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和纪倩步下酒楼大门的台阶,来到街上,午时刚过,这条北里最繁华的大街车水马龙,行人熙来攘往,非常热闹。

徐子陵负手大步沿街而走,纪倩要半奔半跑的赶在他身旁,邀功道:“你看!若非有本姑娘在旁,你恐怕永远出不了那道大门。”

徐子陵哑然失笑,没有答她。

纪倩忽然来个两手叉腰,娇喝道:“你不信吗?快停下。”徐子陵终于停步,已是身在丈外。

街上无论男女,都把目光投往艳光四射的纪倩身上,登徒子更看得目不转睛,垂延欲滴地饱餐秀色。

徐子陵无视旁人的目光,缓缓转身道:“不信又如何?”

纪倩怒嗔道:“不信我就任得你自生自灭,做鬼也要做只后悔鬼。”

徐子陵移步来到她身前,淡淡一笑道:“无论有你或没有你在我身旁,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不信可试试看。”

纪倩好像首次认识他般,从新由上至下把他打量一遍,嘟长嘴儿道:“怎么试?”

徐子陵迎天打个哈哈,道:“姑娘请随我来。”接着领路前行,专拣横街窄巷走,来到一条行人稀疏的小横街,突然停下,道:“他们来哩。”

纪倩回头一看,笑道:“胡诌,后面没半个人影,你就算下不了台阶,也不用说谎吧!”

徐子陵迎望睛空,油然道:“你朝后再看一遍!”

纪倩半信半疑的回首再望,色变道:“兔嵬子!竟敢不把我纪倩放在眼内。”

四名大汉从后赶至。

纪倩挡在徐子陵背后,嗔道:“你们晓得我是谁吗?”

另一大汉恭敬的道:“纪倩小姐艳名远播,谁人不晓。”

他表面毕恭毕敬,可是话中有刺,暗讽纪倩是个以色相驰名的妓女。

对上怎么一个“不客气”的老江湖,纪倩这小江湖登时语塞。

先头发言的大汉道:“我们当然尊敬纪小姐,更尊敬莫爷,今趟是奉蝶夫人之命前来,请莫爷移驾见面。”

另两汉往旁散开,只看其来势,便知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老江湖。

纪倩终找到说话,沉声道:“若只是请莫爷去见蝶夫人,须这么大阵仗?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谁?”

先发言的大汉从容笑道:“小人左金龙,在京兆联只是小脚色,只因联主提拔,才有机会在联主身边办事,难得纪小姐晓得有我这号人物”。

接着指着说话阴损的汉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联亦只是跑龙套的小脚色,联内粗重的事都是由我们负责,专程来请莫爷去见夫人,有什么大阵仗可言,小姐谬奖啦!”

李拔阴恻恻笑道:“纪小姐名成利就,享惯清福,那晓得我们这些四处奔波,刀头舐血的人的苦处。”

纪倩终于脸色微变,晓得这些恶霸流氓,决不卖她情面,不知如何是好时,徐子陵油然转过身来,移到纪倩旁,微笑道:“我们是第二趟见面哩!”

正是这两个人,曾在门后偷袭徐子陵,还把刀子架上他的颈项。

左金龙抱拳道:“莫爷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爷。”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纪倩一眼,才朝左金龙道:“告诉夫人,这两天小弟刚好没空,过这两天再说吧!”

李拔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徐子陵双目精芒迸射,沉喝道:“着!”抬起右手。

包括纪倩在内,五个人都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只见他抬手的动作似缓似快,令人难以捉摸。最骇人的是明明可在弹指间完成的迅快动作,却像漫无止境的漫长,当徐子陵终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动,做出万千变化,最后变成大拇指单独向外,往李拔额头按去。

李拔这才惊觉徐子陵是针对他出手的。忙往后撤,人人均认为李拔可避过这招似是缓慢笨拙的一指头时,李拔已然中招,断线风筝的往后抛跌,直挺挺的躺到地上。

附近的行人哗然退避。

左金龙和其余两汉不能置信的瞧着躺到街头的李拔,不知是否给吓呆了,竟不动手反击。

纪倩把目光从李拔处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的瞧他。

徐子陵以微笑回报。

左金龙清醒过来,怒叱一声,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术。”

另两汉亦取出兵器,联同左金龙把徐子陵和纪倩团团围着,叱喝作势。

徐子陵摇头笑道:“明知我懂邪术,你们仍要来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烦呢。”

举足朝左金龙踢去。

左金龙见他离自己足有半丈,这一脚怎能踢中自己,不过他非常小心,先喝一声“兄弟上”,其中之一竟挥刀向纪倩迎头劈下,务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无发施展邪术。

纪倩惊呼一声,自然的往徐子陵靠过去。

徐子陵左手轻抄纪倩蛮腰,后两汉的攻势全部落空,眼睁睁瞧着徐子陵不知如何轻轻松松的晃到左金龙刀子劈空处,右脚原式不变的踹他小腹处。

左金龙应脚抛跌寻丈之多,爬不起来。

徐子陵顽皮心起,放开纪倩时顺手一带,纪倩娇躯旋转起来,虽比不上穿上舞衣时旋转的发袂飘扬,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街头妙态横生,仍是引人入胜。

纪倩第一个转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两汉刀锋下,只要刀再劈下少许,徐子陵肯定小命难保。

到身不由己的第二个旋转,两汉长刀甩手,踉跄倒跌,已是溃不成军之局。

徐子陵潇洒的一个旋身转回来,探手轻触纪倩纤巧的腰肢,仍有腾云驾雾感觉的纪倩旋势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间地倏地消失,美眸异采闪闪的瞧着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谁?”

徐子陵往后退开,既没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刹那间远抵两丈开外,微笑道:“姑娘请速离险地。”

纪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师学艺啊。”

徐子陵转身疾行,声音传回来道:“骗人的技俩,就算不是存心不良,学之有害无益,请恕在下难以应命。”

纪倩瞧着徐子陵转进另一道横巷,两名被击倒的大汉正勉强爬起来,亦之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离开风雅阁,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说李元吉潜返长安,密谋对付他们的话。

照道理,李元吉会比其他人更肯定他寇仲逃进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难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面某一远处,短时间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伤。

李元吉只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门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楼的卫兵加强警觉,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长安而不被发觉。

所以李元吉针对的该是徐子陵。

寇仲记得昨晚才叫徐子陵四处亮相,让清楚他身份的人从而认定邪帝舍利在他们身上,因为那时并不晓的库下有库这回事。

想到这里,再没兴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这一刻在什么地方呢?

离开打斗现场和纪倩,徐子陵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张扬,不过刚才被他击倒的四个京兆联好手,看似严重,其实只是被他击中窍穴,在几个时晨内会神智迷糊,难以向任何人叙述详情,待他们清醒过来,那时“雍秦”将会消失,不留半点让人追寻的痕迹。

他忽然生出无家可归的感觉。

在长安这些日子,他总有落脚的地方,例如扮岳山是回东来客栈,否则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窝,又或雷九指在崇贤里的“行宫”,至乎高占道的藏身处,每个地方都给于他“家”的感觉。但现在却是家不成家,再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宝库则要到入黑后才能潜进去。

偌大的长安城,仍是那莫热闹和充满新春的气氛,他感到的只是危机四伏的另一面。与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偌活在另一个只有仇杀争强的人间世内。

“库下有库”这个误会,使他和寇仲暂时尽失优势,认定邪帝舍利不在他们手上的敌人,谁肯放虎归山,纵龙出海。

祝玉妍和赵德言仍未动手,只因弄不清楚为何寇仲能轻轻松松地返回长安城的地面,所以仍须少时间去追查考虑。

该到什么地方暂避风头火势?

他发觉自己惯性的来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满脚步,沿岸慢行。

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来,回复新春前的频密情况,远方天际积聚大团乌云,显示另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中,不久后会再次君临这座早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河面传来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叙。”

徐子陵差点魂飞魄散,别头瞧去,身穿儒服,状偌神仙中人的魔门大邪人石之轩正安坐一小艇上,悠闲的拨动从船尾探入水面的单桨,双目闪动这其异的光芒。

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动手,不用三数招,石之轩立即可认出岳山原来是徐子陵的另一个化身,这是徐子陵最不愿暴露的身份。

紧握一下在袖内铸上“雍秦”名号的一对护臂,徐子陵的心才定下些儿,把心一横跳上石之轩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头坐下。

石之轩深深朝他凝视打量,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解的笑意,木桨划进水内,艇子缓缓移动。

蹄声轰鸣。

寇仲心中暗叹,停下步来。

可达志和十多骑突厥骑士,驰至他旁勒马停下,微笑道:“神医请上马。”

寇仲不悦道:“老子现在没空,有什么事留到今晚再说吧!”

心中暗懔,可达志像随时可找到他的样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监视自己,而他们更有一套在城内特别的通信方法,所以才有现在般被截街头的情况发生。

可达志跳下马来,保持笑容地客气的道:“莫先生万勿误会,可某只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在何处发现圣舍利,假偌先生不愿向言帅解释,我们可找个地方说话,一买一卖,讲的是公平交易,先生应解去我们的疑窦。”

寇仲当然晓得此刻动手对他毫无益处,还会牵联常何和沙家,拿他没法,只好道:“横竖小弟正饿着肚子,可兄有什么提议。”

可达志道:“福聚楼今天开张营业,可某特别在那里定下台子,好和先生饮酒谈心,先生请!”

寇仲生出被押解重犯的感觉,无奈上马。

一段在徐子陵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下度过的沉默后,石之轩收回俯视河水的目光,仰天叹道:“很快就有场大风雪。”

徐子陵不知该怎么答他才对。

石之轩朝他望来,闲话家常的问道:“子陵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道来,仍忍不住心内的震撼,深吸一口气道:“我仍为想到要在任何一处停留下来。”

石之轩点头沉重的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晓得我是谁吗?”

徐子陵道:“本来不晓得,现在知道啦。”

石之轩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转柔,似是喃喃自语的道:“青璇好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轩目光倏地变得无比锋利,似能直看进徐子陵的肺腑内去,平静的道:“你听过她的箫艺吗?是怎么样的?”

冰寒的河风迎着船头吹来,徐子陵感道背脊寒飕飕的,但一颗心却热起来,回忆起当日在独尊堡近处听石青璇凭窗奏箫的动人情景,一时竟浑忘对坐的乃天下武林无不畏惧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轩,轻轻道:“她的箫曲似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石之轩剧震道:“什么?”

徐子陵大讶下朝石之轩望去。

在这一刻,石之轩再没有丝毫邪恶阴险的意味,只像一个毕生失意的离乡游子,在偶然的机会下,听道来自早被遗忘的家乡的珍贵信息,难以排遣心怀的愁绪。

石之轩双目涌现剪之不断即深刻又复杂的感情,微泛光,唱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与君绝。”

无论徐子陵如何猜想石之轩的反应,仍猜不道他的情绪会激动到慷概悲歌。

他的歌声疲惫苍凉,把他心内深藏的痛楚以一种近乎自恋和耽溺的方式释放出来,像一断公告天下的忏情书,充满灰暗艰涩的味道,谁能不为之动容。

这几句的诗文是说只有高山变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响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拢,才能与所爱断绝情义。

如此深情出现在一个亲手设计害死自己娇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责。

徐子陵无发把扮作岳山时心狠手辣的对手,与眼前这神伤魂断,洒傲不群,又充满才情,文质彬彬的人联系起来,一时欲语无言。

他首次体会道侯希白说石之轩有双重性格的评语。

寇仲正凭窗下望,赫然见道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个中年儒士乘艇而过,心内的震骇是非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他直觉感道此人正是石之轩,因他曾从徐子陵口中听过对石之轩衣着外貌的形容。

幸好可达志坐的位置看不道河内的情景,兼且正在点菜,茫不知寇仲给吓得出了浑身冷汗,魂飞魄散。

小艇在桥底停下。

为怕惹人注目,可达志的手下在门外散去,没有跟到二楼来。

楼上闹哄哄一片,坐满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错,只看李密没被邀往春狩,可想见他在李阀眼中的地位。

可达志遣走伙计,向寇仲道:“对可某先前的问题,先生有什么话要说的呢?”

寇仲此时判断出石之轩对徐子陵暂无恶意,虽仍大惑不解,但心儿总安定下来,脑筋转到可达志身上,晓的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库下有库的事,任自己说得天花龙凤,休想可达志肯信舍利在他手上。只恨自己若说知道库下有库,仍是不妥,因为李阀方面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没有进入下一层的宝库,事实亦是如此。

可达志摆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的他有机会逃离长安。

寇仲从容一笑,压低声音道:“敢问可兄,若我真的是从沼洞逃生,现在能否和你坐这里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哩!”

可达志往窗外望去,一片片的雪花从天上降下,来势比以往大雪更来势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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