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伏威坐在大堂一边靠窗的椅上,手捧香茗,正和款待他的任媚媚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这位曾率领江淮精锐纵横大江南北的霸主一身便服,惯用的竹笠搁在腿上,自有一种闲云野鹤,独来独往的风采。

此刻离天亮尚有半个时辰,可是为少帅军的存亡,作领袖的无不日以继夜的辛勤工作。

听到寇仲的足音,杜伏威朝从后门进入大堂的寇仲露出一个关切的笑容,道:“寇仲我儿,没怪我来得唐突罢!”

寇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忽然间他真的感到仕伏威是他的父亲。一直以来,他虽开口闭口的唤杜伏威作爹,却始终带些嬉笑成分。杜伏威对他的另眼相看,确令他心存感激。无奈因打开始对杜伏威的坏印象仍是残留难去,例如他强徵百姓入伍,手下良莠不齐、军纪不严等等。但在此刻,一切再不成障碍。

寇仲急步上前,探手拥抱杜伏威。

父子之情像长江大河般在两人间激汤滚流,任媚媚悄然退出厅外。

寇仲热泪盈眶的叫道:“爹!”

杜伏威压下心头的激动,拍拍他背脊柔声道:“陪爹到花园走走。”

寇仲点头答应,随杜伏威离开大堂,来到侧园,漫步于星光月照的碎石小径间。

杜伏威叹道:“仲儿是否撑得很辛苦?”

寇仲坦然道:“确实非常辛苦。最折磨人是心内的矛盾,我以诚待人,却反被怀疑。”

杜伏威登上园心小亭,负手而立,目光投往绕亭而流的人工小溪,淡淡道:“你是否在说窦建德?”

寇仲苦笑无言。

杜伏威转过身来,凝望寇仲,沉声道:“人心险诈,仲儿不用将别人的作为放在心上。我今晚不远千里的赶来见你,是有要事和你商量。”

寇仲一震道:“是甚么要紧的事?”

杜伏威像说着一件无足痛痒的事般从容道:“我决定站在你这一方。”

寇仲愕然道:“爹!”

杜伏威耸肩道:“有甚么稀奇,这或者就是甚么望子成龙的心态!”

寇仲不解道:“可是……”

杜伏威打断他道:“欧阳希夷见过你岳父宋缺,回程长安途中来找我。哈!宋缺便是宋缺,欧阳希夷未有机会开口,他先一步说出一番话来,令欧阳希夷根本不敢转述李渊的话。你道他说甚么呢?他先分析天下形势,指出李阀内争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而外族则虎视耽耽,一旦外族乘隙入侵,中土将惨被外族铁蹄蹂钢。宋缺的立论无一字离开事实,欧阳希夷还有甚么话可说的。宋缺对李渊的迷恋美色,宠纵李建成极度不满!以宋缺的高傲,怎肯臣服于这种人之下。李渊把自己看高啦!”

寇仲早知结果,问道:“听爹的语气,对李渊亦非常不满。”

杜伏威双目精芒闪烁,冷哼道:“李渊设计杀死李密,无情无义,令人齿冷。李密虽非甚么忠臣义士,终是肯向李渊投诚的人,李渊大可不批准地出关,让李密死了东山复起之心。现在却使手段置李密于死地,怎能教天下人心服,且显示李渊没容人之量。”

寇仲心中恍然,老爹因李密之死,生出兔死狐悲的感触,因他和李密处境相同,以后可能遭同一命运。李渊确比不上李世民,换过是后者,必以高官厚禄善待李密,不会把李密投闲置散,甚且暗起猜疑,迫他生出背叛之心。

杜伏威话题一转道:“仲儿有信心撑到宋缺大军上来吗?”

寇仲苦笑道:“孩儿正在想办法。”

杜伏威叹道:“暂时我仍无力分身助你,因为辅公佑公然和我撕破面皮,在左游仙怂恿下在丹阳拥军自立,还和林士宏、萧铣暗结联盟,密谋进犯我历阳。”

寇仲大讶道:“萧铣不是和林士宏交战吗?”

杜伏威道:“在李阀和宋阀威胁下,又有魔门中人穿针引线,萧林恢复和好有甚么不可能的。本来我还可与已成唐臣的李子通互为声援,可是李子通却被你打击削弱至再无翻身之力,自身难保,所以找只能依靠自己想办法应付。”

寇仲比任何人更能深切体会到“自身难保”这句话,就像如今他没有能力助杜伏威的情况如出一辙。

杜伏威双手抓紧他肩头,低声道:“我在此不宜久留,只是特来把心意向你坦白说出来。由此刻开始,我与唐室再无任何关系。若李世民杀死我的仲儿,我杜伏威必拚死为你报仇,因为寇仲是我杜某人的儿子。”

在李元吉和屈突通两支援军赶到前,唐军在洛阳城南外最具战略性和威慑力的高寨陷于一片火海中。

由于最初的战略构思是针对抗衡高寨而设计,岂知事情的发展竟理想至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在城外筑垒固守再没有实质意义,反是出城突击的战术最能发挥效用,所以杨公卿命出城血战的全体人员,于获得丰硕战果后撤退城内。

虽说可称为大胜,但始终是以寡击众的苦战,唐方当然伤亡惨重,死伤过千,且丧失主将,守城军亦超过二百人阵亡,伤者逾四百,胜果得来不易。

城南的广场躺满伤兵,由医疗队伍就地抢救。徐子陵和跋锋寒更不停以真气为重伤者行气疗伤,忙到翌日中午,两人才有喘一口气的机会,到一旁坐地休息。

跋锋寒挨着南门旁的坚固城墙,叹道:“高手对垒,胜负是一线之隔,想不到战场上亦是如此,我那一箭若失手,你和我可能没命坐在这里一边呼吸,一边享受正午的秋阳。”

徐子陵目光扫过满广场的伤兵和死尸,医疗队伍正陆续把伤者送返城内各处所救治和调息,留下无人理会的残缺衣甲,城头处传来在昨晚立下大功的八弓弩箭机移动的声音,兵员调动,马嘶人叫,忙个不休。

经过的人均向两人恭敬致礼,神情疲倦中带着掩不住的振奋,可是他却没法融入他们的情绪去。

战争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而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在其中浮沉挣扎,希望有梦醒的一天,愈快愈好。每一方的胜利,代表另一方的失败,代表着牺牲和流血,悲伤和苦泪,死亡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徐子陵叹道:“我现在心疲力尽。开始时我尚有种为理想奋战的感觉,此刻却是完全地迷失!杀戮是没有半丁点意义,只能显示我们卑劣的根性。”

跋锋寒苦笑道:“这是你和我或和寇仲的分别,没有人是天生铁石心肠的。可是为了深信不疑的理念,我们必须抛开一切,朝定下的理想目标进发,这是一个谁比谁更强更狠的争锋较量。想想正在你们北疆蓄势待发的狼军,若让他们入侵中土,会是怎样一番局面。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是他们引以为乐的勾当。他们对汉人的仇恨是子陵你难以理解的,正如颉利并不明白我对他的仇恨。相信我,眼前一切转眼即成明日黄花,我们只能为理想坚持下去,直到击败所有对手,理想才可变为现实。”

城墙外远处不断传来万马奔腾和喊杀追逐的声音,自日出至今,王世充和手下大将轮番从南门出击突袭,务令李元吉无法在洛阳南面取得坚守与立足的据点。

高寨被毁对围城军是严重的挫折和打击,迫得唐军弃守所有在此方的箭塔阵地,因再无力抵御可从任何方向攻来的敌人。

李元吉最大的问题是不能抽空固守其他营寨的将兵,所以只能从自己麾下分拨人手加强城南外余寨的兵力。

屈突通另率五千唐军,在高寨后方布阵,以防守城军从缺口突围。

徐子陵把晶莹洁白的手伸展在眼前,沉声道:“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我这双手已沾满血腥却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想想别人的儿子丈夫因我而伤亡,我不但对战争感到厌倦,更对自己感到厌恶。在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变成无情的杀人工具。”

跋锋寒点头道:“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根本不容你去选择,一是杀人,一是被杀,不论杀人与被杀,都是那么无奈和无辜。又试想另外一种情况,败北的是我们,洛阳被李元吉攻陷,李元吉成为洛阳之战最大的功臣,那时在魔门的游说怂恿下,李元吉将成为征东军的主帅,事情若真的如此发展,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和追随者残忍,更可能祸及中原百姓。李世民就看得透彻,在战争中非友即敌,要取胜固非易事,要坚持下去同样困难。”

徐子陵颓然点头,没有说话。

此时麻常匆匆来到两人身前,单膝跪下道:“我们乘势反击,连番出战,摧毁南城外敌人所有箭塔,敌人闭寨坚守,屈突通则仍按兵不动,我们若能击溃屈突通的部队,敌人围城之势将会崩溃。”

跋锋寒沉声道:“有使人知会少帅吗?”

麻常答道:“传信兵在天明前出发往陈留,如无意外,少帅可在黄昏前晓得我们这方面的情况。”

跋锋寒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何高见?”

徐子陵却问麻常道:“麻将军怎么看?”

麻常正容道:“小将本主张乘胜进击,但隐隐觉得这是个陷阱,屈突通可能是奉李元吉命令诱我们出击,经过昨夜苦战,我军人困马乏,暂时难以应付大规模的全面出击。由于敌人军力在我们两倍以上,我们无法摸清楚敌人寨内的真正实力,勉强出击必败无疑。最明智的做法,是希望少帅能及时率军来援,里应外合下,可突破敌人南面的围城军。”

跋锋寒同意道:“就照麻将军意思办,麻将军最宜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以应付未来的大战。”

麻常一声遵令,欣然去了。

徐子陵道:“他肯定不是去睡觉。”

跋锋寒凝望他的背影,道:“麻常会是少帅军最出色的主力大将之一,只有寇仲方可令这么杰出的人才为他效力,若非李阀出了个李世民,谁是寇仲的对手?”

徐子陵苦笑道:“我对寇仲却没你对他那么信心十足。”

跋锋寒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微笑道:“我们的好兄弟寇仲正从战争中学习和成长;当他变得像我那么狠,当他明白胜利是战争唯一的目的,当他能以刀法入兵法,把他的井中入法用于战略上时,天下将无有能与之匹敌之人,包括李世民在内。问题是暂时他仍不行,做不到我对他的期望和要求。”

寇仲于黄昏时分收到洛阳城南外激战的消息,大喜下立即召来手下,举行军事会议。

在内堂少帅军的众领袖围桌商议,与会者有虚行之、宣永、卜天志、陈长林、洛其飞、陈老谋。

寇仲先公布卢君谔阵亡和高寨被毁的消息,然后询问众人意见。

宣永发言道:“此实我们求之不得的良机,若我们立即发军洛阳,由于李世民怕我们成功与洛阳守军在城南外会师,彻底摧毁李元吉的围城军,必命李世绩尽起手下兵将拦截阻止,我们可一边佯装赶赴洛阳,再另布奇兵伏击李世绩的部队,只要避开河道,李世绩比我们强大的水师势将用武无地。”

众人纷纷赞同宣永的提议,只有虚行之眉头深锁,没有说话。

寇仲讶道:“虚军师似对此事另有看法,何不说出来让大家仔细参详?”

虚行之道:“若我是李世绩,绝不会冒险截击,只须领水师南下直追陈留,我们将首尾难顾,进退不得。”

任媚媚道:“陈留现在做足防御工事,又有坚寨锁河,配合飞轮船往返巡弋,只要有一万守军,李世绩休想能在十月前攻下陈留。”

虚行之道:“兵者,诡变之道也。如李世绩枕兵陈留城外,另派精骑绕过陈留,深入我境攻击仍在重建中的彭城又如何?”

任媚媚登时语塞。

彭城位于少帅国核心地带,若给敌人攻占,整个少帅国势将分崩离析,不战而溃。

陈长林道:“这个险仍是值得冒的,假设我军能溃击李元吉的围城大军,如同截断李世民的后路,我们再往东挺进,与窦军前后夹击李世民,李世民只有仓皇退返关中一途,那时李世绩军威胁自解,我们可以安枕无忧。”

宣永摇头道:“李元吉围城军兵力在六万至八万人间,且有高垒深垫可以坚守,我们若攻之心切,必死伤惨重,一旦成纠缠难解之局,而我们则一座城池接一座城池的被李世绩攻陷,实非智者所取,军师之言我们不可忽视。”

寇仲再次面对有关少帅军存亡的重要抉择,不冒险怕坐失哀机,冒险的话则可能要把少帅军全部赔进去。

以少帅军在陈留二万许的兵力,根本不足应付两个战场的艰苦剧战。由此可见李世民用兵的高明,遣李世绩进驻开封,压得少帅军动弹不得。

此时手下神色慌忙的来报,道:“发现敌军踪迹,一支唐军在陈留北十里一处山头立营设寨,人数估计在五千人间,该是从开封调来的先锋部队。”

众皆变色。

寇仲整个人如入冰窖,脊骨凉飕飕的,有若被人吊悬半空,无处着力。

他终尝到李世绩的手段,占尽先机,不以水师张扬南下,却以奇兵潜来,在最关键的时刻兵逼陈留。不用猜也知其水师大军会陆续开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何敢分兵洛阳,共享守城军突破南面重围的成果?

天策府两大名将是李世绩和李靖,若非后者与他们关系密切,使李世民不得不令他留守长安。倘让他们一并开来前线,来个钳形攻势,他的少帅军会败得更快更惨。

可是眼前给李世绩这么耍他一着,登时令他阵脚大乱,攻取襄阳以留退路之计固难以实行,未来的命运更黯淡无光,他该怎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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