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梢交击,发出一下清脆激响。

王薄长笑声中,左袖射出长达丈许的一截长鞭,似乎被对手的反震力撞得变成一条九弯十曲的长蛇,但波动的幅度大得不合常理;因为以他刚才表现出的功力,该可稳胜尉迟敬德一筹的。

反是这年青高手的归藏鞭,像是气势如虹,回转绕至,恶龙般往敌手噬去。

变化倏生。

王薄迅往左移,细如人指的定世鞭以肉眼难以看清楚的高速,作螺旋形的前进,电光石火般一下子便把归藏鞭缠个结实,接往后疾退,不但避过鞭梢的进击,还把对方的鞭子拉个笔直。

同一时间,另一条定世鞭从袖内钻出,先溜到地上,再窜往对手,到离敌双脚五尺许处时,有如毒蛇昂首吐舌般,电疾的朝尉迟敬德小肮戳去。那种把细软长鞭控制得像活了过来、随心所欲的境界,确教人叹为观止。

今趟连李世民都要脸色微变。王薄宝力之高,实力之强,确是名不虚传。

尉迟敬德却是夷然不惧,闪电横移后仰,借着两鞭缠拉的力度,就以王薄为中心,陀螺般转了半个大圈,接着竟往王薄疾冲过去。

纠缠约两鞭立时生起不断扩大的波浪纹样。

王薄冷哼了一声。

他已借鞭子向对方攻出十多重内劲,震得敌人血气翻腾,但尉迟敬德力之强,亦出他意料之外,使他心中萌生杀机。

假以时日,总有一天尉迟敬德会超越于他,成为新一代的鞭王。

右手定性鞭缩回袖内。

王薄坐马沉腰,定世鞭再次抖直,气贯鞭梢,立时把尉迟敬德硬“推”回去。

正要催劲施展杀手时,尉迟敬德的归藏鞭随着急退的步势,倏地与他的鞭子分离,变回十多个鞭圈的握在手上,人刚好退到荣凤祥之旁。拱手施礼道:“王公的鞭法确是独步江湖,天下无出其右。敬德今晚获益匪浅,他日有成,实拜王公之赐。”

王薄暗叫可惜,表面只有装出豁达大度的模样,鞭收袖内,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某老啦!”

采声雷动中,荣凤祥摆出主人家的身份,殷勤侍候两人归席。侯希白却于此时到了外面的园子去。

此时荣蛟蛟、董淑妮等一众年轻小辈拥到荣凤祥那席处,向寿星公敬酒,欢腾热烈的气氛,代替了早先的鞭风掌影。

轮翻敬酒后,荣凤祥在一众小辈的簇拥下,往前两堂应酬去了。

郑石如仍隔着寇仲向尚秀芳表现他的才情,不过他确是博学多才,从讲唱文学如变文、经文、词文、诗、书、赋等到乐舞、百戏、酒令伎艺,以至乎曲词的创作,传奇的兴起,叙事诗的发展,随手拈来,均说得生动入微而有见地。

寇仲虽对他心存敌意,如他与阴癸派有密切的关系,亦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的识见可稳作白老夫子的师公,即是他寇仲太师公的级数。

包令他惊异的是尚秀芳在对答上一点不逊色于对方,显示出她在各方面的识见均不下于这“河南狂士”郑石如,又有意无意把问题带出,让席上各仕女参加讨论,令座上气氛更为炽烈。

寇仲却半句话都插不上口。

他特别留意白清儿的反应,发觉她对郑石如向尚秀芳的殷勤讨好不但没有妒忌,还不时助上一臂之力,使寇仲对他两人间的关系更感扑朔迷离。

郑淑明和云玉真都较少发言,只是不时拿俏目来瞧寇仲,看得他颇为不自在。

此时尚秀芳身旁一位叫凌伟的年轻公子,正畅论当时开始流行的“绮罗人物画”。

此子是北方米行社邑长凌谋的公子,他的老爹与荣凤祥同席,由此可见其地位身份。

行业性的结社,是商业发展的产品,同行业者多结成社邑、义邑、义社等自发性的民间组织,藉以壮大声势和影响力。同时定统一价钱,避免恶性竞争。

像米、绢、帛、盐这类大社邑,组织更为严密,入社有一定的资格审定和手续,而一经入社,往往不许轻易退社,甚至有父死子继的规定。

能当上社长邑长者,除了出色当行外,还要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人缘够广。

没有这些社邑的支持,任何政权都难以站稳,像荣凤祥便是北方赌业的社长,连洛阳帮都要找他出来代上官龙作老大,可见他德望之高。

只听凌伟道:“前代仕女图,多为烈女或孝女,寓有教诫之意。现今仕女的绘画却不拘一格,游春、捣练、揽照、凭拦、下棋,甚至出浴都可入画。小弟曾慕西蜀‘川样美人’之名,亲往搜罗,喜得三画,无不画功精细,所采‘琴丝描’法,细劲有力,温软动人,使画中美女呼之欲出。秀芳小姐若明天有空,能到在下寒舍赏,在下必倒履相迎。”

寇仲心中暗笑,看来郑石如遇上另一个公开追求者了。

这米行大豪之子生得仪容俊伟,风度翩翩,谈吐不俗。虽不及侯希白那级数,却是同一类型能轻易讨得女性欢心的男子。

不知是否因约了寇仲,尚秀芳对他的邀请毫不动心,黛眉轻蹙地“嗳哟”一声道:“凌公子真个客气和赏脸,不过要待我下趟到洛阳才行哩!”

郑石如不待凌伟有机会再下水磨功夫,笑道:“寇兄对‘绮罗人物’画又有甚么高见呢?”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寇仲身上,皆因自开始谈文论艺后,他便像变了个哑巴般,没作半声。

寇仲心内连郑石如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齐,心中此时只能想起侯希白笔下的扇面美女,却摆出从容不迫的神态,微笑道:“我对书画是门外汉,那会有甚么卓论高见。只知好的画下笔必须像用刀般力求准确,不多一分,不少半毫,笔到像成,刻划入微,此番管见,谅要贻笑方家呢!”

尚秀芳动容道:“寇公子说这番话时,既透露出一种深刻的感情,又是见解独特,岂是外行人的说话。”

寇仲尚未来得及沾沾自喜,白清儿抿嘴一笑,娇声嗲气的道:“原来寇公子是画的大家,不知寇公子对用色方面又有甚么高见?”

寇仲心知肚明她是要助郑石如一臂之力,好让自己在尚秀芳面前出丑,而他连色彩用甚么材料制成或在绘画能起什么作用,都一无所知。最糟是他唯一认识的只出自侯希白妙手绘成的美人画,却全是水墨作品,半点色彩都欠奉,简直评无可评,说无可说。

幸好若论急才,他却是一等一的高手,硬架不行,便来一招卸诀,故意肃容道:“只听清儿夫人这番话,便知夫人乃丹青高手,不知小弟有否猜错?”

白清儿微一愕然,那想得到寇仲不但曾到过她的画室,还曾偷偷躲进她放画纸的大柜去,好一会才大惑不解道:“妾身确曾习画,却非是甚么高手,寇公子是凭那一方面作出如此猜测?”

寇仲见连郑淑明都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瞧自己,心中好笑。先向尚秀芳和云玉真各赠一个灿烂的笑容,才好整以暇的道:“这道理是简单非常,就像爱好剑术的人,才会对如何用剑的窍诀生出兴趣。坦白说,我对甚么娘!噢!不是甚么娘,而是对绘画只止于欣赏而已。愚见以为,无须用色而生出色彩缤纷效果的画才是画道最高的意境,不信的话可请侯兄把他的摺扇打开来看看。哈!一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众人循他目光瞧去,果见侯希白潇洒的身形映入眼帘。

玲珑娇返回座位,凑近徐子陵低声道:“王公有话,待会荣老板敬酒回来时,我们立即离开。”

徐子陵点头表示知道,又把此事转告另一边的陈长林。

对面的邢漠飞正对他用神打量,此时微笑道:“为何小弟总觉秦兄有点儿眼熟?是否在那里曾碰过面?”

徐子陵现在用的化名是秦节原,虽是随手拈来的名字,却以师妃暄的秦川为姓,事后想起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那两位吐谷浑美女娜安和花莉两对大眼睛亦不住朝他瞧来,看来是他那百中无一的英伟身型,即使欠上一张俊脸,也可令这对异族美女生出兴趣。

徐子陵如前运功改变嗓子,以微笑回报道:“说不定曾在某处街头与邢兄碰过头吧,那时尚未相识,所以现在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邢漠飞哈哈笑道:“秦兄之言隐含深理,可见绝非平凡之辈。偏是小弟从未听过秦兄大名,此事确是奇怪。”

玲珑娇冷冷道:“中原地大人多,邢兄尚是初抵中原,未听过秦兄弟之名何奇怪之有?”

邢漠飞并没有因她的针锋相对露出不悦神色,从容道:“小弟来此之前,曾下过一番苦功,自问对中土各派名家高人所知颇详,所以才对秦兄生出好奇之心吧。只不知秦兄是属阿派的高人?”

徐子陵淡淡道:“请恕小弟要卖个关子。此乃尚书大人的吩咐,请邢兄见谅。”

邢漠飞点头一笑,不再追问。

“什”!

侯希白的摺扇张开少许,露出一位跃然于扇上的美女图像,气清兰麝馥,肤润玉肌丰,虽只是水墨之作,但果如寇仲所言,不半点颜色而自具五彩之艳。最难得是把美女那“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的惊人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

尚秀芳“啊”的一声愕然道:“侯公子何时将妾身写到扇上去?秀芳蒲柳之姿,怕会污了公子的宝扇。”

谁都从尚秀芳的神情看出她被侯希白的画艺深深打动,而事实上席上男女亦无不为侯希白妙绝天下的画笔动容。

云玉真秀眸射出妒嫉的神色,但又无可奈何,打开始她便清楚侯希白这种到处“留情”的性情。

包括郑淑明和白清儿在内,各女都艳羡难禁。

独是寇仲则有解脱出来的感觉。

远是李秀宁,近则宋玉致,先后两次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感情打击,加上更曾与他有肉体关系的云玉真和董淑妮,都在暗中算他害他,使得他对于所谓爱情心淡之极。故国色天香的尚秀芳虽似是对他青睐有加,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反觉得是不必要的烦恼。

倘尚秀芳把目标转到侯希白身上,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妒忌失落。

郑石如却因横里杀出这么强劲的对手,一时慌了手脚,招架乏力。

侯希白收起摺扇,轻吟道:“粉胸绣臆谁家女,香拨星星共春语。芳姑娘有倾国倾城之色,颠倒众生之艺,希白拜服。”

此人文采风流,措词优雅,谁个女子不为之心动。

寇仲哈哈笑道:“小弟对绮罗画的认识,就是从侯兄扇上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而来。现在有侯兄在,各位就不用再听小弟的胡诌哩!”

尚秀芳白他一眼,心中奇怪,暗忖难道此人心胸广阔至全不会妒忌的境界。

她走遍大江南北,见惯众生之相。像寇仲这类有资格向她追求的男子,在她面前总是力求表现,设法压倒其他对手,像孔雀开屏般以博得她的垂注。

只有寇仲这特别的人是反其道而行,大力表扬其他人。

想到这里,侯希白予她的震撼,不由减弱几分。

此时宋鲁驾临,和众人打个招呼后,同寇仲道:“来!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寇仲赔罪后,随地步出侧门外的半廊处。

阵阵喧闹声,从前两堂的方向传来。宋鲁凭栏而立,凝望鱼池,沉声道:“你是否开罪了致致?”

寇仲苦笑道:“她可是走了哩?”

宋鲁点头道:“她连我的话都不听,就那么走了。”

寇仲深深叹气,说不出话来。

完了!

他和宋玉致是彻底的完了,再没有挽回的希望。却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宋鲁忽然道:“你有甚么打算?”

寇仲颓然道:“鲁叔指的是那方面呢?”

宋鲁叹道:“我也有点弄不清楚,其实那方面都行。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有甚么计划。刚才在席上,表面上各人都客客气气,其实敌意甚浓,话里有话。”

接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你要小心王薄,适才他向王世充多次暗示你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手段卑劣。”

寇仲苦笑无言。

一旦卷入这争霸天下的洪流去,千种万样的烦恼危险亦随之而来,教人防不胜防。

宋鲁低声道:“你对起出‘杨公宝库’,究竟有多少成把握。照我看李世民对此正虎视眈眈,绝不容许你成功,免得破坏了目前对他有利的形势。”

寇仲只好道:“这仍是未知之数。唉!玉致走时,有说过些甚么呢?”

宋鲁道:“你该清楚她的性格,甚么事都只会藏在心内。她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说不定迟些她下了气,便会回心转意。”

又拍拍他肩头道:“放手去干吧!我会为你说好话的。幸好你是南方人,大家比较亲近一点。”

寇仲愕然道:“鲁叔的意思是……”

宋鲁目光落在鱼池旁的一丛牡丹花上,冷哼道:“北方‘虏姓’诸族,一直力图摧折我们南方血统和文化纯正的士族。杨坚之辈,虽争习南风,意图恢复我汉族王朝的正统,骨子里还不是胡人吗?假若你能以南人统治北方,我们宋家定会大力支持,你明白吗?”

寇仲精神大振道:“明白了!”

堂内人声喧沸。

荣凤祥终应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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