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敲门入房,阴显鹤神情木然的呆立窗前,目光投往黑茫茫的江岸。

徐子陵来到他旁,本有满腹话说,却是欲语难言。脑海浮现初遇阴显鹤时,这高傲的剑客独立在饮马驿后院温泉池旁烟雾水气中的情景。当时尚不知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还以为他生性孤独离群,不近人情。

阴显鹤缓缓道:“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我也要踏遍天涯海角的去找小纪,徐兄再不用理会我。”

徐子陵不解道:“在这方面雷大哥会有他的办法。当年江都兵变时,趁机逃走的女孩子有数百之众,只要寻到其中部分人,再跟线索追寻下去,不是没有找到令妹的机会。”

阴显鹤苦笑道:“当时兵荒马乱,甚么事情也会发生,她一个弱质女孩,唉!”

徐子陵正容道:“冥冥中自有主宰,老天爷既让我们从韩夫人处得知令妹的确切消息,该不会那么残忍吧!”

阴显鹤默然无语。

徐子陵倏地双目闪亮,沉声道:“说不定我认识当时与令妹一起逃离江都的少女群中的其中之一。”

阴显鹤剧震一下,朝他瞧来,双目露出像烈火般炽热的希望,道:“是谁?”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暗下决定,誓要尽力完成阴显鹤的心愿,道:“是长安最红的、卖艺不卖身的才女纪倩,她的名气仅次于名闻全国的尚秀芳。”接着解释一遍,道:“纪倩千方百计想跟我学习赌术,正是要向香家作报复,只可惜因她不信任我,故不肯吐露令妹的事。当时我的感觉她是认识令妹的。”

阴显鹤沉声道:“我要立即登岸,赶往长安找纪倩问个分明。”

徐子陵皱眉道:“现在长安李家与寇仲的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关防紧张,没有适当的安排,阴兄恐难踏入长安半步,可否让我们先和雷大哥商量,让他想个万全办法。”

阴显鹤坚决摇头道:“我到了长安看情况再想办法,徐兄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铭记于心。”

徐子陵苦笑道:“纪倩可能由于往事留下的阴影,对人疑心极重,阴兄即使摸上门去,恐难得她信任。”

阴显鹤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绝不错过。”

徐子陵拿他没法,道:“这样好吗?我们先送韩兄一家三口到钟离,然后立即坐船北上彭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我再陪阴兄到长安找纪倩,我有方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长安,然后偷偷溜走。”

山寨右方山野火光烛天,宋家一支约五千人的轻骑先锋部队,在丘陵高处布阵,寇仲极目扫视,仍未见“天刀”宋缺的踪影。

在离天明尚有半个时辰的暗黑中,唐军阵地传来车轮辗地的声响,显示李世民命令手下冒黑把弩箭机和飞石大炮送往更远处的营地。

跋锋寒遥观宋家骑兵部队的阵势,赞道:“兵是精兵,马是良骥,这么急奔百里的赶来,仍是推移有序,气势压人,足可与唐兵争一日之短长。”

寇仲待要说话,跋锋寒一拍他肩头道:“去拜见你的未来岳丈吧!现在给天借胆李世民也不敢强攻过来,这里由跋某人给你押阵。”

寇仲笑道:“他老人家该尚未驾临,我还是在这里摆摆样子较妥当。”

跋锋寒目光投往与暗黑原野浑融为一的唐军方向,道:“若我是李世民,现在会立即撤走,否则后路被封,他的人马将永远出不了隐潭山。”

寇仲叹道:“今趟洛阳之战,教懂我一件事,就是绝不可小觑李世民。若我所料无误,我未来岳父的宋家军该先解陈留围城之厄,然后日夜兼程赶来救援我们这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残军。正因李世民预料到我岳父抵达的时间,所以迫不及待的全力攻寨,幸好我们能撑到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成败只一线之差,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跋锋寒点头道:“今趟洛阳之战跋某人的最大得益,就是从没试过这么接近死亡,每一刻都在嗅吸着死亡的气息。”

寇仲哂道:“你老哥似乎忘掉在毕玄手下死过翻生的滋味。”

跋锋寒摇头道:“这次和那趟是不同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这趟从杀出洛阳开始,那一刻我们不是活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若非有那批火器,我们早完蛋大吉。”

忽然宋家骑兵阵内爆起震天的呐喊欢呼声。

两人目光投去,旗帜飘扬下,“天刀”宋缺挺坐如山,高踞马上的雄伟身形,现身一座山丘之上,正向山寨这方面奔来,其他宋家人马,仍各据山头高地,按兵不动。

寇仲一手抓着跋锋寒马缰,便扯得跋锋寒一起往迎。

山寨内外的少帅军掀起另一股热潮,欢声雷动。

最艰苦的时刻,终成过去。

雷九指听毕,点头道:“蝶公子的情况确令人同情,我同意只要有一丝线索,无论多么渺茫,也不应错过。问题是你如何分身?不若由我陪他去找纪倩。”

徐子陵迎风立在船首,衣袂飘扬,叹道:“我当然明白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别,故先要弄清楚寇仲的情况,始下最后决定,见纪倩一事由我陪他到长安会比较妥当点。李渊禁宫内高手如云,一旦我们行藏暴露,可不是说着玩的。在对付香家的大行动上,你老哥是统帅,我和寇仲只是摇旗呐喊的小卒,其他琐碎的工作,由我们包办。”

雷九指捧腹哑然失笑道:“你想说服人时语气愈来愈像寇仲!香家结上你们两个死敌实是自取灭亡。现在我更掌握香家整个运作和巢穴布置的秘密,寇仲能一统天下的那天,就是香家整个罪恶集团覆亡的一日。”

徐子陵默然片晌,淡淡道:“雷大哥似乎一副认定寇仲会赢的样子?对吗?”

雷九指忍着笑站直瘦躯,右手抓上徐子陵肩胛,长长吁出一口气,油然道:“全天下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内,均晓得宋缺绝不会让人击垮寇仲的,他的宋家军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他能否在最适当的一刻出现?”

雷九指耸肩道:“那就要看宋缺能否保得住他军事大家的神话。自宋缺坐镇岭南后,从没有人能成功从他手上拿走半寸土地;他若要扩张,大江以南早成他的天下。但他竟能沉着气直至遇上寇仲,始出岭南争天下,正代表他不但看透别人,更看透自己。相信我吧!论眼光和对时势的把握,天下无人能出宋缺之右。”

徐子陵凝望茫茫大江,心底浮现师妃暄的玉容,宋缺加寇仲,有如江水般席卷中原,天下谁能与之争锋?当李阀优势尽失,师妃暄会否坐看由她一手挑选的李世民遭受没顶之祸,而智慧通天的她如何把局势扭转过来?

宋缺神采胜昔,坐在马背上的他比在磨刀堂更威武从容,在战场上神态之轻松自在,寇仲和跋锋寒敢发誓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得睹。他一身泥黄轻甲胄,外披索自大氅,迎风拂扬,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

宋缺没有戴头盔,在额头上扎红布带,带尾两端左右旁垂至肩胛,英俊无匹又充满学者风范的脸容含着一丝深情温柔的喜悦,名慑天下的天刀挂在背后,刀把从右肩斜伸出来,策马而来的风采直如天神降世。

簇拥着他的将领中有三人形相独特,一望而知是宋缺旗下的俚僚大将,寇仲认得的有“虎衣红粉”欧阳倩,当年他到岭南见宋缺,曾在暗里偷看过她。另两俚将一肥一瘦,肥者形如大水桶,身上甲胄紧紧包裹着他似要裂衣而出的肥肉,尤其是胀鼓鼓的大肚,偏是予人灵动活跃的相反感觉;瘦者身材颀长结实,作文士打扮,有一个超乎常人的高额,目光尖锐,蓄有一摄小胡子,外型潇洒好看。两人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

其他全是宋家的将领和子弟兵,寇仲认识的有护送宋玉致到陈留见他的宋邦,宋家诸人中穿将领盔甲者数十人,均值壮年,人人神态彪悍,雄姿英发,使人感到宋阀人强马壮,好手如云。

两方人马在一座丘原上相遇,勒马停下。

宋缺仰天笑道:“好!寇仲你干得好,没有辜负老夫对你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只要阀主迟来一步,小子可能要魂归地府,看牛头马脸一众大哥的脸色做鬼,专心拍他们马屁。”

欧阳倩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美目飘来,旋又感有失仪态,垂首敛笑。

宋缺哑然失笑,目光移往跋锋寒,后者举手致敬道:“跋锋寒参见阀主。”

宋缺双目射出似能把跋锋寒看穿看透的神光,接着露出友善亲切的笑容,道:“想不到毕玄后尚有你跋锋寒,难怪突厥人能称霸大草原。”

跋锋寒从容微笑,没有答话。

接着宋缺把左右诸将介绍两人认识,胖将是番禺之主“俚帅”王仲宣,瘦者是泷水的俚僚领袖陈智佛,加上欧阳倩,南方俚僚最响当当的超卓人物群集于此。

宋家诸将除宋邦外,令寇仲印象最深刻的是叫宋爽和宋法亮的两位年青将领,无不是一流高手的气派,可想像他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的英姿。

宋缺目光投往唐军营地,似能视黑夜如同白昼的观察敌人情势,淡然自若道:“李世民正苦待白天的来临,更期待我们大举进击,可是老夫怎会如他所愿?”

跋锋寒愕然道:“阀主竟不打算乘势攻击,任他撤出隐潭山吗?”

宋缺微微一笑,柔声道:“锋寒可知我为何选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来援,而非所说的明年春暖花开之时。”

跋锋寒默然片晌,忽然叹道:“锋寒服啦!”

宋缺仰天大笑,道:“好!不愧是我未来快婿生死与共的超卓人物。所有人给我听着,我不会再重覆另一趟,由这刻开始,宋家军就是少帅军,只听少帅一人的命令。”

众将轰然应诺,气氛炽热。

寇仲赧然道:“这怎么成?你老人家才是……”

宋缺截断他道:“不要婆婆妈妈!大丈夫何事不敢为?将来统一天下,做皇帝的是你寇仲而非我宋缺,这是你以自己的本领挣回来的。”接着露出祥和的笑意,道:“你等若我半个儿子,老夫不支持你支持谁呢?”

然后仰首望天,道:“人人均认为南人不利北战,难耐风雪,故由古到今,只有北人征服南方,从没有南人能征服北方。我宋缺不但不信邪,还要利用北方的风雪,助少帅登上皇帝宝座。我要证明给北人看,胜利必属于我们。”

寇仲剧震一下,也像跋锋寒先前般现出佩服至五体投地的神色。

宋缺欣然道:“少帅明白啦!”

寇仲点头道:“小子愚钝,到此刻才明白。”

宋缺目扫众人,平静的道:“李世民是不得不退,且要退往洛阳,凭城坚守。而这一退三个月内休想能再发兵南下,皆因风雪封路,只能坐看我们扫荡他于洛阳以南根基未稳的战略据点。我们就利用这珍贵的三个月时光,先取襄阳、汉中,控制大江。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将是我们北上之日。”

跋锋寒沉声道:“要攻洛阳,襄阳是必争之地,至于汉中,因何得阀主如此重视?”

宋缺双目射出深不可测充盈智慧的神光,道:“汉中乃形势扼要之地、前控六路之险、后拥西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任何人要守住巴蜀的北大门,必须先保汉中。巴蜀的解晖既不大听本人的话,我就把他与李唐的唯一联系截断,教解晖不敢有丝毫妄动。巴蜀既定,大江便在我们手上,哪到萧铣、杜伏威之辈称王称霸。”

寇仲欣然道:“杜伏威他老人家答应全力支持我。”

宋缺哑然笑道:“既是如此,会省去我们一些工夫。寇仲你可知天下已有一半落到你的手上,杜伏威既站在我们一方,敢不降者我们就以狂风扫落叶的威势,把南方统一在我们铁蹄之下。上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趁李唐无法南顾的好时光,统一大江两岸,那时天下之争,将决定于你和李世民的胜负。”

寇仲此时对宋缺的战略心中佩服,谦虚问教道:“李世民退兵后,我们该怎办?”

宋缺微笑道:“今趟我们北上大军,总兵力七万之众,随我来者三万人,其他留守彭梁候命,所有后勤补给由你鲁叔负责。而我们的强项在水师船队,配合你们的飞轮战舰,可不受风雪影响,攻打水路两旁具有关键性的战略重镇,至乎直入巴蜀,夺取汉中。少帅军是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寇仲听得心领神会,朗声答道:“小子明白哩!李世民退我们也退,不过我们是以退为进,先返彭梁,操练和结集水师,待风雪来临,先取江都,然后逆江而上,破辅公佑,制萧铣,然后兵分两路,一攻汉中,一夺襄阳,那时洛阳或长安,将任我们挑选。”

宋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跋锋寒叹服道:“战争如棋局,阀主一着棋即把李唐压倒性的优势改变过来,且不用动一兵一卒,若我是李渊,会自此刻每晚不能安寝。”

宋缺双目寒芒电闪,沉声道:“李渊算甚么东西?不过李世民确是个人物,令我差点失算,幸好寇仲没有令老夫失望。锋寒可知李世民不得不追杀寇仲的形势,正是老夫一手营造出来的。”

跋锋寒和寇仲愕然互望,愈感到宋缺像一位战争的魔法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宋缺神态回复绝对的平静,轻轻道:“老夫这二十多年来的工夫不是白费的,天下的形势全在我掌握中,重要的事没一件瞒过我。李世民处死窦建德实为最大失着,令河北形势大生变数,建德大将刘黑闼再度领兵举义,抗击唐军,当我们北上之时,李世民将陷于遭到南北夹击的劣势。李渊啊!你左拥右抱的好日子已屈指可数啦。”

此时天色渐明,远方唐军只余一支万许人的骑兵部队列阵以待,其他人迅速往隐潭山方向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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