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和寇仲蹲在岸旁的乱石堆处,呆望搁在礁石间作四十五度倾斜的盐船,欲哭无泪。

帆桅断折,船底更被礁石尖利的边锋削开了一道大裂缝。

纵有人能把盐船从礁石上卸下来,也难以修补复航。

他们出发时满腔豪气,岂料未到江都,便船毁人失踪,打击的沉重,可想而知。

两人均有点意兴阑珊,懒得去把盐搬下来。

寇仲苦笑道:“出师未捷船先毁,这兆头似不太好。”

徐子陵叹了一口气,道:“待天亮后,我们沿江搜寻过去,看看能否找到他们的尸体,再觅地安葬。”

寇仲狠狠向空打了两拳,怒哼道:“这婆娘枉她身为娘的师妹,心性胸怀比娘差远了。不明白汉人有好坏之分,只懂唤我们作汉狗。”

徐子陵道:“这也很难怪她,只要想想高丽的老百姓曾在杨广军队的铁蹄下吃了多少苦头。唉!”

寇仲冷冷道:“听你的口气,下趟遇上她时,纵有机会,你都会手下留情了。那段玉成他们岂非死得很冤枉吗?”

徐子陵苦笑道:“你道要杀她是那么容易吗?若单打独斗,我们仍是差她一截。这婆娘的轻功可真厉害。”

寇仲颓然道:“你的内伤如何呢?”

徐子陵答道:“我们的武功纵然还不行,但疗伤之法却或是天下无双的,刚才还浑身疼痛,现在完全没事了。”

寇仲振起精神笑道:“小陵真了得,若不是你冒死弓背一击,恐仍伤不了她。既伤不了她就即是我们要被打伤或打死,想起来确是惊险之极。”

徐子陵皱眉思索道:“不过她的奕剑术真的非常玄奥,击剑如下棋,战场就是棋盘,不知那一招是‘双车夺士’,又那一招是‘弃车保帅’呢?”

寇仲笑道:“他们下的该是高丽棋,你少费精神吧!”

徐子陵正容道:“只要是下棋,棋道与精神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首先要看破对方的布局,再定攻守进退之道。我们以前只懂见招拆招,兵来将挡,实不算上乘的武道之法。”

寇仲正要答话,异响从下游传来。倾神细听,竟是段玉成他们四人熟悉的足音。

两人喜出望外,迎了上去,跟他们碰个正着,劫后馀生,自有一番欢喜。

原来傅君瑜手下留情,掷他们落大江前先解了他们穴道,寇徐不由对她恶感大减。

他们振作起来,把盐从破船运到岸旁密林藏好,又把破船捣个稀烂,变成一堆木头,顺江流去。

到天明时,江面平静如常,便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段玉成四人折腾整夜,力尽筋疲。

寇仲遂命四人在密林中休息,顺便看守盐货,他和徐子陵则到附近的城镇去,看看可否购置得运货用的骡车。

两人来到官道处,徐子陵道:“你精通天文地理,告诉我该往那个方向走。”

寇仲胸有成竹地笑道:“早知你不会放过我。我们前天才离开常熟,又躲了一个白天,理该未过江阴。若山人所料无误,往西走不出个把时辰,就可到达江阴了!啊哈!服未?”

徐子陵哂道:“现在到了吗?用你的脚走路吧!”

两人展开身法,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江阴城出现在地平远处。

寇仲得意洋洋道:“跟着我是不会走冤枉路的,不知江阴城现在落在谁人手上呢?”

徐子陵瞧着山坡下一队朝江阴开去的骡马队,笑道:“追上去问个究竟不是行了吗?”

寇仲撞了他一记,嘻嘻哈哈奔下山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后,到快按近骡马队时,忽然马队喊叫连连,停了下来。

其中五、六骑勒马回头,拦着他们,一名似是带头的老者喝道:“来者何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不知他们为何会摆出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

两人只好停下来,寇仲抱拳道:“各位老哥万勿误会,我们两兄弟只是想来探听江阴的情况,看看该否入城吧了。”

老者身旁的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点头道:“看你们也不像铁骑会的凶徒,究竟想探听甚么消息呢?”

寇仲恍然道:“原来老哥误认我们是铁骑会的人。”

接着以手肘撞了徐子陵一记道:“铁骑会的会主叫甚么,是否叫任‘小’名?”

以老者为首的几名汉子都笑起来,知寇仲故意把“任少名”念歪了点,登时把双方的距离拉近了。

铁骑会名列十帮八会之一,乃近数年才崛起江南的大帮会。帮主“青蛟”任少名,擅使流星,与鄱阳会会主新近自称楚帝的林士宏并称江南双霸,乃江南武林举足轻重的人物。

据传任少名除了曾因争夺地盘而败于宋阀天刀宋缺的手上外,从未遇过对手。

由此可见他是何了得。

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有点胆识,究竟是何派弟子?”

寇仲扮出恭谨的样子,肃容答道:“我两兄弟傅仲、傅陵,乃竹花帮第七代弟子,言宽是我们的阿爷。”

老者愕然道:“是否扬州的忠烈士言宽?”

今回轮到寇徐两人面面相觑。

首先是老者竟然认识像言老大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其次是为何言老大竟成了忠烈士。

先前曾发话的浓眉大汉忽地打出个只有竹花帮人才看得懂的手势。

寇仲和徐子陵忙以竹花帮的手语还礼。

那六名汉子一齐掀开外袍,露出里面襟头竹花帮的标记。

寇仲和徐子陵这才晓得遇上了竹花帮的“自己人”。

但即管在扬州时,他们和言老大都属竹花门的外围人物,尚未够道行及有资格在衣襟上绣上一根竹树的正式低级帮徒的标志,更不要说在这一刻了。

寇仲尴尬道:“我两兄弟三年前为了躲避官府,四处流浪,嘿!”

大汉道:“我们明白的,言宽乃我帮第一位被那昏君害死的忠烈士,你们若不逃走,必性命不保。”

老者脸带怀疑道:“既是竹花帮弟子,为何见到老夫都不认得。”

寇仲见他的标志绣了八根风竹,知是堂主级的人物,心中一动道:“莫非是风竹堂堂主沈北昌沈爷?”拉着徐子陵忙施参见堂主之礼。

老者一捋颔下长须,哈哈笑道:“果然是自己人。你们今趟是否闻得风声,特来参与我帮的‘竹林大会’。”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心忖又会这么凑巧的?

竹花帮乃组织严密的帮会。帮主之下,设有军师一名,接着就是“风、晴、雨、露”四堂,统领下面的舵主、香主和众帮徒。竹林大会是帮内最高的法会,除非在紧急的情况下,否则每三年举行一次。

寇仲向那浓眉大汉道:“我猜大爷必定是风竹堂副堂主骆奉大爷了!”

骆奉对他们似颇有好感,道:“我们入城再说吧!”

在路途中,寇徐两人才弄清楚是甚么一回事。原来昏君被杀,扬州陷落李子通手上,竹花帮本定在丹阳推选新帮主,岂知江淮军又攻入丹阳,军师邵令周乘机率众占领江阴,势力虽远及不上李子通、沈法兴等人,亦成了一股地方势力。

近年各方势力都在拉摆他们,其中尤以占据了江阴南面的无锡和西南方的晋陵的铁骑会最是积极。

铁骑会主任少名更拉拢了晴竹堂、雨竹堂、露竹堂三堂堂主,屡次阻挠了帮主的推选,意图把群龙无首的竹花帮归并于铁骑会旗下。

今趟的竹林大会,就是军师邵令周在沈北昌支持下商议对抗任少名和其他三堂叛徒的行动,并希望能在会上推选出新帮主。

沈北昌等在来此途中,曾多番遭到铁骑会偷袭,折损了近百人,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昔日两人在扬州时,包括言老大在内,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叫寇仲和徐子陵,只知他们叫小仲和小陵,当然更不知言宽是因他们的拖累被杀,还以为言宽是对抗昏君的烈士。只有寇徐才心知肚明言老大和烈士全沾不上边儿。

骡马队中有辆帘幕低垂的马车,特别受到严密的保护。

寇仲旁敲侧击想探悉车内人的身分,只换来副堂主骆奉的训斥。

入城后,两人随风竹堂入住城中心的风竹堂府第,趁沈北昌和骆奉去见军师邵武周时,两人也溜到街上去。

寇仲笑道:“这邵武周果然是个人才,看他把江阴管治得多么井井有条,外面怎么混乱似都不关这里的事。”

徐子陵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情景,同意道:“南方一向富足,加上江阴乃长江口连海的交通要塞,只要不破坏生产力,人民就可安居乐业。”

寇仲和徐子陵已换上竹花帮最低层帮徒只绣有一根竹的帮服,这时见到五、六名正大声交谈的竹花帮徒迎面走来,忙打出问候的手语。

那几人见他们襟上绣的是风竹,冷哼连声,毫不理会的去了。

寇徐两人为之愕然,这才晓得他们并不属风竹堂的,且清楚四堂间斗争之烈。

到了一间馆子坐好后,伙计上前殷勤招待。

待伙计走后,徐子陵皱眉道:“仲少好像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干甚么的哩?”

寇仲赔笑道:“若我胡乱砌词,定会又被你怪我不够老实,说倒底我们都算竹花帮的人,现在竹花帮面临被兼并之厄,我们好应出点力相助吧!”

徐子陵哂道:“你不过想代铁骑会去兼并竹花帮罢了!”

寇仲道:“这怎算得是同一回事,任少名乃黑道的大坏蛋,而我寇仲则是处处为人着想的好人。竹花帮落到我手上,只会是他们的福气。一世人两兄弟,你究竟肯不肯帮我?”

这时伙计奉上面食,却不肯离开,恭敬道:“两位是否风竹堂的爷们。”

寇仲愕然道:“有甚么事?”

伙计道:“凡风竹堂和邵军师的人,我们都是免费招待的。大爷们至紧要不可让任少名得逞啊!”这才忧心忡忡的走了。

徐子陵呆了半晌,叹道:“好吧!”

寇仲喜出望外,道:“今晚就会举行竹林大会,我们到时再见机行事吧!”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四人,正要说话,有人呵呵笑道:“你这两个小子竟然在这里。”

徐子陵和寇仲吓了一跳,往入门处瞧去,赫然是升上了香主之位的桂锡良,两人儿时的混混朋友。他旁边还有另一个相熟的混混幸容,此子身材瘦削,手脚特长,颇有机谋。

四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对桂锡良摆足香主的架子,两人只觉亲切有趣。

幸容皱眉道:“你们何时变了风竹堂的人?”

桂锡良怀疑道:“不是又偷人家的衣服来穿吧?”

别幸两人襟头绣的是竹花标志,显示他们是直属帮主的人,现在既没有帮主,自然是归在军师邵令周麾下了。

幸容见寇仲背挂长刀,欣然道:“看你两个容光焕发,又不知从那里偷得兵器,该是混得不错吧!”

徐子陵语带自嘲道:“何止不错,简直大大风光呢。仲少更曾和翟让、杜伏威等握过手喝过酒,你说够威风不?”

幸容“啐啐”连声,且满脸鄙屑似在怪徐子陵瞎吹牛皮。

寇仲伸手拍拍幸容的肩头,笑道:“你羡慕不得那么多的了。”

幸容笑看拨开他的手,又叹了一口气。

桂锡良道:“别瞎吹了。念在一场手足分上,以后你们两人就跟着我吧!今晚待邵军师成了帮主,我才正式向他报上。”

寇仲含糊应过,问道:“邵军师定可当上帮主吗?”

幸容道:“若论声望、身分、地位、武功,邵军师在帮内确不作第二人想,只是情况却非那么简单。”

桂锡良以权威的语调发言道:“现在人人都想插一脚到我们的竹林大会里,你们该知任少名那奸贼的行事吧,而任贼现时又和林士宏连成一气,情势很不乐观呢。”

幸容道:“好在邵军师得到宋阀的支持,否则任少名和林士宏会更肆无忌惮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双目亮起来道:“宋阀?他们派了甚么人来?”

桂锡良皱眉道:“这种机密的事怎到你们探问。我们待会要回军师府了,你们来不来?”

寇仲扯着徐子陵站起来道:“当然要随桂香主去见识见识。”

幸容不满道:“我们还未吃饱,你这么快站起来干吗?”

寇仲笑嘻嘻道:“我们却吃饱了,就让我们先到门外恭候两位大哥。”

罢踏出门外,刚才那群雨竹堂的青年汉子,擦身而入,还故意碰撞了两人,充满挑惹的味儿。

两人见惯场面,亦不予计较。

到了门外,寇仲兴奋地道:“今趟愈来愈好玩了。待会我们去和邵令周攀点交情,看看情况会是如何发展。”

徐子陵皱眉道:“我却觉得这事很麻烦,亦非我们该沾手和管得到的。”

寇仲在他眼前扬起拳头道:“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确难起甚么作用,只那两个小子就不会服我们。但现在摆明谁的拳头硬,谁就可话事,我们岂不是大有机会吗?”

徐子陵没好气的瞧了他两眼,忽然馆内传来碗碟堕地破碎和吵骂的声音。

两人呆了一呆,心想难道雨竹堂的人敢公然违反帮规,找桂幸两人动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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