天下、经历大小战争、守城攻城、逃亡追击,这许多累积起来的宝贵经验,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诱,使他像打开灵窍般通明透彻地掌握到敌我双方的虚实强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视敌人的诸般玄虚真如。

从没有一刻比这时使他更知己知彼,统一天下的全盘战略浮现脑际。他清楚晓得当他重回彭梁之时,他会抛开一切,包括个人的喜乐困扰至乎宋缺的生死,领导少帅军踏上统一天下的大道。

他为的不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们受够哩!好该结束长期分裂战乱的苦难。

三人围炉火而坐,继续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从敞开的大门随风卷入,吹得炉火明灭不定,如此风雪寒夜,别有一番令人难忘的滋味。

可达志有感而发的道:“巴蜀现在成为很多人理想的避难所,少帅能保命离开洛阳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阵,势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无知之徒,当知他和长安的斗争,将为自大隋覆灭以来最惨烈和牵连最广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没多少地方能避过战火。”

徐子陵很想问他你们突厥人是否准备大举南侵,终没有说出口。

可达志续道:“现在形势对少帅非常有利,李世民虽成功消灭窦建德,又击垮王世充取得洛阳,可是因被你们突围逃走,刘黑闼更在范愿、曹湛、高雅贤支持下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众妃向李渊分进谗言,说他眷念与你们的旧情,决心不足,令李渊大为震怒,三传诏迫他回长安述职解释,听说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军回攻长安,以泄心头怨恨,你不仁我不义,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渊这叫自毁长城,若李世民被魔门害死,突厥大军立即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战,李唐之势危矣。

不禁问道:“刘黑闼情况如何?”

可达志露出不屑神色,道:“李世民不在,领兵伐刘的责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离开长安前,听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与幽州总管李艺合兵,会师五万余人,迎刘黑闼军于饶阳,虽未知胜负,可是刘黑闼名震山东,故并不看好屡战屡败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刘黑闼的势力竟扩展得迅速至此?”

可达志道:“李元吉当众处死窦建德乃最大失着,只李渊视如不见,此事令山东百姓极度愤慨,窦建德旧部更是万众一心的要为主子复仇,血债血偿。刘黑闼的战略兵法也确是非常出色,先据漳南,再破伯县,李唐的魏州刺史权威和冈州刺史过元祥均被刘黑闼斩杀。这势如破竹的节节胜利,令归附者日众,已投降唐室的徐圆朗拘禁唐使盛彦师后,率兵响应刘黑阀,被封为大行台元帅。若刘黑闼能撑至少帅军北上,长安将难逃覆亡的厄运,纵有李世民又如何?”

顿顿又道:“据传刘黑闼和你们关系密切,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头痛,刘黑闼的兴起,使天下的纷乱更多添变数,暗叹一声,点头道:“确是事实,但将来大家的关系如何发展,恐怕只老天爷知道。”

可达志目光落到阴显鹤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阴兄会与子陵一道走,阴兄仍像龙泉时般不爱说话。”

阴显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略示友善,仍没有说话。

可达志转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长安去吧!”

徐子陵无奈答道:“正是要到长安去办点私事,与寇仲的大业没有关系,可兄对我有什么忠告?”

可达志沉声道:“只有一句话,是长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与他虽未至于正面冲突,终是敌对的立场,可达志肯说这句话,非常难得。点头表示应允。

可达志道:“尚有一事,是高丽王正式向李渊投碟,说高丽第一高手‘奕剑大师’傅采林将代表高丽,到长安与李渊见面,顺道见识中原的武学,看来他是有意挑战宁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丽威名,若他真能获胜,比打赢一场硬仗更收震慑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远道而来,焉肯放过他和寇仲,问题在他们又绝不能让娘的师傅有损威名,令他们进退两难。

可达志双目射出异样神色,颓然道:“秀芳大家会随他一道回来。”

徐子陵道:“我刚见过烈瑕。”

可达志虎躯一震,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小子在何处?”

徐子陵道:“他想抢我身上的五采石,与许开山、辛娅娜和段玉成蒙着头脸偷袭我们,所以我和显鹤须连夜离开汉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刚仍命未该绝。”

可达志一震道:“许开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认出来,何况只蒙着头脸。”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是否从美艳那妮子处夺得五采石,听说她挟石逃离塞外,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五采石终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栈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艳夫人落脚的地方。当时该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监视,见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许开山等人,致有后来偷袭之举。”

可达志道:“大明尊教在杨虚彦穿针引线下,得李渊首肯,可在长安建庙,岂知给石之轩痛下辣手杀得莎芳和其随员鸡犬不留,现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们是走足霉运,不若我们到汉中趁趁热闹,烈瑕是我的,许开山是子陵的如何?”

阴显鹤沉声道:“许开山是我的。”

徐子陵点头道:“谁是谁的我们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盗的恶行已罪该万死,若让他们逃往波斯,还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难题是段玉成,他始终曾是我双龙帮的兄弟,我不忍看着他执迷不悟下去。”

可达志问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个难以解开的死结,他们对五采石绝不肯罢休,早晚会追上来。唉!”

可达志不解道:“有时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义,有什么好说的,你下不了手,我可为你代劳,此正是把大明尊教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

阴显鹤发言道:“错过了这机会,我们可能就永远没法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徐子陵颓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显恶行,各位放他一马。”

可达志道:“为免有漏网之鱼,我和阴兄在一旁监视,到时必可教他们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言罢与明显鹤从破窗离开。

剩下徐子陵一人独对炉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纷争就是这么来的,人与人间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国家的纷争,分歧,造成了永无休止和各种形式的冲突,这些引起斗争的诸般因素,永远不会混灭,只能各凭力量尽量协调和平衡。

他多么希望能逃避这令人烦扰的一切,隐居在隔绝俗尘的人间净土,享受清风明月的宁静生活。

可是此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自在成都重逢师妃暄后,他的心神没法安定下来,与伏蹇和阴显鹤的两席话,使他认识到中土即将来临的大灾祸,而解决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则再无另一个机会。

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为他对师妃暄的爱,他下定决心,务要排除万难,把眼前的局势扭转过来,即使他徒劳无功,总是曾尽力而为,既无愧于心,亦没有辜负师妃暄的期望。

摆在眼前的事实,若他仍不改采积极的态度,是李世民有极大机会在李渊的默许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对梁师都偷运火器的事懵然不知,当不会感到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弃下将士赶回长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门诸系和突厥人千载一时除去此眼中钉的机会。

李世民的大祸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对天下局势有更深入的体会和认识后。

心中警兆乍现。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进来,听我说几句话,否则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战败身亡,天下之争将决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负上,而关键是谁能取得洛阳的控制权。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间的事,李子通败亡,沈法兴当难自保,那时辅公佑只余待宰的份儿,长江的控河权将入他患仲之手,萧铣势穷为医下,再难有任何作为。

宋智在这情势下,更可专心一志牵制得林全宏不能能动弹。

他根本不用费神击垮萧铣或林士宏,只倚赖杜伏威,即可稳定南方,然后集结兵力,待春暖花开时,分数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阳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阳外围城池,封锁水路,截断长安与洛阳的水陆阳交通,孤立洛阳。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经洛阳之战,他对这位战场上的劲敌已有透彻的了解。

不论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又或治水之战、虎牢之战,李世民均以后发制人的战略,令他长保不败的威名。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善于营造机会,以逸待劳,待敌人师劳力竭,士气低落后一举击垮敌人。

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寇仲不断犯错,亦从中不断学习成长,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冲阵破阵乱阵,两军未战,先除敌人粮道和穷追猛打的实战手法。

李世民错失在洛水斩杀自己的机会,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误。

大雪逐渐收减,四方景物清晰起来,就像寇仲此时的心境般,空旷无碍。

从没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稳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大门外,一手扯掉头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馆,直抵炉火另一边。

徐子陵谈谈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犹豫,始缓盘膝坐下,沉声道:“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徐子陵平静的道:“我不晓得因何我对贵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别可以这么大,对我来说你的大明尊教只是个打着宗教旗号,暗里坏事做尽的团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设玉成能说服我狼盗与贵教没有丝毫关系,安乐惨案亦与许开山没有关系,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头皱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没有人可以接近,否则我立即把五采石毁掉。”

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续道:“坦白告诉我,我徐子陵是否会说谎的人?”

段玉成发呆半晌,缓缓摇头道:“你不是爱说谎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诉你,杀治水帮大龙头的绝无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这是可查证的事,为何贵教的人要瞒着你。至于狼盗之首就是它奇,你该认识它奇,晓得他是你们的人。我徐子陵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就凭你的剑来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双目射出凌厉神色,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子陵知他随时拔剑动手,叹道:“你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随便诬蔑别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须编造出这番话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许开山,就证实我说的非是谎言。他正是安乐惨案的主谋,此事你可向‘霸王’杜兴求证,杜兴与许开山一向关系密切,亲如手足,他的说话会较我更为有力。”

段玉成微一错愕,杀气大减,显然是徐子陵的说话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唱出去道:“大尊若你甩开罩头布而非是我认识的许开山,我立即把五采石无条件送给你。”

破风声起,许开山掠至门外,沉声道:“徐子陵竟恁多废话,玉成绝不会被你的谎言动摇。”

又左右顾盼,道:“你的朋友都到那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紧盯段玉成不放,平静的道:“为恶为善,在玉成一念之间。”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炉火,轻轻道:“敢问大尊,狼盗是否我们的人?”

许开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终是本性善良的人,开始对许开山生出疑心。

辛娜娅在许开山身旁出现,尖叫道:“玉成!有什么事,待解决他再说。”

徐子陵微笑单刀直入道:“你敢否认上富龙是你们的人吗?”

辛娜娅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乱语。”

轮到段玉成躯体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当儿,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对辛娜娅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娅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许开山或辛娜娅再有说话的机会,长笑:“请问烈兄是否在外面呢?为何不现身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门外风声呼呼,没有任何回应。

可达志冷哼声起,喝道:“这小子知机逃掉哩!”

许开山和辛娜娅听得脸脸相觑,既因烈瑕溜之夭夭震惊,更因可达志的出现手足无措。

段玉成缓缓站起。

徐子陵目光紧锁,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还是仍要站在许开山一方。

可达志的声音又在许开山后方远处响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处摸去,给他生出警觉。”

徐子陵明白过来,烈瑕因发现可达志,晓得大势已去,又见段玉成动摇,为保命求生,且见大明尊教日没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遂舍许开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为敌为友,玉成给我句话。”

馆内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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