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石如苦笑道:“我早猜到会有这种误会。实情是我虽然和阴癸派有密切的关系,却非是阴癸派的人。只因家父毕生为阴癸派打点其生意及于全国各地为她们搜罗各类所需用品,所以我自少即和阴癸派中人来往,甚得她们信任。”

徐子陵呆了一呆,一直以来他想到阴癸派时,都像对慈航静斋般抽离现实,以为她们超脱江湖社会之外,是另一种的不食人间烟火族类。

这时听到郑石如的话,才醒悟到她们也要赚钱和生活,与常人无异。道:“郑兄目下所说,可算是阴癸派的天大秘密,郑兄不怕祝玉妍不高兴吗?”

郑石如道:“家父逝世多年。阴癸派早另委人接替家父。我本身和她们再没有直接的牵连,只因白清儿的关系,才助钱独关理好襄阳,现在我和白清儿的事已经结束,再不想理阴癸派的任何事情。”

徐子陵不解道:“纵是如此,郑兄亦不用向小弟剖白,这于你并无好处。”

郑石如苦笑道:“但也没有甚么坏处。对徐兄来说,我刚才说的全不算秘密。我之所以说明其中情况,实是不欲与徐兄为敌,更不想淑明误会于我,以为我确是阴癸派的人。”

徐子陵恍然大悟,但当然也不会这么容易相信郑石如的话。因为若给郑石如透过郑淑明控制长江联,而林士宏则真是阴癸派的妖人,那就大事不妙。

只是目下确难有办法弄清楚郑石如说的是真是假。这是个极有魅力的人,绝不简单。

叹了一口气道:“时间会证明郑兄说过的话,夜啦!郑兄请回吧!”

郑石如笑道:“徐兄定是给我烦得要命,悦来客栈就在前方转角处,在下岂有中途而废之理,来吧!”

酒过三巡后,寇仲心中一动,问起陈长林有关岭南宋家的事,道:“岭南究竟指甚么地方,长林兄对宋家的事是否熟悉?”

五人围坐内院的小花园里,这宅院是卜天志的秘巢之一,临近大江,深藏在小谷内,是避世的好地方。

明月高挂空中,惹起寇仲月圆人未圆的伤情,忽然很想知多点已回岭南的宋玉致的事情。

陈老谋倚老卖老的代答道:“岭南就是指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大庾这五岭之南的广阔地区。我陈老谋的亲娘就是岭南壮族的出色美女,哈!至少我爹常以此自豪,哈!”

众人为之莞尔。

陈长林道:“岭南是宋家的地盘,宋家是以经营牲口、翡翠、明珠、犀象等土产起家,先起于雄曲,发展成地方的政治势力,因山高皇帝远,故自五代以来,无论谁当皇帝,都要给足他宋家面子,到‘天刀’宋缺一出,宋家更声价百倍,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大江以南的武林,从没有人敢怀疑他天下第一用刀好手的资格。”

寇仲道:“那晃公错又算甚么东西?”

陈老谋冷哼道:“晃公错不是东西,而是个大浑球。生性护短,更是喜怒无常,武功虽高,但南方武林没多少人欢喜他,与宋家更是势成水火。不过自宋缺击败岳山后,南海派便沉寂下去,直至今天。”

陈长林续道:“隋文帝开皇八年,隋军攻陷建康,但岭南宋家家却不肯归附。杨坚派大将卫冼领兵至岭下,却不敢入岭南半步。后来宋缺审度形势,知抗隋无益有害,改而出岭相迎,受隋册封为‘谯国公’,杨坚钦准其可拥有幕府,置长史以下官属,给印章,掌兵马,等若割地称王,可算厚待。”

卜天志道:“杨坚登位后,宋缺一直不肯入朝谒见,文帝亦对他的凭险自固,自行其事无可奈何。”

寇仲赞道:“有骨气。”

陈老谋尖酸刻薄地哂道:“说得好听是硬汉子,不好听便是顽固。宋缺长相绝顶英俊,当年迷倒无数美女,偏是他似乎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初时还想独身不娶,后来在家族的压力下,不得已下竟娶个丑女为妻,令钟情他的女子差不多要自尽以泄心中怨屈。哈!此人行事教人难以测度。”

寇仲吓个一跳,心想幸好宋玉致长得似父亲,否则就糟透哩。

洛其飞被逗得笑起来,道:“谋公说得真风趣。”

寇仲沉吟道:“我明白宋缺为何能威盖南方,他之所以娶丑妇为妻,定是为专志刀道,否则若沉溺在闺房之乐中,自然会削弱斗志。”

卜天志点头道:“少帅这推测应八九不离十,极有见地。”

陈老谋笑道:“宋缺行房时定像人做苦工干活那样,没有半啥儿乐趣。”

寇仲道:“有谁知道宋缺和祝玉妍的关系呢?”

众人均茫然摇头。

寇仲望往天上明月,先是想看宋缺,接着想起宋玉致,心底炽热起来。

假若他现在立即赶赴岭南,宋玉致会否因而回心转意。

只恨此刻的他根本无法分身,所以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他真的不能分身吗?

客栈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掌柜在门房处打瞌睡,两人推门踏步的声响仍不足把他惊醒过来。栈内的伙记客人,该是一窝蜂的溜到大街的灯市去趁热闹。

郑石如干咳一声,老掌柜这才睁眼,老眼昏花的朝两人打量。

郑石如招呼一声,道:“我这朋友姓徐,是否有人为他订下房间呢?”

徐子陵的俊脸一阵火热,虽说郑石如应算得是半个敌人。但这么给人当脸拆穿谎话,亦不好受。

岂知老掌柜不迭点头,道:“对!有位秦公子为徐公子预订了客房,还付过三天的房租。”

郑石如固是意外之极,徐子陵也瞪目以对。怎想得到师妃暄安排得这么妥贴。

郑石如歉然道:“原来真的误会徐兄,如此在下不敢再叨扰。”

留下联络的地址,迳自离去。

徐子陵落得一个人轻松自在,先去澡堂痛痛快快沐浴包衣,以两个从路上采来的腋果饱腹后,盘膝榻上静坐。

想起栈道上的遭遇,颇有劫后馀生的侥幸感觉。

他本欲到街上觅石青璇的芳踪,可是想到街上寸步难行的情况,只好打消此意。不过她既不在幽林小谷,杨虚彦亦徒然扑一个空。所以她暂时仍是安全的。

这美女的箫艺固是天下无双,其作风更是缥渺难测,令人疑幻疑真。

又想起自己早打定主意不到此客栈赴师妃暄的约会,岂知给郑石如横里插进来搞得阵脚大乱,鬼遣神推下到了这房间来,可知命运确有令人无法自主的力量。

胡思乱想好一会后,他的心神逐渐进入万念俱灭的道境,体内真气天然流转,内在的空间无限扩阔延展,仅馀的伤势飞快消逝。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忽然心中一动,醒转过来。

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师妃暄甜美清越的声音在门外温柔地道:“徐兄!妃暄方便进来吗?”

徐子陵大感意外。他从未想像过师妃暄肯到任何男人的房间去,纵使是没有半点男女之私。忙跳下床来,把门拉开。

师妃暄仍是男装打扮,俏立门外,深邃难测的美眸闪着奇异的光芒。

徐子陵退往一旁,道:“请进来。”

师妃暄轻移莲步,挟着她独有清新的芳香进入房内,环目一扫,微笑道:“这房子尚相当宽敞,徐兄满意吗?”

徐子陵在她身后道:“对一个过去几个月都睡在荒山野岭的人来说,这里已等若豪华大宅哩!”

师妃暄淡淡的“哦”一声,在徐子陵礼貌的招呼下到桌旁椅子坐下,到徐子陵在她对面坐好后,师妃暄嫣然一笑道:“我为子陵兄订这房子时,才没想过子陵兄真的会来,岂知子陵兄竟然肯赏脸,实在大出妃暄意料之外。”

徐子陵只好以苦笑回报,道:“凭甚么小姐会认为我不来呢?”

师妃暄微耸香肩道:“那只是人与人相处时的微妙感应。子陵兄令妃暄觉得你是那种可把任何困扰抛开不理的人,不知妃暄有否看错。”

徐子陵从容笑道:“小姐夸奖啦!我比之那炼丹僮尚远远不如,那有这种本领。”

师妃暄美目深注的道:“徐兄自己或者不知道,比起上趟我见的徐兄,你的气质又生变化,可知山中定有奇遇。”

徐子陵无可无不可的道:“可说是有一点点吧!”

师妃暄没再追问下去,道:“子陵兄准备何时动程到幽林小谷去!”

徐子陵舒适的挨在椅上,摇头道:“不去啦!”

师妃暄愕然道:“这不是子陵兄此行的目的吗?”

能令师妃暄惊讶,徐子陵竟隐有快意,但又因这心态感到自己可笑。迎上对方灼亮的眸神,淡然道:“其中确有些变化,请问师小姐来此多久呢?”

师妃暄皱眉瞧他好一会,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原来子陵兄仍在怪妃暄,事实上妃暄是另有要事,才不得不与子陵兄分道赶来成都,我本不打算解释,现在终也解释啦!”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出来是甚么滋味。

师妃暄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侧仰螓首,望往窗外高嵌夜空的满月,油然道:“不要以为妃暄事事不放在心上。妃暄破例为子陵兄订下房间,亦为的是要表达歉疚之情。妃暄常望自己就像溪流内的坚石,水流虽每刻每分的从石上流过,只会令石子更光滑而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但人始终不是石,妃暄也会有人的感受。”

徐子陵心中一震,说不出话来。

师妃暄目光回到他身上,回复平时淡然自若的神色,道:“刚才说的话,已超出妃暄一向说话的习惯。今次妃暄下山踏足人世,当然是为奉师门使命,但亦隐有入世修行之意。静斋的最高心法,必须入世始能修得,非是闭门造车可成。”

徐子陵呆看她好半晌后,问道:“那是甚么心法?佛家与道家讲的不是四大皆空,清净无为吗?为何要缠上人世间的烦琐事才成?”

师妃暄平静地道:“儒家有独善其身和兼善天下之分,佛家也有小乘大乘之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舍身的行为。敝斋《慈航剑典》上便有‘破而后立,颓而后振’的口诀,可知经不起考验磨砺的,均难成大器。敝斋最高的心法名为‘剑心通明’,历代先贤,从没有人能在闭关自守中修得,甚至仅次的‘心有灵犀’,亦罕有人练成。正因破易立难,秀心师伯本是近数百年来最有希望攀上‘剑心通明’的人,但因石之轩的关系,只能止于‘心有灵犀’的境界,但已非常难得。”

徐子陵尴尬道:“小姐是否暗示小弟正是小姐修行的障碍之一,那我会感到非常自豪。”

师妃暄估不到徐子陵忽然爆出这句话来,噗哧娇笑道:“你现在有点像寇仲哩!难怪会成为难兄难弟。妃暄倒没蓄意要作这暗示,只是想告诉你人家非如你想像般无情,以报答你肯投店赴约吧。”

徐子陵更不敢揭露真相,但心情确大大转佳,道:“我必是表现得气忿难平,所以小姐才会大费唇舌解释。”

师纪暄点头道:“该有一点影响的。先是问你在路上发生甚么事,你又支吾以对;问你何时去幽林小谷,你又无可无不可的。使你气忿的该是我吧!”

徐子陵老脸发红道:“因为我怕枉作小人,所以有些事不便提起,倒非存心隐瞒,请小姐见谅。”

师妃暄动容道:“可否说来听听,妃暄绝不会把子陵兄当作搬弄是非的小人。”

徐子陵略犹豫后,道:“我在大巴山的栈道被侯希白截击,差点没命,小姐怎样看这件事呢?”

师妃暄黛眉轻蹙道:“他真想杀你吗?”

徐子陵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缓缓道:“我确有这感觉。但后来他又扮足老朋友状,说甚么要装出非杀人不可的样子,才能逼得我动手过招。但打起来时确是拳拳到肉,绝不像比试玩耍。”

师妃暄莞尔道:“你这人平时道貌岸然,要在闲聊时才露出真性情。事实上我对他挑战你丝毫不感意外。他早向我表示过要领教你和寇仲来自《长生诀》的绝学。”

徐子陵愕然道:“你仍是那么信任他。”

师妃暄淡淡道:“只能说有待观察。花间派如能因他走上正轨,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徐子陵还有甚么话好说的,把刚想说出侯希白在扬州打算偷袭他一事也吞回肚内,大感意兴阑姗。

师妃暄柔声道:“我对他和对子陵兄有一点不同处,就是仍有戒心,子陵兄明白吗?”

徐子陵的心仍是直冷下去,徐徐道:“索性一并告诉你吧,刚才我在市内曾惊鸿一瞥的见到石姑娘,却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所以才没意思到幽林小谷去。”

师妃暄露出讶异神色,思索半晌,忽然道:“子陵兄有没有兴趣与妃暄夜游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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