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不断地洒在这一老一少、代表中土两代的出色人物身上。

宋缺察觉到寇仲异样的情况,讶然如他瞧去道:“你在想什么?”

寇仲颓然道:“我从阀主和清惠而主的分歧想起与玉致的不协调,因而深切体会到阀主当时的心境。”

宋缺微一颔首,道:“我和清惠的分歧,确令我们难以进一步发展下去,其他的原因都是次要。清惠认为汉族不但人数上占优势,且在经济和文化的水平上也有明显的优越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把入侵的外族同化,当民族差别消失,民族间的混战自然结束,由分裂步向统一,此为历史的必然性。在某一程度上,我同意她在这方面的见地,可是她认为胡化后的北方民族大融合,始是我汉族的未来发展,在此事上来宋人实不敢苟同。”

寇仲尚是首次听到任何人从这角度去看中土局势的变化,颇有新鲜的感觉。北方汉族的胡化或胡族汉化,是既成的事实,像宇文化及、王世充之辈,正是不折不扣汉化后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李阀亦有胡人的血统。但要宋缺这坚持汉统的人去接受汉化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却是没有可能的。梵清惠和宋缺的分歧,泾渭分明,而这分歧更体现在目前的形势上。

宋缺沉声道:“我并不反对外来的文化,那是保持民族进步和活力的秘方,佛学便是从天竺传过来与我汉族源远流长、深博精微的文化结合后发扬光大的。可是对外族没有提防之心,稍有疏忽将变成引狼入室,像刘武周、梁师都之辈,正因胡化太深,所以无视突厥人的祸害。而李氏父子正步其后尘,与塞外诸族关系密切,早晚酿成大祸。我欣赏清惠有容乃大的襟怀,但在实际的情况下,我必须严守汉夷之别,否则塞外诸族将前仆后继的插足中原,中土则永无宁日。北方既无力自救,惟有让我们南人起而一统天下,拨乱反正,舍此再无他途,否则我大汉将失去赖以维系统一的文化向心力,天下势要长期陷于分裂。”

接着哈哈笑道:“给清惠勾起的心事,使闷在脑袋中近四十年的烦恼倾泻而出,宋某大感痛快。少帅现在当明白我宋缺的目标和理想,我助你登上帝座,为的非是宋家的荣辱,而是我华夏大汉的正统。一个伟大民族的出现,并没有历史上的必然性,得来不易,亦非依人们的意志而不能转移,假若没有始皇赢政,中土可能仍是诸雄割据的局面。我希望千秋万世后,华夏子民想起你寇仲时,公认你寇仲为继赢政和杨坚后,第三位结束中土分裂的人物。这是个伟大的使命,其他一切均无关痛痒。”

寇仲心中涌起热血,同时明白宋缺肯吐露埋藏心底多年心事的用意,是他其实并不看好这场与宁道奇的决战,他的破绽在梵清惠,当他认为自己再不受对梵清惠的感情左右之际,师妃暄却代宁道奇下挑战书,再勾起他当年的情怀,致一发不可收拾。使他无法保持在“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刀道至境,大失必胜之算。

宋缺不但要寇仲明白他统一天下的苦心,更要他能坚持信念,纵使他宋缺落败身亡,仍不会被师妃暄晓以大义,令寇仲放弃他振兴汉统千秋大业的遗志。

寇仲肃容道:“阀主放心,寇仲会坚持下去,直至为阀主完成心中的理想。”

宋缺长笑道:“好!我宋缺并没有看错你,记着我们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整个民族的福趾。现在我可以放下一切心事,全心全意投进与宁道奇的决斗,看看是他的道禅之得,还是我的天刀更胜一筹。你仍要随我去作壁上观吗?”

寇仲毫不犹豫的点头。

宋缺再一阵长笑,往前飘飞,深进大雪茫茫的洁白原野。

寇仲紧追其后,一老一少两大顶尖高手,转瞬没入大雪纯净无尽的至深处。

“咯!咯!”

独坐客房内的徐子陵应道:“显鹤请进,门是没有上闩的。”

阴显鹤推门入房,掩上房门,神情木然的隔几坐到徐子陵另一边。

这是和酒馆同一个街口另一所颇具规模的旅馆,与伏骞告别后,他们在这里开了两间上房。

徐子陵关心的问道:“睡不着吗?”

明显鹤木然点头,颓然道:“我是否很没有用呢?”

徐子陵不同意道:“怎可以这样看自己,你的患得患失是合乎人情。自令妹失踪后,你天涯海角的去寻找她,虽然没有结果,总有一线希望。现在令妹的下落可能由纪倩揭晓,换作我是你,也怕听到的会是无法挽回的可怕事实,那时你将失去一切希望,至乎生存的意义,所以害怕是应该的。”

阴显鹤苦涩的道:“你倒了解我。”

徐子陵目射奇光,道:“可是我有预感你定可与小妹团聚,我真的有这感觉,绝非安慰你而这么说。”

阴显鹤稍见振作,问道:“你对伏骞有什么感觉?”

徐子陵呆望他片刻,苦笑道:“我不想去想他的问题,大家终是一场朋友。”

阴显鹤道:“突利不也是你的生死之交吗?可是在情势所迫下,终有一天你会和他对决沙场。颉利和突利虽不时缠斗,但在对外的战争上,为共同的利益,是团结一致的。我同意伏骞的说法,颉利和突利的联军将会不定期内大举入侵中原,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现实。”

徐子陵问道:“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利益?”

阴显鹤道:“我长期在塞内外流浪,找寻小纪,所以比你或寇仲更深切体会到塞外诸族的心态。他们最害怕的是出现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原帝国,杨广予他们的祸害记忆犹新。唯一我不同意伏骞之处,是西突厥的统叶绝不会在这种时间抽颉利的后腿,那是他们狼的传统,见到一头肥羊,群起噬之,以饱饿腹。目下李阀内分外裂,中土则因寇仲冒起而成南北对峙,若突厥人不趁此千载一时之机扑噬我们这头肥羊,一俟李阀或寇仲任何一方统一中原,他们将失去机会。”

徐子陵感到背脊凉浸湿的,阴显鹤从未试过如此长篇大论去说明一件事,今趟大开金口且是字字珠玑,把塞内外的形势分析得既生动可怖又淋漓尽致。

忽然间,他深深的明白师妃暄重踏凡尘的原因,正是要不惜一切的阻止事情如阴显鹤所说般的发展。

政治是不论动机,只讲后果。

寇仲的争霸天下,带来的极可能是更大的灾难。

“子陵啊!你曾说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会劝寇仲退出。为天下苍生,子陵可否改采积极态度,玉成妃暄的心愿呢?”

师妃暄的说话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当时他并没有深思她这段说话,此刻却像暮鼓晨钟,把他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万民的福趾,就在此一念之间。

阴显鹤的声音在耳鼓响起道:“为何你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徐子陵口齿艰难的道:“我曾亲眼目睹恶狼群起围噬鹿儿的可怕情景,所以你那比喻令我从心底生出恐惧。”

阴显鹤叹道:“突厥人一向以狼为师,他们的战术正是狼的战术,先在你四周徘徊咆哮试探虚实,瓦解你的斗志,令你精神受压,只要你稍露怯意,立即群起扑击,以最凶残的攻势把猎物撕碎,且奋不顾身。”

稍顿续道:“若我是颉利,更不容寇仲有统一天下的机会,对寇仲的顾忌肯定尤过于对李世民,因为没有人比颉利更清楚寇仲在战场上的能耐。这三个月许的冰河期正是颉利入侵的最佳时机。”

徐子陵剧震道:“幸好得显鹤提醒我,我并没有想到冰封有此害处。”

阴显鹤道:“子陵长于南方,当然不晓得北疆住民日夕提心吊胆的苦况,突厥人像狼群般神出鬼没,来去如风,所到处片瓦不留。”

徐子陵断然道:“不!我绝不容这情况出现。”

阴显鹤泄气的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徐子陵皱眉道:“突利难道完全不看我和寇仲的情面吗?”

阴显鹤摇头道:“突厥人永远以民族为先,个人为次,可达志便是个好例子。何况有毕玄支持颉利,只要毕玄插手,突利将不敢不从,否则他的汗位不保。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兄弟之情亦起不到作用,子陵必须面对事实。”

徐子陵沉声道:“我要去见李世民。”

阴显鹤愕然道:“见他有什么作用,你们再非朋友,而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徐子陵神情坚决的道:“你今夜这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想通很多事情。在以往我和寇仲总从自身的立场去决定理想和目标,从没想过随之而来的后果。”

轮到阴显鹤眉头大皱,道:“形势已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宋缺既出岭南,天下再无人可逆转此一形势、子陵见李世民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子陵道:“我不知道!可这是令中原避过大祸的最后机会。若我不尽力尝试,我会内疚终生,更辜负妃暄对我的期望。”

阴显鹤开始明白徐子陵的心意,倒抽一口凉气道:“说服李世民有啥用,李世民之上尚有李渊,建成元九九藏书网吉则无不欲置李世民于死地,照我看子陵无谓多此一举。”

徐子陵露出苦思的神色,没有答他。

阴显鹤叹道:“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他现在不但是少帅军的领抽,更是宋缺的继承者,在他肩上有很重的担子,我真不愿见你们两个好兄弟因此事失和。”

徐子陵道:“我没法把得失逐一计较,只知中土百姓将大祸临头,他们受够啦!好应过一段长治久安的安乐日子。”

阴显鹤点头道:“子陵就是这么一个只为他人着想,不计自身得失的人。可惜时间和形势均抵回天乏力的境地,纵使寇仲前向李唐投诚,宋缺仍不会罢休。你最清楚寇仲,他在最恶劣的形势下仍不肯屈服投降,何况是现在统一有望的时刻,他不但无法向自己交待,难向追随和支持他的人交待,更无法向为他牺牲的将士交待。”

稍顿后续道:“我说这么多话,非是不了解子陵的苦心和胸怀,而是怕你犯险,战场从来是不讲人情的。你如此见李世民,他会如何对付你实是难以预料,即使念旧,李元吉、杨虚彦之辈更是绝不会放过你的。除掉你等于废去寇仲半边身,照我看李世民不肯错过子陵这种羊入虎口的机会。”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这似对所有事情均漠不关心的人对自己的着紧,感动的道:“我会谨慎行事的。”

心中想到的是李靖,他本不打算找他,现在却必须前去与他碰头,再不计较此事会带来的风险。

阴显鹤见不能说服他,尽最后的努力道:“你若要说服寇仲投降,何须见李世民?”

徐子陵道:“若不能说服李世民,没可能打动寇仲,所以必须先游说他。此事复杂至极点,牵连广泛,一言难尽。”

阴显鹤沉声道:“宋缺的问题如何解决?”

徐子陵颓然道:“我不知道,只好见步行步,妃暄说她会营造一个统一和平的契机,希望她确可以办到。”

阴显鹤断然道:“我陪你去见李世民。”

徐子陵道:“见过纪倩再说吧!”

阴显鹤叹道:“与子陵这席话对我有莫大益处,比起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个人的惨痛创伤只是微不足道。”

徐子陵忽然探手弄灭小几的油灯,道:“有人来犯!”

阴显鹤抓上背上精钢长剑,破风声在窗外和门外响起。

漫空风雪中,宋缺和寇仲立在伊水东岸,俯视悠悠河水在眼前流过。

直到此刻,寇仲仍不晓得宁道奇约战宋缺的时间地点。

宋缺神态闲适,没有半分赶路的情态。

忽然微笑道:“少帅对长江有什么感觉?”

寇仲想起与长江的种种关系,一时百感交集,轻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宋缺油然道:“长江就像一条大龙,从远酉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峰倾泻而来,横过中土,自西而东的奔流出大洋,孕育成南方的文明繁华之境。与黄河相比,大江多出几分俏秀温柔。江、淮、河、济谓之‘四渎’,都是流入大海的河道。天下第一大河称语的得主虽是黄河,但我独钟情大江,在很多方面是大河无法比拟的。”

寇仲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宋缺为何忽然说起长江来,虽似对大江有种梦索魂牵的深刻感情,语调却苍凉伤感。

宋缺续道:“我曾为探索大江源头,沿江西进,见过许多冰川。那处群山连绵,白雪皑皑,庞大无比的雪块在阳光下溶解,沿冰崖四处陷下,形成千百计的小瀑布,汇聚成河,往东奔流,其势极其壮观,非是亲眼目睹,不敢相信。”

寇仲听得心怀壮阔,道:“有机会定要和子陵一起前去。”

宋缺提醒道:“你似是忘记玉致。”

寇仲颓然道:“她绝不会随我去哩!”

宋缺微笑道:“若换过昨天,我或会告诉你时间会冲淡一切,现在再不敢下定论。等当上皇帝后,你以为还可以随便四处跑吗?”

寇仲丧然若失,没有答话。

宋缺回到先前的话题,道:“人说三峡峡谷与黄河相同、既有雄伟险峻的瞿塘峡、秀丽幽深的巫峡和川流不息的西陵峡,为长江之最,这只是无知者言。大河的周围奇景在前段金沙江内的虎跳峡,长达十数里,连续下跌几个陡坎,雪浪翻飞,水雾朦胧,两岸雪封千里,冰川垂挂、云缭雾绕,峡谷纵深万丈,几疑远世,才是长江之最。”

寇仲苦笑道:“恐怕我永无缘份到那里去引证你老人家的说话。”

宋缺没有理他,淡淡道:“我的船就在那里沉掉,当我抵巴蜀转乘客船,于一明月当空的晚夜,在舱板遇上清惠,我从未试过主动和任何美丽的女性说话,可是那晚却情不自禁以一首诗作开场白,令我永恒地拥有一段美丽伤情、当我以为淡忘时却比任何时间更深刻的回忆。”

寇仲心中剧震,想不到宋缺仍未能从对梵清惠的思忆中脱身,此战实不可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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