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

徐子陵和寇仲躺在洛阳东南方少室山脚一座小丘斜坡的疏林内,下方远处就是奔流而过的颖水支流。

这是他们与跋锋寒约好会合的地方。在里许外处只有三人才明白的四枝短竹竿,以方位排列,指示出两人藏身的位置。

可是跋锋寒仍未出现。

寇仲仰望天上繁星,叹道:“换了个境况,整个天地都不同了。平时我们哪有这么全心全意去看天的,愈看便愈发现以前看天是多么粗心大意。”

徐子陵指着天际一团光芒道:“那就是昂宿星团,是由七粒较明亮的主星组成,故又称七姊妹星团。”

寇仲愕然道:“你怎会知晓这么深奥的名称?”

徐子陵耸肩道:“都是从鲁先生的书上学来的。认识多两颗星儿不是挺有趣吗?”

寇仲道:“可否传我两下子呢?那下次看天时,我便可在人前显点威风了!”

徐子陵道:“一世人两兄弟,有甚么不可以教你呢?”

寇仲喜道:“这句话总是由我来说的。出自你口尚属破题儿第一趟。”

徐子陵叹道:“说不说出来有甚么分别呢?事实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言归正传,若要认星,首先要明白三垣二十八宿的分野。三垣就是紫微、太微和天枢,二十八宿则是东南西北各有七宿,加起上来就是二十八宿!”

寇仲干笑道:“嘿!就先学那么多,下一课才记二十八宿的位置和名称吧。”

接着岔往别处道:“日间和涫妖女一战,胜负就只一线之差,只要一下失手,负伤而逃和不知是否逃得了的就是我们而非涫妖女,真是危险。”

徐子陵道:“若功力可以用秤来量度,涫妖女绝不及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后的总和。但偏偏她能利用种种形势,加上层出不穷的魔功,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若非她错估了我,老跋那一剑亦未必可以伤她。”

寇仲点头同意,道:“不过老跋那一剑确是不同凡响,涫妖女明明挡住了也要受创,唉!天快亮了,为何老跋还未到呢?”

言罢坐了起来。

徐子陵仍在全神观天,看得入迷。

寇仲环目四顾,忽然全身一震,指着颖水上游的方向。

徐子陵如梦初醒,坐起来时,寇仲已弹了起来,冲天而起,流星似的往颖水投去。

徐子陵赶到岸旁时,寇仲抱着右手仍握着斩玄剑,脸色苍白如死人的跋锋寒从水里跃上来。

徐子陵接过他的长剑,跋锋寒呻吟道:“快走!曲傲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抬着跋锋寒落荒逃去。

寇仲和徐子陵轮流背着跋锋寒,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他们专找密林深处钻进去,一方面可避人耳目,另一方面林中多溪涧,可供他们涉水而行,令敌人难以跟踪。

到午后时分,他们实在走不动了,才找了个山洞休息,并输气替跋锋寒疗伤。

《长生诀》的先天真气果是不凡,不到半个时辰,跋锋寒脸上回复了血色,吐出两口瘀血后,呼吸畅顺起来,叹道:“今趟真侥幸,若非你们及时把我从河里救起来,恐怕我已被淹死。”

徐子陵关心道:“你现在情况如何呢?”

跋锋寒冷哼道:“曲傲的凝真九变虽然厉害,仍要不了我的命。只要再有三个时辰,又有你们相助,我将可完全回复过来。”

接着苦恼道:“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他为何能赶上我。不过他显然因赶路过急消耗了大量的真元,否则我便不能借跳崖拉远与他的距离,并借水遁走了。”

寇仲道:“待会再说吧!现在我们只能求神拜佛,希望曲傲在这三个时辰内不要寻到这处来,否则就糟糕透哩!”

时间逐分逐分的过去。

寇仲和徐子陵轮番为跋锋寒输气疗伤,另一人则到洞外放哨守护。

到黄昏时分,轮到徐子陵到洞外把风,他选了附近一块可监视下方整个山区,又颇为隐蔽的嶙峋巨石,坐了下来。

在夕阳西下的美景中,但见危崖耸峙,颖水在两山之间流过,河中水草茂盛,浓绿的水草把河水映成黛色,尤增丹山绿水的强烈对比。

三艘帆船刚好进入他的视野内,流水潺潺,林木清翠,时间在这刹那似停顿了下来。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动的不是帆船,而是徐子陵和整个险峰罗列的山野,而流水则以另外一种速率运动着。

徐子陵心中无忧无喜,恬静一片。

他整个思感的领域扩阔开去,体内真气回旋澎湃,因赶路和为跋锋寒疗伤而来的劳累一扫而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太阳早没在西山之下,一阵晚风吹来,夹杂着衣袂破空拂动的声音。

徐子陵心中没有丝毫惊惧,缓缓闭上眼睛。

来人不断接近,只听其速度,便知若非曲傲,就是婠婠那种顶尖儿的高手。

徐子陵一声长啸,腾身而起,落到下方野草杂树丛生的斜坡顶处,被誉为铁勒第一高手的“飞鹰”曲傲,刚好抵达斜坡脚处,倏然止步。

曲傲个子又高又瘦,但却能予人笔挺硬朗的感觉。他的皮肤有种经长期曝晒而来的黝黑,长了个羊脸,但轮廓分明,像刀削般清楚有力,配上一对鹰隼似的锐目,确有不怒自威的慑人气概。

只是一个照面,徐子陵便从他闪烁的眼神感到曲傲是那种既自负又自私成性,阴险狡诈的人,这类人,一切都会以自己作为中心,彷佛认为拥有老天爷给他的特权,可肆意横行。

两人现在相隔了足有三丈的距离,可是不见曲傲如何作势,一股发自他身上的森寒杀气,已向徐子陵潮涌浪翻般卷来。

徐子陵昂然傲立,暗提功力,抗衡着对方有莫之能御之势的气劲,淡然道:“你的儿子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就动手吧!”

曲傲双目爆起精芒,讶然道:“小子你倒有视死如归的硬性子,你以为在我手底可走上多少招呢?”

本来曲傲打算一上来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击倒生擒,才从容收拾其他两人,然后再整治得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泄爱儿被杀之恨。

岂知徐子陵拦在上方,自有一股万夫莫敌,又无懈可击的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交手,即管以曲傲之能,亦不得不全力出手,那时生死相搏,杀之容易,要生擒之却是休想。

曲傲乃一代武学大师,遂从心埋上瓦解徐子陵的气势,只要对方盘算究竟能挡自己多少招时,自然会生出不能力敌的心态,气势自会随而削减。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曲老这么一把年纪了,想法仍这么天真。我现在是养精蓄锐,又有援手在旁。曲老却是在赶了两天路后,又曾作舍命力战,成了疲兵,千万不要一时失手,累得辛苦建立的一世英名,尽付东流。”

曲傲心中大懔,首次感到徐子陵的厉害。

最令他不解的是对方精满神足,丝毫没有因日间苦战和跋涉奔走而消耗真元,以致力尽身疲的情况,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他早前虽击伤了跋锋寒,但却胜之不易;还在跋锋寒的反扑下受了点内伤,又为了追敌而尚未复元,确如徐子陵所言,成了疲兵。

徐子陵那番话最厉害处,就是点出了本身因为年纪尚经,声名又差他一大截,输了可不是甚么一回事,而他则绝对输不起。

顿然间,曲傲对徐子陵泛起莫测高深的感觉。

以往每次对敌,他都能把对手看个通透,但今次却是例外。

即使换了毕玄、宁道奇之辈,这时设身处地替换了他,亦会生同样烦恼疑惑。

甚至徐子陵本人,也是对眼前情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皆因《长生诀》乃千古不传之秘,暗合天人之理,一切出乎自然,来自老子所云“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至妙之门”的天道。

适才徐子陵妙手偶得,嵌进了不能言传,无刻不在,偏又是常人瞧不见摸不着的天道中,身内精气与天地的精气浑成一体,顿悟般一下子把消耗得七七八八的真元补足,还更有精进,试问这么玄妙的道理谁能明白。

曲傲本也生出说不过他的感觉,不过他成名数十载,心志刚毅如岩石,绝不会因而生出颓丧气馁之意,冷哼一声,闪电往斜坡顶的徐子陵冲上去。

出乎曲傲意料之外,徐子陵亦斜冲而起,凌空朝曲傲扑去。

曲傲本以为徐子陵会死守斜坡顶上,不让他越过雷池半步,免得他去对付躲起来的跋锋寒和寇仲。

但现在徐子陵豁开一切,毫无顾忌的全力攻来,怎能不使他大感愕然。

但此时岂容多想,曲傲十指箕张,脚尖用力,斜冲迎上,十指生出的强大气劲,把徐子陵的来势和去路都封个密不透风,好迫他力拚。

徐子陵见曲傲的手爪玄奥莫测,伸缩不定,令人难以捉摸,又是封得严密无比,不过却因中途变招,变了以守为主;不由一声长笑,竟凌空翻身,硬是升高半丈,居高临下,双拳奋力痛打进曲傲的爪影去。

劲气交击之声不住响起。

在眨眼的工夫间,两人交换了十多招。

闷哼声中,徐子陵飘回坡顶,一个跄踉后才站稳脚步,左腿侧裤管碎裂,现出两条血痕,鲜血涌出,嘴角亦逸出血丝。

曲傲则笔立斜坡中段处,脸色铁青,双目凶光闪现。

罢才他已是全力出手,岂知徐子陵奇招迭出,屡次化解了他必杀之着,怎教他不脸目无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早说曲老你累了呢!还要逞强出手,看招!”

今趟连曲傲亦对他的豪勇心生敬意,刚才徐子陵可说是死里逃生,若非临危避过下胯要害受袭,改以腿侧挡了他那精妙的一爪,此时早躺在地上。

现在鲜血未止,又卷土重来,顿使曲傲对他另眼相看,心中更动杀机。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已迎往徐子陵,笑道:“再接一招试试看!”

徐子陵见他一掌斜斜劈来,身法步法中隐含无数后着变化,一下子把他完全笼罩在像波浪起伏和接踵而来的劲气里,知道曲傲是含怒下全力出手,那还敢硬架,倏退三步,然后一拳击在空处。

以曲傲的修为,亦吃了一惊。

这一拳在外人眼中全无道理,但却恰好封死了他的招式变化。

假设他原封不动的继续依原来路线运掌攻去,势必在变招前被对方的锋锐拳劲挡个正着。

如此奇招,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若在平时最佳状态下,尽避来不及再生新劲,也有信心凭这一拳震得对方喷血跌退,可是现在身疲力竭,只能用上平时六、七成功力,如此勉强硬击,绝占不了多少便宜。

曲傲怒叱一声,往横移开,侧腿向徐子陵右胁空门踢去。

徐子陵见奇招奏效,精神大振,信心借增,两手幻出千百掌影,往曲傲狂攻而去。

曲傲见这后生小辈竟借此机会,抢得主动强攻之势,差点给气疯了,连忙收摄心神,展开含着凝真神功的“鹰变十三式”。

这“鹰变十三式”实是曲傲自创武功中的精粹,化繁为简,把复杂无比的掌、指、爪多式变化包含在十三式之内,配合着腾跃闪移的身法,变化无方,令人难以测度,如飞鹰在天,下扑猎物的准确精微。

徐子陵只觉眼前一花,曲傲已飞临上方,向他展开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狂猛攻势。主动权反操在对方手上。

徐子陵自知无论经验、武功、眼光,都差对方一截,只好咬紧牙龈,以闪躲为主,封架为辅,再加上奇招突出的奕剑法,苦苦抵着对力有若长江大河,倾泻而来的狂暴攻势。

曲傲弹起又落下,活像飞鹰般向徐子陵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哗!”

徐子陵喷血跌地,右脚则踢起,点在曲傲刺来的指尖上,形势危殆之极。

曲傲再升上丈许高空,大喝道:“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双掌全力下按。

徐子陵急滚下斜坡,原地立时塌陷下去,现出两个掌印。

曲傲一口真气已尽,落在斜坡上。

蓦地刀风、剑风,从后破空而至。

“砰!”

勉力站起来的徐子陵再掉在地上,爬不起来。

在电光石火的光景里,曲傲已凭内察之术,知道刚才心切杀死徐子陵,施出了绝不宜在真元损耗的情况下妄用的“鹰变十三式”,现在再无馀力应付跋锋寒和寇仲的联手合击。

当机立断下,曲傲横移开去,没入山野的黑暗处。

跋锋寒和寇仲似是威风凛凛的现身在坡顶处,瞧着曲傲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望往下方想爬起来的徐子陵,然后对视苦笑,一起跪跌地上,除了喘气外甚么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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