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穿窗而回,颓然道:“那两个狗杂种也算毒辣,守卫严密得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们寄居处是位于临江宫西南隅的花园内,西南两边是毫无遮掩的旷地、高墙和哨楼。东面是个大花园,北面则是十多丛无路可通的大竹树林,所以唯一逃路就是那个花园。

徐子陵比他早一步回来,亦摸清楚了形势,叹道:“唯一方法是硬闯高墙,杀将出去,不过由这小院到高墙处足有三十丈的距离,恐怕未抵墙脚已给哨楼上放的乱箭射死,又或给对方的好手截着脱不得身,花园的情况怎样呢?”

寇仲苦笑道:“看看我的神情就该不用问都知道是甚么情况;花园内布的是暗哨,共有四起,兼之灯火通明,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只是痴人说梦,这定是独孤盛亲手布置,防我们逃走。”

又狼狠道:“假若这样都走不了,实大损我们扬州双龙的威名。更被那两个狗杂种小觑了。”

徐子陵沉吟道:“你有没有想过,即管逃了出去,我们还要闯过城防那一关,且在城内,还不知能否找到素姐呢。”

寇仲轻笑道:“放心吧!美人儿师傅是不敢骗我的,早和我约好了在城中遍布暗记,使我们可轻易找到她们所在处。这就叫不择手段的好处。”

徐子陵为之哑口无言。

寇仲分析道:“这里的守卫看似森严无比,但我们却清楚那些禁卫军心散漫,人人都想偷安或逃走。嘿!试想假若我们忽然失踪了,看守我们的禁卫会怎么做呢?”

徐子陵双目立时亮起来道:“他们会以为是杨广命独孤盛看守我们,如此失职,不全部给杨广杀头才怪?自然是集体开小差加入逃兵的行列。”

寇仲道:“我这计策在平时可能派不上用场,但此刻人心惶惶,只因互相顾忌,才不敢轻妄动!横竖尚有几个时辰才天亮,我们索性待他娘的两个时辰,待那些守卫又冷又倦时,才进行我们的大计吧。”

寅时末,卯时初。

“呼呼!”两声,两道黑影先后由寇徐所住的宅院掠出,往竹林投去,附近的几盏风灯同时熄灭。

接着是竹枝断折的混乱声响,惊动了所有守卫。

独孤盛今趟派驻于此看管两人的禁卫中,不乏好手,立时有十多人掠往竹材前后追捕两人,却连鬼影都找不到。

禁卫里无人不熟知杨广脾性,不敢鸣钟示惊,只纷纷在四周搜索,亦有人进入两人居处,匆匆察看,肯定无人后再加入外边的搜捕行动。

半个时辰后,几个头子聚在一起商议,有人道:“今次糟透了,各位有甚么打算?”

另一人道:“留在这里必死无疑,逃走尚有一线生机,恕小弟不奉陪了。”

事实上人人均有此心,这刻给他说出来后,百多禁卫一哄而散,攀墙走个干净。

这时寇仲和徐子陵才从床底钻出来,前者笑道:“该还赶得及去吃贞嫂弄的包子呢!”

徐子陵和寇仲由那秘密的去水道钻入城内时,天才微亮。

两人重回旧地,一切既熟悉但又似非常陌生,均感莫名的振奋。

寇仲奇道:“当日宇文化及靠猎犬追踪我们,该找到这个秘密出口,为何不使人堵塞了这出口呢?”

徐子陵正运功把湿透的衣服迫乾,随口道:“或者他想留下这秘道供自己不时之需吧!”

寇仲推了他一把,笑道:“运甚么功呢?我们到故衣陈那处偷两套衣服吧!让这吝啬鬼心痛一下也是好的。”

两人得意大笑,趁天尚未全亮,掠上一所民房屋脊,识途老马的窜房过屋,迎着冷风,朝故衣陈在城东的老店子奔去。

他们的如意算盘,竟然落空。

到时才知故衣陈和附近的十多间子全给徵用了作隋兵的宿处。

寇仲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贼兵就像蝗虫般把扬州蛀蚀得百孔千疮,体无完肤。唉!贞嫂长得那么标致,希望没给那些贼兵看上就好了。”

徐子陵一言不发,掠出横巷,往集赶去。

贞嫂的档口果然没有了,变了个蔬果档,集仍是那么热闹,但碰上的都是陌生脸孔和操外地口音的人。

徐子陵抓着那蔬果档的老板问道:“以前那卖包子馒头的婶娘到了哪里去?”

老板苦叹道:“当然是走了!只有我这无路可走的人才要留在这里捱命,不过若再把我这批货抢光,明天我也要试试冲城门了。”

旁边另一摊档的老头道:“客官问的是否老冯呢?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寇仲忙道:“是他的侄子。”

老头摇头叹道:“他们坏在弄的包子太有名了。圣上刚到江都,他们就给徵了到宫内作厨子,以后就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徐子陵双拳紧握,掉头就走。

寇仲追在他身旁,陪他在集的人潮里左转右钻,叫道:“你要到哪里去?”

徐子陵愤然道:“我要把贞嫂救出来。”

寇仲一把抓紧他臂膀道:“冷静点!你忘了井中的明月吗?”

徐子陵一震停下步来,立即有人在后面推看两人道:“不要挡路。”

两人忙挤出集,离开那拥迫嚣嚷的地方,他们都感觉脑筋清醒了点。

寇仲提议先医治肚子。

到了附近一间酒楼坐下,胡乱塞了几样包点后,寇仲道:“无论你做甚么事,我都会支持你,但切不能鲁莽,首先要解决素姐的问题,我们才能放手大干。”

又叹道:“大隋真的完了,天下将变成个烂摊子,若没有人出头一统天下,老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么大的苦楚。一个不好突厥人杀入中原来,我们汉人就要落人外族的残酷统治下,只要你肯助我,我们便出来打江山,为无辜的老百姓尽量做些好事。”

徐子陵道:“你似乎想得太美太远了,现在更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我们这么溜出来,你以为独孤盛肯放过我们吗?跟前是快点救素姐才是正理。”

寇仲抓起两个肉包子,站起来道:“你负责去买两套干净的衣服,我去找暗记,待会在麻公巷东端的出口集合。”

徐子陵看着他道:“为何不一起去,有起事来好有个照应。”

寇仲道:“两个人一起太碍眼,又易被旧相识认出来,还是分头活动稳妥些。”

徐子陵只好任他去了。

寇仲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不时遇上一队又一队的隋兵,妇女差点绝迹街上,有的只是上了年纪的。只此就可知为甚那么多人要离开扬州。

在老百姓心中,隋兵要比任何义军更可怕。

忽然有人叫道:“仲少!”

寇仲吓了一跳,循声瞧去,只见有人躲在横巷向他招手。

寇仲犹豫片晌,才走过去,一名年纪比他大上一点,黝黑扎实,看来颇有两下子武功的年青壮汉抓着他双肩道:“原来真是你,初时我都不敢肯定。嘿!看来你是好食好住呢!”

这人名叫桂锡良,和寇仲、徐子陵是同辈分的混混,少时曾一起和另一帮混混火并过好几趟,不过都是以败北收场。但他们几个人的关系颇不错。

寇仲见他穿上竹花帮的服饰,襟头还绣了三块竹叶,讶道:“你何时升了作香主?岂非爬了很多人的头。”

桂锡良答道:“全赖帮主看得起,收了作我徒弟,唉!”

寇仲拉他往巷子另一端走去,不解道:“这该是好事,为何要唉声叹气?”

桂锡良道:“这么大件事你都不知道吗?这两年你究竟躲到哪里去?小陵呢?”

寇仲道:“你先答我的问题。”

桂锡良闷哼道:“我说甚么都是个香主,该是谁先答对方呢?”

寇仲笑道:“要充老大吗?就让你充个够吧!这两年我和小陵到了江湖去混,杜伏威、翟让都和我们握过手喝过酒。哈!轮到你说了。”

桂锡良显然当他吹牛皮,啧啧连声道:“你这小鬼长得比我还粗壮,可惜仍像以前般不长进。唉!你知否帮主两个月前给那昏君派人活活打死,只因不肯将天仙楼的玉玲交出来,还把她送走哩。”

寇仲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桂锡良苦笑道:“死了的好汉有他娘的屁用。现在我帮的人大多逃散,只剩下百来人,希望杜伏威或李子通攻来时,可作为内应替帮主他老人家报仇。”

寇仲双目亮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已选出新帮主了吗?”

桂锡良叹道:“选甚么鬼帮主呢?现在我们是一盘散沙,不过我们约定了等昏君死后,会在丹阳集会,看看可否选出新帮主来。”

这时到了巷尾,外面就是另一条大街,桂锡良停步道:“我是见不得光的。记得幸容那家伙的家吗?我就躲在那里。”

寇仲顺口问道:“言老大呢?”

桂锡良道:“还好意思问?你两个不知偷了官家甚么东西,牵连了百多人,自那事后,就从没有人见过他们了。听说是与宇文化及有关的,是吗?”

寇仲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我保证宇文化及没多少天好活了。那昏君就快要拿他来开刀呢。”

桂锡良嗤之以鼻道:“你真是死性不改。宇文化及根本不把昏君看在眼内,帮主死前和他关系很好,便说过他连昏君的女人都敢偷。”

寇仲色变道:“知不知他偷的是哪个女人。”

别长道:“当然是最美的,否则为何要冒险去偷,嫌命长吗?”

寇仲心叫糟糕,杨广身边最美的是萧妃和朱妃,朱妃乃巴陵帮的人,该没有问题。但若是萧妃,那宇文化及就该知道他和徐子陵已专程到江都来害他。

愈想愈惊下,那还有心情和这小子胡扯,慌忙走了。

徐子陵两手空空的在等候寇仲,后者奇道:“衣服呢?”

徐子陵愤然道:“甚么绸缎成衣和故衣都给抢掠一空,关门大吉。人人都说昏君去到那里,那里就没有法纪,失民心如此,真想一拳打死他。咦!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寇仲探头外望,一批隋兵刚经过。压低声音道:“你看这些隋兵有没有异样?”

徐子陵还以为他指的是独孤盛等派人来拿他们,应道:“看来没甚么,照我看现在军心散乱,就算有命令下来,亦不会有人肯用心执行。”

寇仲叹道:“我不是担心这问题,而是宇文化及可能收到风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快!我们去找素姐,路上再说吧!”

香玉山不愧才智之士,藏身处是城外南郊,离长江不远,有起事来,无论从水路或陆路离开,都非常方便。

表面看,那只是一所普通人家的宅第,但却是巴陵帮在此的秘巢。

两人跨进院内时,立感气氛有异,其中一个巴陵帮头目低声道:“独孤盛、斐蕴来了。”

寇仲早猜到有这情况,哈哈一笑,夷然不惧地举步走入厅堂。

跟在后面的徐子陵生出奇怪感觉,自己这好兄弟再非以前那个小子,而是可面对任何强横敌人的硬点子了。

独孤盛大马金刀的坐在厅堂正中处,一边是香玉山、素素和萧大姐,另一边则是脸色不善的斐蕴。却不见云玉真。

两旁各立着五、六名锦服长袍的大汉,一看便知是禁卫中的高手。

独孤盛双目厉芒闪闪,沉声喝道:“你们两个这是甚么意思?”

寇仲悠然止步,环目一扫,笑嘻嘻道:“我两兄弟也想知道是甚么意思,欢喜就骂我们作奴才,又看监犯般管我们,嘿!大家来评评理吧。”

香玉山关切地瞧了吓得脸无人色的素素一眼,站起来道:“寇兄和徐兄回来就好了,这只是一场小误会,来!坐下再说。”

斐蕴大发官威,一掌拍在扶手处,喝道:“甚么误会?玉山你给本官坐下,先把事倩弄清楚。”

徐子陵见素素受惊,感同身受,冷笑道:“我不明白为何此刻仍要纠缠不休,聪明的现在立即各自溜走,迟则恐怕不及。”

独孤盛听他话中有话,伸手截着要发作的斐蕴,沉声道:“徐兄弟可否说得明白点!”

寇仲插入道:“我刚听到消息,圣上的宠妃中,有人暗与宇文化及私通。所以我们的计划,再非秘密。若你是宇文化及,会怎办呢?”

镑人同时色变。

斐蕴亦压下怒火,问道:“这消息从何而来?知否是那个妃子?”

寇仲道:“是竹花帮的人说的,听说去世的前帮主是宇文化及的人,故得知此事。”

斐蕴咒骂道:“原来是这个不识抬举的贼种。”

听他口气,便知前竹花帮主的死若不是和他直接有关,也脱不开关系。

独孤盛向其中一名手下道:“诸明,宇文家的兵将今天有没有甚么异举。”

斑瘦的诸明摇头道:“我们已严密监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尉迟胜的人,都跟平常绝无两样。”

独孤盛松了一口气道:“空穴来风,非是无因。且宇文化及一向可自由出入宫禁,此事确有可能。幸好老夫早有准备,这两天严禁任何人离宫……”

徐子陵截断他道:“现在再非自我安慰的时候,昨晚看管我们的人不是全溜了?若其中有人投向宇文化及,又曾与那身为内奸的妃子暗通消息,宇文化及该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

萧大姐插入道:“现在军权究竟是在何人手上?”

独孤盛答道:“圣上的亲卫都是跟随老夫多年的人,大致该不会有何问题,至于是否有部分生出异心,又或被人收买,则连老夫都不敢担保。”

斐蕴接入道:“亲卫以外,就是江都本身的驻军和随圣上前来的禁卫军,前者由尉迟胜掌管,后者由司马德戡指挥。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没权直接过问军队的事。”

但语气却软化下来,道:“本官确有点不对,在这里向两位小兄弟诚心致歉。事不宜迟,我们必须趁宇文化及知道此事之前,先下手为强,把宇文家在江都的人连根拔除,否则后患无穷。请两位立即和本官晋谒圣上。圣上圣驾已返王城。”

香玉山也劝道:“两位大哥此行亦为了报恩师的大仇,趁宇文化及仍未知悉此事,赶快行动,否则时机错过了就永不回头。”

寇仲淡淡道:“真的没有军队调动或造反的迹象吗?”

众人听他语气,均感错愕。

素素忍不住道:“小仲想到甚么呢?快说出来吧!”

徐子陵才智与寇仲相若,明白过来,问道:“司马德戡带了多少人去追窦贤,甚么时候出发的?”

独孤盛剧震道:“你说他想作反?”

寇仲道:“军士的逃亡,责任全在他身上,他和宇文化及关系好吗?”

诸明色变道:“统领今早出发前,确曾到过总管府找宇文化及和尉迟胜。”

斐蕴霍地起立,颤声道:“不妥!他没理由要带二万人那么多去追窦贤的数百人。”

徐子陵道:“他追捕窦贤只是虚张声势。照我看至迟今晚,他就会领军回来,在尉迟胜和宇文化及部署妥当下,杀入皇宫。”

斐蕴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们立即入宫,面禀圣上。”

寇仲喝道:“且慢!我们可陪你去冒这个险,可是须让我们的姐姐先离开江都,使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独孤盛和斐蕴交换了个眼色,均犹豫难决。没有了素素,这两个小子再使手段溜掉,就不知怎样才可寻回来,而时间更不许可他们如此做。

素素凄然道:“不!我等你们回来才走。”

寇仲苦笑道:“那有起事时,就谁都走不了。这房子在宇文化及来说恐非再是秘密。”

香玉山拍胸向独孤盛和斐蕴两人保证道:“我这两位大哥都是敢做敢为的人,与宇文化及又有深仇,两位大人尽可放心。”

独孤盛无奈点头答应。

寇仲和徐子陵与素素话别,又与香玉山交待好后,才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随独孤盛和斐蕴返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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