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驰离绿州,同是踏足黄沙,心情与先前绝对是天渊之别。

首先是令他们寝食难安的猎鹰被箭射中左翼,悲鸣而去,使他们回复自由自在。

其次是马儿饱食歇足,加上输入真气,变得生龙活虎,使他们大增把敌人抛离甩掉的本钱,在这场你追我逐的虚耗战中占尽上风。

此时离天明尚有半个时辰,寇仲忽然哈哈笑道:“我们定是天生要被人穷追猛打的命运,在关内如是,来到塞外亦如是。”

跋锋寒减缓马速,微笑道:“少帅不知自己是多么幸运,颉利一向算无遗策,少有失手,今趟劳师动众,更冒被突利攻袭之险,仍是白费时间与心思,丢人现眼。只此足令少帅立时扬名塞外,任谁都不敢对少帅掉以轻心。”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们追讨羊皮一事却要泡汤,最糟是明明被杜兴和许开山出卖,他们仍可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不能找他们算账。”

寇仲恨得牙痒痒的道:“这两个家伙太可恶啦!”

跋锋寒领着两人驰上一座小丘,勒马停定,环目四观,欣然道:“两位大哥请放心,小弟现在比这以前任何一刻,更有把握把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追回来,虽然可能非是原来的羊皮,总之有入要负上全责赔给我们,除非他不想活命。”

寇仲一呆道:“你想找马吉算账?”

跋锋寒双目杀机大盛,冷然道:“马吉甘心作颉利的走狗帮凶,当然要为八万张羊皮负上全责。”

徐子陵讶道:“你不是说过马吉行踪飘忽,居无定所吗?该到哪里找他?”

跋锋寒唇角逸出一丝笑意,道:“这叫走得和尚走不了庙,小弟恰好晓得马吉洗赃的秘密工场设在哪里,每趟在燕原集交易后,他会亲自督师把赃物送回工场,由手下匠人改头换面,再脱早出售。来吧!我们就先一步到那里去、恭候马吉的大驾,今次纵有天王老子都再不敢为他撑腰说话。”

徐子陵勒马叫停。

寇仲和跋锋寒任马儿冲到十多丈外,勒马掉头回来。

经过三天兼程赶路,不但把颉利远远甩掉,还离开小戈壁,抵达那兀江西岸的大草原。

辽阔的高原上空,发亮的银白色云团闲适地自由飘浮,伞子般遮挡着午后的春阳,造成云移荫动的草原奇观。湖水反映阳光,宝石似的闪闪生辉。

长风徐来,拂人衣襟。

寇仲来到徐子陵旁,道:“什么事?”

徐子陵闭上眼睛,指着远方道:“舍利到那边去哩!”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石之轩?”

徐于陵睁开虎目,点头道:“那感觉微不可察,可见石之轩是在颇长的一段时间前路经此处。”

寇帅道:“往那边走是什么地方?”

跋锋寒摇头道:“我从没到过那一区,现在我们必须作出选择,究竟是石之轩还是马吉。”

寇仲头痛的道:“若错过今趟机会,是否仍可找到马吉。”

跋锋寒道:“肯定是非常困难,却非没有可能,他怎都是有迹可寻的。”

寇仲断然道:“那就暂且放过马吉,先干掉石之轩再办其他事。”

跋锋寒思索道:“真奇怪!石之轩究竟在躲避什么?竟要到那么僻远的地方去?”

寇仲道:“会否是阴癸派的人?”

徐子陵吁出一口气道:“感觉又消失哩!希望可以在黄昏前追上他,走吧!”

远方尘头大起,一队由十多头载货骆驼和百多骑士组成的团队,横过草原而来。

跋锋寒凝视观察半晌,道:“是大食国来的商人,你们稍待片刻,小弟过去问路。”言罢策骑驰去。

寇仲和徐子陵趁机下马让马儿稍息,追踪石之轩近十天后,跋锋寒这头识途老马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徐子陵对舍利的感应若断若续,此刻又再感应不到石之轩所在。

寇仲苦笑道:“石之轩这老狐狸真不简单,来到塞外仍这般厉害,教我们摸不着他的屁股。”

徐子陵道:“他采取的是迂回曲折的路线,确像一心要撇掉某个紧追在身后大敌的样子,有谁能令他如此害怕?失去金环真夫妇的帮助,师妃暄该没法跟来,而师妃暄也没资洛令石之轩如此害怕。”

寇仲皱眉道:“此正是令小弟大惑难解的地方,金环真夫妇只能在百里的范围内对舍利生出感应,在这一望无际的平野,只要跑快点即可逸出百里的范围,即使有金环真夫妇之助,阴癸派仍没可能深入数千里的直追到这里来。”

此时跋锋寒问路完毕,奔回来笑道:“你们可知前方有些什么东西?”

寇仲夷然道:“你不说出来,我们这对初抵贵境的小子如何晓得?”

跋锋寒欣然道:“我是多此一问。从这里朝西走两天,将到达黑水南岸赫赫有名的统万城,意即‘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非一般逐水草迁移的部落可比。”

寇仲讶道:“竟有如此地方?”

跋锋寒道:“你们汉人该对建设此城的赫连勃勃耳熟能详,因他在晋朝时建立北朝十六国之一的夏国,更乘晋室内乱领军南下,攻克长安,自立为帝。赫连勃勃乃史上有名暴君,曾堆砌人头号曰骷髅台,对手下亦是极端残忍,动辄剜眼割唇钩舌斩首,结果只传一代,就给北魏灭掉。”

寇仲道:“石之轩会否到统万城去?”

跋锋寒道:“这要看我们的运气,现时作主的是靺鞨黑水部的铁弗由,已无复建城时的盛况。”

徐子陵道:“好吧!我们就到统万城碰碰运气。”

谈笑声中,三人朝茫茫原野继续漫长的旅程。

镰刀似的下弦残月,挂在西边天上。

策骑缓行,日夜不停的急赶三百多里路后,他们均有点失落,因为徐子陵感应不到邪帝舍利。

跋锋寒仰首观天,道:“若我所料不差,日出前会有场雨。”

徐子陵讶道:“天气不是很好吗?锋寒兄凭什么推测会下雨?”

跋锋寒道:“在大草原生活的人都有—套预测天气的方法,不懂者会非常吃亏。子陵看看天上面的云是否状如棉絮,离地特高,且空气中水分充足。所谓棉花云、雨快临。这判断该有八成准绳。”

寇仲大喜道:“这预测天气的方法对行军非常管用,快说来听听。”

跋锋寒傲然道:“我的测天术在大草原不排第—亦可排第二。其术可大分为三部分,就是望云、察风、观物。若能把三者合在一起作推测,可达十拿九稳的地步。”

徐子陵亦大感有趣,道:“少时常听老人家说什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大概就是这类积累经验而来观天术吧。”

跋锋寒道:“就让我们从望云入手,从其形状、分溯移动和变化,分辩出何谓鱼鳞天,鲤鱼斑,又或炮台云,筋布云,对这些有了认识,包保少帅回到中土与人争霸时,不但是料敌如神的统帅,更是测天的高手。”

寇仲长笑道,“仅只是得此秘术,小弟已感不虚此行。”

徐子陵超指前方道:“那是什么?”

两人循他指示瞧去,莽莽草原远处,—座小山丘上,屹立着—座堡垒般的建筑物,分作三层,最高层是耸峙堡上的高台。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那定是统万城南面的赫连堡,我们有避雨的地方哩!”

寇仲犹豫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堡内的人会欢迎我们三个不速之客吗?”

跋锋寒笑道:“它只是座荒废十多年的破堡!我们趁机好好休息,明天才入统万城。”

话犹未已,天上风云变色,大雨欲来。

跋锋寒摧马前进,大笑道:“少帅该对我的测天术信个十足了吧!”

两人佩服得五体役地,策骑追去。

雄据丘顶的白色城堡像幽灵般俯瞰大地,对照头洒下的大雨似是完全无动于衷,对自身因日久失修致既残且缺的躯体毫不在乎。

三人冒雨来到门不成门的入口前,大呼痛快。

跋锋寒仰面任由雨水洗涤,微笑道:“两位可知这座小堡垒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建造出来的?”

寇仲哈哈笑道:“正要请教。”

跋锋寒叹道:“赫连堡的坚固在草原上是非常著名的。建造的方法是以一种特别的泥土,掺和牛羊之血层层铺筑,再堆柴烧烤。每筑好—层,赫连勃勃就命兵士以大铁链锥之。如锥入一寸,即杀筑墙者,如锥不入,改杀兵士。两位可以想像,如此筑出来的堡垒,是否其坚可以砺刀斧?”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我的娘!是否整座统万城都是这么建出来的?”

“少帅猜个正着。”

三人同时剧震,不能相信地望进破门里古堡内只可容数十人的黑暗空间去。

大雨愈下愈急,打在堡垒墙上,发出响亮的清音。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却从容道:“原来是祝宗主观临,这该叫有缘千里能相会、又叫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休怪我们不肯放过良机。”

祝玉妍从黑暗里走出来,到达差一步就弃暗投明的暗边缘处,立定门内,冷笑道:“无知小儿,凭你们三个有何资格把我留下来。”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资格?当年在洛阳你老人家当然有资格说这番话,现在嘛,就要先问过本人的剑哩!”

祝玉妍发出一阵娇笑,娇喘细细的道:“不再和你们胡闹,言归正传,你们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杀死石之轩?”

她的声音令人有种百听不厌,心颤神动的强大感染力,三人顿时减去几分敌意,战意大减。

寇仲心知肚明受到她魔功影响,皱眉道:“少说废话,我们间再无合作的可能。”

祝玉妍平静地道:“为表示我想合作的诚意,我破例向少帅说明—件事,就是上官龙并非我阴癸派的人。”

跋锋寒沉声道:“那他是谁?”

祝玉妍谈淡道:“他是来自塞外回统一个神秘教派,与我们虽有渊源,却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做的事,该不用由我负责吧!”

徐子陵道:“金环真夫妇是否落在你手上?”

祝玉妍愕然道:“子陵为何会有此一问。”

三人敢肯定她不是弄虚作假。因为以她的身份地位,理该不用为这等事撒谎。

若非阴癸派,究竟是谁掳去金环真夫妇?而除去阴癸派,尚有何家派有如此实力,金环真两人肯定不是省油灯。

寇仲没好气的道:“坦白说,现在既晓得祝玉宗主是要去寻石之轩晦气,我们就暂且停战,不过合作之事再也休提。”

祝玉妍幽幽轻叹,自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味儿,最奇怪是她仍是隐在入口内的暗中,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只是她的声音已是足可引人遐思,想象无穷。

只听她以年轻充盈诱惑力的声音娓娓道:“你们或者不会相信,石之轩现在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你们想听听原因吗?”

跋锋寒苦笑道:“祝宗主请赐教。”

祝玉妍默然片晌,柔声道:“因他知道只有我才能杀死他,由于我已立下死志,决不容他利用舍利内的死气来缝补他致命的破绽。”

三人都听得心颤神移,她的语气带着深如汪洋的似水柔情,说的却是为除去石之轩而立下的生死状。

祝玉妍续道:“只有与石之轩同归于尽,始有可能破掉他的不死印法。舍此再无别法,你们相信吗?”

整个大地尽在茫茫风雨中。变成—个水的世界,可是三人却像把正淋在身上的狂雨忘掉,耳鼓内只响动着祝玉妍说的话。

假若石之轩和祝玉妍两个魔门最顶尖的人物斗个同归于尽,还有什么比这更理想的结局?

寇仲道:“我们可以帮上什么忙?”

祝玉妍嗔骂道:“死小鬼!居心不良,听到奴家要和石之轩来个玉石俱焚,立即换过另—副油腔滑调,不嫌太露痕迹吗?”

雨势转大。冷飕飕的雨水随风四面八方—阵阵下来,无数临时的小瀑布从赫连堡的破顶钻孔穿洞地冲刷着,天和地再分开来。

徐子陵淡淡道:“祝宗主晓得石之轩在哪处吗?”

祝玉妍不答反问道:“你们为何要到统万城去?”

跋锋寒道:“我们是要找一个叫马吉的人,再从他身上追寻肆虐东北的狼盗踪影。”

视玉妍道:“你们若有合作的诚意,就留在统万城等我的消息。”说罢没进堡内的黑暗去。

三人你眼望我跟,均感到刚才发生的事不可思议。祝玉妍竟央他们合作去对付石之轩,可见祝玉研要毁掉石之轩的决心。

跋锋寒飞身下马,道:“走啦!进去吧!”

赫连堡共分三层,是座宽横约二十步的堡垒,内里建有石梯贯通各层,最顶处是座了望台,把堡垒的高度延伸至高达十丈,仿如石塔。

虽有破毁,但堡身仍大致保待完整,厚达两尺的坚固城门,足可抵挡擂石的猛烈撞击。四周尽是平野,可是因建于丘顶高处,确有—夫当关的慑人气势。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雨水无孔不入的从上层的缝隙滴下来,石阶则成层层淌流的引水道。

下层地面布满柴枝炭煤石块和旅者遗下的残余物件,幸好墙身开有射箭的小窗孔,空气流通,故没有腐臭的气味。

徐子陵凝立不动,压低声音道:“石之轩到过这里,且停留一段颇长的时间。”

两人听得精神大振。

跋锋寒湿漉漉的来到其中一个小方窗旁,朝外望进风雨翻腾的天地去,沉声道:“石之轩的不死印法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听祝妖妇的语气,好像若他的不死印法没有破绽,谁都奈何不到他。”

寇仲为马儿解下马鞍,道:“陵少曾和他交手多次,比较清楚。”

徐子陵缓缓道:“大约在四十年前,石之轩入佛门偷学得正宗玄功,再配合魔门花间和补天两派的秘技,创出震惊正邪两道的不死印法,隐为统一魔道的超卓人物,就在此时,遇上慈航静斋派出来专门对付他的碧秀心,—场史无前例极尽诡奇之能事,为外人无法想象的斗争,由此展开。”

“轰隆!”—个惊雷落堡外近处,震得各人耳朵嗡嗡作响,电光划破黑暗、照得远近平野山坡明如白昼,砚出树草狂摇乱摆的可怖情景,跋锋寒叹道:“我还是道行未精,刚才的绵絮云状如城堡,该是打雷的征象。继续说吧!”

徐子陵来到跋锋寒身旁,挨着窗洞的墙壁,往外瞧去,道:“这场斗争本该以碧秀心读过《不死印卷》以致香消玉殒而结束,但事情却非如此,石之轩因重情太深,更因接受不了亲手把最心爱女子害死的残酷事实,性格出现分裂,一边仍是冷酷无情的邪派顶尖高手,另—边却是悲苦自责,情深如海的失意者。石青璇更成为他难以舍割的包袱,不死印法再非无隙可寻。”

跋锋寒倒抽一口凉气道:“世间竟有此等异事,如非由子陵亲口道出,我会不敢相信。”

寇仲过来拍上两人肩头道:“若加上祝玉研仍杀不死石之轩,恐怕我们以后再难好好的睡觉。”

“轰!”

另一个惊雷和闪电不分先后的在赫连堡上空爆响闪亮,震得整座坚固的石堡颤动起来,令人生出身处险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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