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停下。

沉落雁驾小艇离开码头,载着徐子陵来到比跃马桥规模较小的飞云桥下,往南转两个河湾,就是跃马桥。

徐子陵有重历当日身处洛阳的感觉,眼前一切都好像早曾发生过,但又似是非常陌生。

沉落雁收起船桨,任由水流把艇子冲得轻轻撞往桥墩,曲起双膝,玉手环抱,下额枕在两膝间,明丽而带点沧桑的眼神,在刚从乌云后钻出来的新月斜映下,饶有兴趣的盯着徐子陵,却没有说话。

徐子陵给她看得不好意思,但心底仍承认沉落雁这姿势神态非常动人。微微一笑道:“沈军师今晚约我来这里,不知有何赐教。”

沉落雁轻松的耸肩头:“没有什么,只是想见见你吧!你今年多少岁?我该不会比你大多少,我猜只大你两三岁,你今年该是二十二或二十三,过了生日才算大一岁。”

徐子陵苦笑道:“沈小姐好像忘记为他人妇的身份,大家当朋友见个面没问题,但若似如今般三更半夜的在桥底一艘小艇上碰头,会惹起别人的误会。”

沉落雁轻笑道:“难道在福聚楼定张桌子在众目睽睽下见你就没有问题吗?”

徐子陵为之语塞。

沉落雁收起笑容,压低声音道:“我即将告诉你的事非常重要,你要小心听着。”

徐子陵心中大懔,微微点头。

沉落雁沉声道:“昨晚秦王深夜把世绩召去,回来后,世绩告诉我初二离开长安,原本的计划是我们会随秦王参加终南山春狩的。”

不用她说下去,徐子陵猜到是什么一回事。

李世绩因为率领李密余部,可说是唐室唯一在关东拥有重兵的将领。不用劳师动众仍可轻易对寇仲的运宝团作出有效的拦截。在敌众我寡下,兼之又受财货宝物的牵累,任他和寇仲比“邪王”石之轩更厉害,都要徒呼奈何,任人渔肉。

这一着最聪明处,是不会惹起李建成或李元吉方面的警觉。

沉落雁道:“我初时还以为秦王准备进攻洛阳,但世绩对此使命的内情竟半点都不肯泄漏我知道,使我更肯定他要对付的人是你们。”

徐子陵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刚才李世民还与他称兄道弟,骨子里却在布局对付他们。不过他亦难责怪李世民,因他只在他们离开关中才发动,没有违背约定。只是心内总感到不大舒服。

徐子陵心不在焉的随口问道:“为何今早你不直接告知寇仲?”

沉落雁轻描淡写的道:“因为想徐子陵晓得沉落雁为了他的安危,可把亲夫出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沉落雁坐直娇躯,掩嘴笑道:“只是骗你来玩玩吧!不要认真。无人敢说你和寇仲是蠢人,但我却清楚你们非常糊涂,有时更会钻进牛角尖。不知你们有否想过在运送宝藏方面玩什么花样呢?”

徐子陵一点便明,虎躯轻震。

自抵长安后,他们一直为寻找宝库所在而烦恼,既没空闲更欠心情去想这方面的问题。事实上运宝和寻宝同样重要。如无周详计划,会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高占道等或有计划,但不外是如何把大批兵器宝物从水道偷偷运离开长安,却非什么巧妙花样,在现今草木皆兵、风声鹤映的情况下,他们的方法绝对行不通。

以李世民的精明,肯定查出高占道等与他们的关系。沉落雁道:“兵家至道,不外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你们实力薄弱,既不可与人对撼,就只有用疑兵之计。以你徐子陵的聪明才智,不用人家教你怎么做吧?”

徐子陵衷心的道:“多谢指点!”沉落雁又道:“今早庞玉借故来向我们拜年,与世绩闭门在书斋商议整个时辰,你可知庞玉在天策府是担任什么任务的,正是我以前为密公负责的事。”

徐子陵记起早前在天策府独不见庞玉,原来他像沉落雁般专责情报、查探、渗透一类的军事任务,若和李世绩配合,此处又是他的地头,兼之他和寇仲身份暴露,明暗互调下,他和寇仲的运宝队可能到被李世绩重重围困,始醒觉是什么一回事。

沉落雁露出凝重神色,低声道:“我还收到一个小道消息,你想听吗?”

徐子陵苦笑道:“已这么多坏消息,何碍再多一个。”

沉落雁道:“取得宝藏后,你是否会和寇仲分道扬镖?”

徐子陵心中一紧,无法再对沉落雁的所谓小道消息淡然处之,点头道:“究竟是什么事?”

沉落雁道:“宁道奇应师妃暄之请,当你们分开后务要把寇仲迫得退出这场天下的纷争。否则若让寇仲安然回到彭梁,即使他没有宝藏,天下的形势亦将会改写。在李世民的眼中,只寇仲可令他畏惧。”

徐子陵变得手足冰冷,暗付连师妃暄竟也在算计自己。虽说宁道奇要对付的是寇仲,但在他来说,与对付他实在没有分别。不论如何,寇仲是他比骨肉还亲的兄弟。

沉落雁虽看不到他的面色,仍可猜到面具掩盖下的俊脸必是非常难看。

徐子陵沉声道:“宁道奇会下辣手吗?”

沉落雁幽幽一叹,道:“为让李世民统一天下的目标实现,以慈航静斋和宁道奇为首的佛道两门,在必要时肯定会采取非常的手段。以寇仲今时今日的武功,谁有本领能生擒他?凭宁道奇的身份地位,又不屑与人联手对付寇仲,在那种情况下,寇仲的危况可想而知。否则秀宁公主也不用借我的口来警告你们。秀宁公主是希望寇仲悬崖勒马,放弃争天下的想法。因那想法看来已变成令他致命的妄想。”

徐子陵再没心情耽在这里,感激的道:“徐子陵不会忘记沈军师的浓情厚意,今晚你这么出来见我,不怕惹尊夫起疑吗?”

沉落雁垂下嗪首,轻轻道:“应付这么小的事,我沉落雁总有点手段。你要走了吗?珍重!”

徐子陵告别后,离艇登岸。

忽然间他心中填满怨愤与议愤,下定决心若找得宝藏,怎都要助寇仲把货财运回彭梁,才会与寇仲分手。

这不但因寇仲是他的兄弟,更是因同情弱者备受欺凌下生出的怒气。

徐子陵来到跃马桥时,寇仲早把跃马桥彻底搜查一遍,仍是一无所获。凭他的眼力和比常人灵敏百倍的触觉和感觉,几敢肯定这道壮丽的石桥没有任何玄虚。

经过一场大雪的洗礼,长安再被厚厚一重新雪覆盖,虽仍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可是际此夜深时分,又在昨夜狂欢之后,这天下名城由灿烂归于平静。偶有爆竹之声从里巷深处传来,却远比不上除夕夜的盛况。

四周寂廖无人,严寒的天气,使巡城者也躲在岗哨关卡内去偷懒。

寇仲藏在桥下暗影里,摇头苦笑道:“完蛋啦!明天我就返乡下开食档,争天下再没我寇仲的份儿。”

这本是徐子陵最渴想听到的话。可是此刻真的听到由寇仲亲口说出,心中却涌起难言的滋味,就像在赌桌上一铺输掉手上所有筹码,并惨被其对手投以幸灾落祸的目光。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到一边说话。”

寇仲道:“来吧!”

徐子陵随寇仲离开桥底,纵身跃上福聚楼高高在上的瓦背处。这是跃马桥一带的最高点,除非有人像他们般跃上来,否则不会给人发觉,是最安全的地方。

寇仲坐在屋脊,狠狠盯着斜下方横跨永安大渠,贯通两岸的宏伟石桥,双目异光烁闪,显然非常不服气。

徐子陵道:“这或者是你命不该绝,找到宝藏可能令你在劫难逃。”

寇仲愕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子心内暗叹,没有把沉落雁的话说出来,目光落在桥上,道:“假若杨公宝库的作用,是在必要时提供杨素大批财物兵器,以供他保命造反之用,那这个宝库在开启后,必须可轻易方便的把兵器运上地面。”

寇仲点头道:“说得对!假如把宝库的东西送往地面都要三日三夜,杨素早给杨坚宰掉。”

徐子陵冷静地分析道:“兵器当然是给手下应用,所以出口必在可容纳大批兵员的宅院里,若出口在水安渠底又或朱雀大街,只会是个笑话。”

寇仲双目闪亮起来,目光越过重重铺上白雪的瓦面,落在独孤阀寄居长安的西寄园,再点头道:“这么可容数千人的院落并不多,跃马桥附近虽多豪宅,却以西寄园占地最广,有最好的藏兵条件,它比无漏寺还大上少许。”

徐子陵深思道:“无漏寺显然非是设置出口的好地方,除非寺内的和尚全是杨素的人,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但为何鲁先生要兴建这么一座佛寺,有什么作用?”

寇仲一洗颓色,道:“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以鲁大师的聪明才智,若只这么设计一座地下宝库,作用只是收藏大批财宝兵器,实在不似他一贯的作风。所以他才会特别传我机关之学。坦白说,在一般的情况下,我哪有兴趣去钻研这类东西,他是要迫我去学习,免得他的绝学失传。所以进入宝库之法,必与机关之学有关系。”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所谓大胆的想法,竟是如此。”

寇仲摇头道:“这只是序言,我想说的:杨公宝库可能是一座地下堡垒,进可攻退可守,我敢肯定必有多个出入口,在机关启动前,所有出入口都封闭,所以任李家的人把长安翻转,仍摸不到宝库的影子。开关处就在跃马桥,否则娘临终前就不会点明是跃马桥哩。”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石桥中间的六根望柱去,只有这六根望柱,顶部给雕成六个俯探桥外的石龙头,画龙点,睛般为石桥平添无限生气。

两人交换个眼神,同时看到对方内心的想法。

是龙是蛇,就要看这六个龙头。

徐子陵一震道:“我想到鲁先生为何要起一座无漏寺啦!”

寇仲道:“定是作通气用的,必要时杨素可和手下到地库避难,再从另外秘道逃走。我的娘,这里离城墙只数百丈远,其中一条地道出口说不定会在城外。”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凝望六根龙头望柱,道:“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寇仲苦笑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害怕?你是否在说笑。”

寇仲叹道:“我真的很害怕。既怕龙头纹风不动,又怕龙头机关发动时,长安的地底发出辄辄与轰隆轰隆的异响,令全城的人都晓得我找到杨公宝库。”

徐子陵差点捧腹狂笑,喘着气道:“亏你还有心情说笑,要不要由我代你这机关学小学徒去检验?”

寇仲露出一个充满信心的笑容,道:“刚才我检查时,发现六根龙头望柱的结构与其他望柱有异,非是整根连着的,而是把圆柱嵌进中空的方柱内去。我当时已起疑,只没想到与机关有关,才疏忽过去。记得鲁大师在飞马牧场的密室吗?机关发动后,整座密室竟沉往地底。”

徐子陵再吸一口气,笑道:“兄弟来吧!看看是买大开大,还是买大开小。”

两人像儿时有重要行动前肩头先互碰一下,这才翻下屋顶,借夜色的掩护往跃马桥掠去。

登上石桥,来到六根龙头望柱间,两人你眼望我眼,终由寇仲两手摸上其中一根龙头望柱。

一团乌云刚好从东南方飘至,把仅有的一点微弱月色掩盖。

报更的浙声从远处传来。

寇仲压低声音道:“在鲁大师的机关学中,启动机关共有十多种‘钮法’,最高明的钮法是启动前和启动后看来没有半点分别,希望这六个龙头是这一种,否则六个龙头各望一方就糟糕透顶。”

徐子陵笑道:“你不知这世上有尊师重道这回事吗?小心鲁先生不保佑你。”

寇仲微一用力,石龙纹风不动,再反复用力,左扭右转,龙头仍没有反应。

徐子陵并不失望,低声道:“这才合理。否则机关早给多手的人发现,鲁先生亦不用传你机关绝学,快动脑筋。”

寇仲道:“我舍不得放开手,你可否到桥底看看,钮有钮锁,理该在桥底下面非桥面。”

徐子陵皱眉道:“我又没学过土木机关,怎懂开锁?”

寇仲苦笑道:“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否则刚才就该发觉有锁。你今天运气比我好得多,小弟再受不起失败的打击。”

一队巡兵从西市的方向操过来,两人忙翻下桥栏,以内功吸附在桥底下。

十二名巡兵,阔步登桥,忽然停下。

其中一人道:“这场大雪下得把人和鸟儿都冷得躲起来,否则今晚仍会很热闹。”

其他人笑的骂的,议论纷纷,又说起昨晚宫内的盛典,显然尚沉浸在昨夜的高涨情绪中。

桥底的两人正目不转睛地瞧着望柱底部,功聚双目下,隐见一圈淡淡的圆柱与桥身的接痕,若不是有目标的查察,必会当是石纹忽略过去。

巡兵在他们热切期待下,终于离开。

寇仲兴奋的道:“我的娘。打到啦!你来动手。”

徐子陵腾出右手,运转玄功,以拇指顶着圈痕的中心,用力上顶。

“咋嚎”一声,圆柱往上陷入,变成一个深若两寸的凹位。

寇仲剧震道:“成功啦!”

徐子陵道:“这种钮锁不用懂机关学也能开,该还有五个锁。”

他话尚未完,寇仲满桥底游动,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其他五个钮锁,照本宣科的启动。

两人重回桥上。

寇仲再捧着一个龙头,口中念念有词的试着用力,忽然龙头给他拔起近两寸。

徐子陵大喜道:‘’成功了!“寇仲紧张的道:“还未成,究竟该向左转还是右扭?”

徐子陵一呆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不会有分别吧?”

寇仲道:“怎会没有分别,扭错了,说不定整座桥塌下去,我们都变成落水狗。”

徐子陵没好气的道:“左扭吧!”

寇仲往左一扭,龙柱纹风不动。

寇仲大喜道:“今次真的成啦!”

往右运力,龙柱乖乖的转了一个圈,到寇仲放手时,龙柱座落原位,果然与先前丝毫无异。

寇仲大口喘气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句话,恐怕天下间只徐子陵一人明白他真正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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