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钟,远宜来到南京新街口德安布铺,站在花布柜台前,她旁边跟着个丫头。伙计一看,眼神里透着惊异,殷勤热情:“小姐,你要点什么?”

远宜笑着问:“有虞美人牌的花布吗?”

伙计嘲笑:“还虞美人?早退掉了。现在讨饭的才要穿虞美人!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

远宜问:“有什么牌子的?”

伙计忙着把布展开:“新牌子,飞虎牌,济南出的。这花样也是新的,刚从德国刻回来的版。人家不像虞美人,一个版用好几年。这布印得好,布也厚,很好的。小姐,这些天报纸上全是‘飞虎戏美人’的故事,你不知道?这宏巨染厂的老板叫陈寿亭,原来是个讨饭的。”

沈小姐打断他:“飞虎牌一共几个花色?”

伙计说:“八个,你看这一种比较适合你,很素雅。”说着顺手拿过一种。

沈小姐说:“八种每种给我来三丈。”

伙计有点傻。沈小姐声音不大:“听到了吗?三丈!”

伙计说:“好好。小姐,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沈小姐笑笑:“我把窗帘、床单,全换成飞虎牌。”

伙计半懂不懂地点头,丈量着布。小丫头站在一旁笑。伙计问:“这位小妹,你笑什么?”

小丫头说:“你说的那陈寿亭,是我们太太的哥哥。”

林祥荣坐在皮椅子里,一点威风也没有了,头发也掉在额头上,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孙先生站在那里,神色焦急,几次想说话,都被林祥荣抬手制止。

孙先生还是忍不住,说:“董事长,各地都在拼命地退货,要求我们还回货款。现在有几个地方,我们的外庄经理,都被当地的店铺打了。我们该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林祥荣说:“太可怕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孙先生说:“董事长,眼前的这种事态要及时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陈寿亭骗走的虞美人,和他自己的飞虎牌同时到达南京。过去经销我们产品的南京总办理,现在是飞虎牌的总办理。董事长,南京离上海太近了。上海六大棉布行的经理全都到了济南,如果我们再想不出办法来,用不了几天,他就会打到上海来。董事长,事情太紧急了!”孙先生急得双手抖动。

林祥荣闻言大惊,慢慢地站起来,盯着孙先生:“他想干什么?”

孙先生说:“不光上海,现在镇江苏州一线的棉布商也都去了济南。山东周经理打回电报来,说那些人都等在那里,争着拿到飞虎牌的总经销权。董事长,这事不能再拖了!我们应当先退款,抓紧使用好布印制,把拉长机的拉力也减回来,把我们的牌子改成‘绝代虞美人’。如果我们就这样等着,就会像报上说的那样‘飞虎戏美人’了。”

林祥荣坐了回去,双手插在头发里,丧气地叹气:“这个陈寿亭太难对付了。赵东初多次来电,让我取回布来,我大意了。他劝我那么多次,可是我没把他当人看,没想到他敢与林家对抗,总是想用硬的方法压服他。唉!孙先生,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先退款,让我再想想。我不能就这样输给他,事情还没完呢!”

孙先生看着林祥荣垂下了头,无奈地叹口气出去了。

孙先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电话:“林公馆吗?请抓紧让林伯听电话!”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垂头丧气地坐着,电话铃响了,林祥荣拿起听筒,没好气地问:“谁?”

林老爷说:“你爸爸!你给我滚回来,事情出了这么多天,还不服气!抓紧回来!”对方挂断了电话,林祥荣拿着电话犯傻。

訾氏父子的模范染厂,办公室是新的,家具也全是西式的,很气派。爷儿俩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是一摞报纸。訾文海指着那些报纸说:“陈六子厉害吧?林家从清朝就开始做生意,曾经和胡雪岩共过事,就是这样的买卖家,都扛不住他。有德,这陈六子就在济南,离得咱太近。如果咱的产品一上市,一场争斗也是在所难免。唉,现在我还没想好,是除掉他,还是躲着他。”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想,还是给滕井打个电报,让他来一趟,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訾文海摇头:“滕井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他在青岛和陈六子斗了那么多年,也没斗过陈六子,更别说现在是在济南了!”

訾有德试着问:“让滕井断了他的坯布,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訾文海说:“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是三元和宏巨加起来,坯布的用量相当大,只怕滕井不肯放弃自己的交易。”

訾有德说:“我看差不多。爸爸,你想呀,滕井要不是为了

打垮山东的印染工业,他能和咱合伙办厂吗?滕井是把他的帝国利益放在第一位,咱就这样给他说——陈六子和三元的发展,妨碍日本产品在山东的扩张,我觉得滕井能答应。”

訾文海点点头:“这样说是可以。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察哈尔抗战失败了,吉鸿昌又在去年冬天被枪毙了。全国上下反日情绪越来越高。吉鸿昌的余部,现在分散到全国各个城市,号称抗日锄奸团。济南也来了几个,前几天就在高岛屋跟前劈死了一个日本浪人。我怕在这个时候和滕井来往太频繁,安全是个问题。唉!”

訾有德:“爸爸,那个浪人大白天冲着学校撒尿,学生们正放学,男生女生都有,这个日本浪人也是找死……”

訾文海抬手打断儿子的话:“小心为妙吧!”

訾有德说:“爸爸,滕井虽然有政府的背景,但毕竟还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我们和他的交易,是民间的交易,这不能说明什么。生意人是以盈利为最终目的,顾虑太多没必要。在这一点上,我们应当向陈六子学,他就不怕林家的气势。当然,我们不是学他这种蛮干。你说呢,爸爸?”

訾文海点点头:“也是。我们一定要掐断陈六子和三元的坯布来源。”

訾有德看了一下门口,小声对他爹说:“爸爸,我还有一招,既干净,又利索。 咱花钱让白志生钱世亨……”他做了一个打枪的动作。

訾文海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地摇摇头:“有德,咱家是律师起家,这犯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再说了,那俩人真要帮着咱办了这件事儿,他会一辈子敲诈咱。”说着站起来,“有德,这种想法不要再有了,关于这件事,到此为止吧!那样可能身陷牢狱。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林家,林老爷坐在那气得喘粗气,林老太太在一旁劝慰他。

林家的客厅里是一色中式南洋红木家具,典雅气派,房子很大,桌前铺着地毯。

林老太太说:“伯清,阿荣让那个无赖耍了,本身也很着急。来了之后,想想怎么办,不要太难为他。”林老太太很富态,看上去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林老爷斜过眼来:“谁是无赖?是陈寿亭无赖,还是阿荣无赖?人家多次让他去济南把布提回来,有这样的无赖吗?是他自己故作聪明,又是让吴其川查人家的账,又是在报纸上败坏人家的名誉。要是换了我,我比陈寿亭报复得还厉害!不要因为林家经商早一点,就觉得自己是最正宗的商人,其他人都不如咱。这样不好!”正说着林祥荣进来了。

林祥荣说:“爸爸,妈。”说着放下包就要坐下,林老爷看他一眼,他又站起来。

老太太说:“有话坐下说。”过来就把儿子往椅子上按。林祥荣看看父亲,小心地坐在椅子边上。

林祥荣率先发言:“爸爸,我已经让老孙开始退款了,争取把损失降到最小。”

林老爷气呼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丢了那八千件布,我没说你,你为什么还在报纸上骂他?自作聪明!”

林祥荣低着头,细小的汗珠已现额际。

林老爷转过脸来对祥荣说:“你在报纸上把他骂成了无赖,又嘲笑他原来是个讨饭的。讨饭的又怎么了?讨饭的难道就不能开染厂?我的爷爷也讨过饭,那又怎么样?你说这事怎么收场吧!从你爷爷那辈起,我们创立了这虞美人的牌子,你知道这牌子值多少钱?现在只是在国内,如果这事传到南洋,咱的生意还怎么做?”

林祥荣低头受训。稍后他嗫嚅地说:“我们能不能告他扰乱市场?”

林老爷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放屁!人家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一块钱一件卖给人家,不是尿布是什么?还不服气!是谁在扰乱市场?扰乱市场的就是你!”他指着儿子的头。

老太太过来按下老伴的手:“这是在家里,有话好好说,别让下人听见。”

这时一个穿花衣裳的小丫头提着水进来,老太太赶紧接过来,把小丫头打发出去。

林老爷看着祥荣的头上直冒汗,口气缓和了些:“你找一下赵东初,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我给苗瀚东写封信,让他劝劝陈寿亭。我林伯清一生谨小慎微,没想到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你倒是不讨饭,你倒是上过学,你、你、你还不如讨饭的呢!”

林祥荣只是点头,眼却乱转。他见父亲的气稍微小了一点,就试着说:“爸爸,我们是不是找一下黄金荣或者杜月笙,他们在济南也有弟子。”

林老爷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林祥荣跟前,林祥荣跟着站起来。林老爷猛然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我没想到你这么下贱!黄金荣杜月笙是什么人?是地痞流氓!咱是什么人?是堂堂大上海的商业家!做生意,有个闪失这不算什么,可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你还受过教育,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祥荣捂着脸,老太太过来护着儿子。

林老爷指着门,轻轻地说:“滚出去,我不叫你不许回来!”

祥荣拿起了包,冲着爸爸鞠躬: “爸爸,是我让你失望。妈,你代我劝劝爸爸,是我做得不好。”说着又冲他娘鞠躬。老太太的泪都下来了,看了一眼老头子,扶着儿子出来了。

院子里的下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这娘儿俩。

林老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着墙上的字画停下来。那“多忘”两个字,出于上海名家吴湖帆之手,笔力旷达舒畅。他站在那里轻轻地叹口气,又坐回椅子。

老太太护送儿子归来,随手关上门,过来责备老伴:“你怎么能打他呢!”

林老爷示意她坐下,老伴坐下了。“你知道吗?他坏了我的大事。”

老太太一愣:“噢?什么大事?”

林老爷转向老伴:“这八千件不算什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再用绡薄布印花布已经过时了。那些布就是运回来,也是处理到乡下去。这不算什么事。关键是宁波嘉兴一带的乡下绅士,接二连三地在上海开办纺织厂,用的都是新式机器,不仅织得好,还既省工,又省料。六合纺织没有办法,也换上了新机器。

但是新机器的产量高,我们自己又用不了,我想拉住陈寿亭和赵东初这两个大户,把布卖给他们。前些日子,我已经给苗瀚东写过信了,还在信上夸赞了陈寿亭,想通过这件事情,和陈寿亭搞好关系,让他成为我们固定的客商。那样,我们的纺织厂就可以开足马力干。现在上海的纺织厂都看上了这两个户,报的价钱也相当低,也派人盯着。苗先生也含蓄地答应,帮我们说服陈寿亭买我们的布。正是因为这样,陈寿亭才没和上海去的那些厂签约。就在这当口儿,他在报上骂了人家。虽然苗先生在山东影响很大,和陈寿亭的私交也很好,但陈寿亭毕竟不识字,加上脾气急,阿荣这样一闹,还让苗先生怎么说话!”

老太太抱怨:“你的这些想法也没给阿荣说,他也不知道呀!”

林老爷说:“纺织厂也归他管。虽然那边有总经理,但他是董事长,纺织厂那边的情况他应当知道。淑敏,阿荣都四十多了,难道还要教给他怎么走路吗?”

老太太说:“伯清,你再费心给苗先生写封信。你的面子还是有的,苗先生虽然很高傲,我看对你还算尊敬。他每次来找你下棋,都是我亲自下厨烧菜,你就说我求她。你让他劝劝那个姓陈的。我看那姓陈的就是生阿荣的气,可未必能驳苗先生的面子。”

林老爷无奈地笑笑:“苗先生的文字在全国商界是有名的。上回来信,就拐弯抹角地挖苦了我,说‘谢家宝树,偶有黄叶,青骢骏骑,小疵难免’。现在阿荣骂了人家,这信,你让我怎么措辞?”

老太太鼓励道:“你的文字,我看不比苗先生差,总是有办法的。”

林老爷笑了:“没办法也得有办法呀。寄信是来不及了,应当派个人送了去。淑敏,陈寿亭的脾气那么急,可飞虎牌到了南京就没再往这边来。我派去的人回来说,陈寿亭还专门派了他厂里的人,在总办理那里看着。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就是给咱留了面子,可能也是给苗先生的面子。淑敏呀,要是陈寿亭一怒之下,进了上海,二分钱一丈布,虞美人满街是,咱林家这几十年的心血也就全毁了!”

老太太来了精神:“我就说嘛,他不好驳苗先生的面子。快写,在这里写还是去书房?我给你研墨。”说着过来就拉老伴。

林老爷半推半就地站起来:“都是你养的好儿子!”

老太太一听他的火气小了,就笑着对老伴说:“生儿子也不能光怨我,没有你我能生出来吗?就知道怨人家!”说着拉着老伴去了书房。

沈小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备下了烛台,等着长鹤回来。她来到客厅里,拿过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笑:“六哥,你真有一套!”

佣人过来了:“太太,这几天看把你高兴的,这报纸你都看了好多遍了。”

远宜笑着说:“我就知道姓林的抵不住我六哥。岳大嫂,不用说六哥,就是我六嫂,也和别人不一样。”

佣人见远宜高兴,就向前走了几步:“太太的嫂嫂什么时候来南京?”

远宜高兴地说:“快了。信我已经发了,她收到信很快就能来。”

这时,长鹤的汽车拐过弯来,远宜站了起来,向院子里走去。长鹤赶紧下了车,快步走过来:“以后你别出来迎我,一是身子不太方便,再者你让我很抱歉,我觉得自己不配。嘿嘿。”长鹤脱下军装,岳大嫂忙接过去。“远宜,你把窗帘换了?”

远宜深情地看着他:“知道这是什么牌的布吗?飞虎牌!六哥把林祥荣彻底打败了!”

长鹤过来亲她:“我已经在报上看到好多次了,再加上那些记者演义,都快成评书了。远宜,商业也挺有意思。你今天去买布了?”

“嗯!”

长鹤说:“嗨!你让岳大嫂去买就可以。你怀着小宝宝,别到处乱跑!”说着,长鹤去洗手,然后夫妇携手来到餐厅。岳大嫂侍候着远宜坐下后,退去了外间。

远宜说:“长鹤,你也该去商店看看,南京全是咱六哥的布。等一会儿你到楼上看看,我把床单也换成飞虎牌了。”

长鹤坐在对面,伸过手来弹了她额头一下:“你高兴的样子真好看!”

远宜歪着头:“你不高兴吗?”

长鹤笑着说:“当然高兴,就是不高兴也不敢说呀!哈……”说着举起酒杯,“为六哥干杯!”

远宜说:“可惜我怀着孩子,只能喝点橘子水。来,干杯!”

这时,长鹤站了起来,绕过餐桌来到远宜身后,端杯子的手揽过远宜,二人一饮而尽。

远宜夹一点菜放在长鹤面前的盘子里,长鹤却没吃:“我在想,六哥要是个军人会怎么样?”

远宜说:“他当军人不行,脾气太急。”

长鹤吃了一点菜:“远宜,你知道在‘飞虎戏美人’这出戏里,你是个什么角色吗?”他深情地看着太太。

远宜说:“这里面哪有我呀!”

长鹤说:“你是个通风报信的小特务。”

远宜说:“我揍你!”

长鹤说:“你要不把报纸寄给六哥,他反应不了这么快。北方没有《江南日报》。”

远宜笑了:“你这一说,我还多少有点功?”

长鹤说:“可是!是大功。来,为你这功,干一个!”

二人干杯后,长鹤若有所思。

远宜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了?”

长鹤笑笑:“我是在想这段话的出处。”

“哪段话?”

长鹤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无’,这是《大戴礼记》上的一段话。六哥也算得上良贾了。唉,多少人,有了点钱之后,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为人也吝啬得很。甚至有些人,自己本来也是穷苦出身,可一发了财,就忘了出身。唉,六哥也没读过书,可做出事情来,却是不脱仁义礼智。林祥荣他爹看来是撑不住了,今天下午派人送来信,说让我感谢六哥,没直捣他上海的老巢,还说六哥给了他面子。全是些客气话,我也没带回来。”

远宜说:“哼,现在知道了。我倒觉得,他该早劝劝自己的宝贝儿子。你也有功,六哥有你这么个好妹夫。敬你一杯吧!”

长鹤笑着,碰了一杯,然后说: “我明天陪着委员长去浙江,看看那所谓的海防。”长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笑意全无,“日本海军最近很猖狂,拿着中国渔船当靶子打。他妈的,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总憋着,还要憋到什么时候?”

长鹤伸手拿烟,远宜把手按在他的手上面:“长鹤,上前线,咱去。你就是殉国了,我和肚子里的宝宝也为你光荣。可是,你可少说话呀!啊?岳大嫂,你先出去一下。”

岳大嫂出去了。

远宜说:“长鹤,伴君如伴虎,这你比我明白。记着,能少说一句,就不多说一句。啊?”

长鹤很沮丧,不住地摇头:“哼!派我去欧洲考察国防装备,回来单单把海岸炮勾掉了。英国的那R9海岸炮射程五英里,炮弹七十磅重,还带着自动测距仪,一炮就能炸沉军舰。英国人演示给我看,我从心里喜欢。不说了,越说越生气!远宜,我近来觉得,这辈子是废了!”

远宜绕过桌子,抱着长鹤的头:“你没废,亲爱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英雄!”

东初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什么都不顺眼,随手拿过一书本甩了出去。这时,东俊正好进来,东初斜他一眼,没说话。

东俊说:“老三,还生我的气?算了吧,你哥都快五十了,也是不容易!三弟,你还得去一趟,去找一下你六哥,让他派两个伙计来,先让咱那印花机转起来。现在那些去宏巨提货的都挤破了门,在他那里提不到布,都跑到咱厂里来了。三弟,你六哥特别喜欢你,你一去,他不好说什么。”

东初没抬眼:“我看,还是你自己去吧!”

东俊说:“老三,我……”

东初转过身来:“大哥,人家六哥开始印布之前,来和咱打过招呼,让咱一块儿印,说花布的好行市马上就来。你那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一口说出十个不印来!气得人家一摔门走了。噢,现在见人家的花布卖疯了,飞虎牌也成了最有名的牌子,又想起印布来了。咱现在去请伙计,还是人家的伙计,咱这不是抢人家的买卖嘛!”

东俊尴尬地笑着:“我当初不是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嘛!”

东初说:“哪一手?人家让咱印布,说用不了几天提货的就会自动上门,你说人家说梦话,结果怎么样?”

东俊说:“老三,要么这样,你去上海,再把那些工人请回来?”

东初一斜眼:“你说什么?去上海请人?那些人临走的时候都给咱下了跪,你就是不让留下!还去找?不用找了,他们全在六哥那里,六哥把那些人派到了天津。”

东俊大惊:“天津?派到天津干什么?”

东初冷笑:“开埠印染厂让六哥买下了。”

东俊大惊:“什么?”随之一腚坐到椅子上。

东初接着说:“哼!当时开埠要价那么低,全套的罗兰印花机只卖个废铁价钱,你死活不让买。大哥,你、你、你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人家,你觉得人家是个要饭的。不错,六哥是要过饭,可人家现在雇着英国留学生当厂长!你知道那俩厂长工钱多高吗?倒着四六分成!周涛飞丁文东他俩拿六,六哥拿四。大哥,这样的事你做不出来吧?六哥连个账房也不往天津派,这是多大的信任!周涛飞丁文东面对着这样的东家,能不玩儿命干?大哥,六哥也看不懂《资治通鉴》,你看看人家这用人的方法!大哥,六哥来了济南才几天,就干出这么大的事来,可是咱呢?咱这些年有什么发展?”东初气得呼呼直喘,“大哥,咱什么也别说了。咱爹也死了,赵家门里就咱俩,这样,大哥,咱分开干吧!”

东俊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地说:“开埠染厂不是让苗瀚东买去了吗?”

东初冷笑道:“大哥,你整天《三国》不离手,一会儿一个计,一会儿一个招儿,我就纳闷儿,你怎么没看出六哥这一计?六哥料定咱不肯买开埠,所以他也说不要。开埠染厂没了办法,正在绝路上的时候,苗哥出现了,开埠算是一眼看见了救星。四台二十四英尺的罗兰机才七万块钱呀!大哥,人家六哥早就瞄上了开埠。大哥,这才是计。明哲保身,隔岸观火,那些烂计永远成不了大事。”

东俊仰天长叹:“爹呀,你当初嫌陈六子要的份子多……”

天津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里,寿亭正与文东涛飞商量事。涛飞拿着计划单说:“董事长,错!该打!六哥,现在飞虎牌卖得这么疯,我看这两个月开埠就先打这个牌子。我是这样想的,开埠厂的货不能和宏巨对冲起来,我想开埠的销货半径为,南到德州,东到唐山,北到北平大同太原及山西全境,你觉得行吗?”

寿亭说:“告诉我销到哪里就行了,至于是打飞虎牌还是貂婵牌,你俩看着办,不用问我。”

涛飞点点头:“好,六哥。老开埠欠工人们的工钱,咱昨天都给他补齐了。我还有个想法,也和文东商量过了,但是,这事儿还得你同意。”

寿亭说:“有什么想法,你俩只要觉得对,直接办就行,根本用不着问我。我在济南的时候多,天津一年兴许能来上几趟,要是什么事都问我,涛飞,咱什么事都耽误了。什么想法,说!”

文东接过来说:“六哥,开埠染厂这些年经营得也不行,工人的工钱也都很低,咱接过厂来了,要让工人们感觉到和以前不一样。涛飞的意思是,想给工人们长点钱。这样的事儿,必须经你同意。涛飞是想以董事长的名义出个告示,同时也好把董事长的威信树起来。”

寿亭盯着涛飞:“长工钱,这是一定得长。你看看以前那厂弄的,堂堂高级技工,和泥瓦匠差不多的钱。长!涛飞,干得好的,技术好的,多长!但是——”寿亭拍了一下涛飞的手,“不要以我的名义长。兄弟,咱这虽是一个工厂,但也和一个国差不多。这乍一改朝换代,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天津我还是少来为好,尽量不来。就以你的名义出告示,长钱!今天就发钱!八月十五也快到了,每人发个后肘。不管是看门儿的,还是倒垃圾的,一人一个。来点实惠的。涛飞,你兴许没过过穷日子,这工人,你就是给了他钱,他也不舍得买肉吃。咱直接发根猪腿给他,他端着的那碗里全是肉,还不想着咱?还不想想这肉是怎么来的?就是不想这些,兴许也不能骂咱吧!涛飞,这工人要是来了劲,心里想着工厂,感念东家或是掌柜的,那股子干劲直接吓你一跳!根本不用管他,他就玩命地干。少出点废品,多干点活,省下的钱,比咱发给他的多得多。就这么办!”

涛飞十分认同:“是这样。可是以我的名义办这事,是不是不合适呀!”

寿亭说:“这工厂谁是东家?我是东家。我说合适就合适。涛飞,工人们认识你,不认识我。要是以你的名义长了钱,你就有威信,你说话他才听。”

涛飞也觉得有理,就点点头:“就按六哥的意思办吧。六哥,你还是派个账房来,这样好一些。”

寿亭多少有些急:“我派账房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还是那句话,一切按你的意思办,不用问我。咱买卖好了之后,挣了钱,一人买辆汽车开着,也对得起留学生这身份。就这么着吧。”

涛飞感喟地叹息:“唉!”

寿亭说:“涛飞,开埠是个很好的工厂,可是这好工厂得分在什么人手里。比如,都是这个中国,唐朝那么盛,清朝那么熊,还不都是人弄的?我要不是上趟来天津,看上了你兄弟俩这人品能力,我是不会买下开埠的。老弟,放开了手干!别东家伙计的分得那么清,要是那样,就误会了你六哥的一番心意。”

涛飞和文东双双点头,寿亭话锋一转:“文东,我可有话说到前头,咱买汽车可不能买日本汽车。你想呀,你开着日本汽车,旁边再坐着日本老婆,人家会说——”寿亭的眼往外一瞅,“哟!这陈六子真能,雇着日本鬼子当厂长!哈……”

三人大笑起来。

早上,寿亭进了办公室,老吴亲自来送茶。寿亭问:“文琪呢?”

老吴坐下来,慢慢地说:“掌柜的,我说了你可别急,我让文琪上了訾家那染厂了。”

寿亭气得一甩手:“老吴,咱不是说这事散了嘛!”

老吴说:“掌柜的,这些年我跟着你,也没出什么力,就是整天跟着分红。好歹有这个事,也算让文琪出去历练历练,替咱厂里出点力。那訾家后头有滕井,咱防着点总是好。”

寿亭叹口气:“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老吴笑了笑:“那天咱说完,第二天我就打发他去考,这訾家招人很严,文琪去试了三回,这才算验住。”

寿亭问:“让咱在那里干什么?”

老吴说:“现在还没说。我觉得文琪认字儿,兴许下不了力。掌柜的,咱只要有个人在他厂里,就能知道訾家干什么。起码,他印了多少布,咱能知道吧?”

寿亭也没再责怪老吴,只是说:“看看再说吧,要是让咱干壮工,卸布包,就让他回来。文琪还太小,撑不住。你去把发货的那账拿来,咱俩碰一下。”

老吴答应着下来了。

宏巨染厂一片繁忙景象,马车装着布往火车站运。提到货的外地经理喜气洋洋。

寿亭拿过烟来点上,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来:“哪一位?我是陈寿亭!”

“嗬,六弟,底气挺足呀!”

寿亭赶紧站起来:“苗哥,嗨!挺好吧?俺嫂子说那天津十八街的麻花还行吧?哈……”

苗先生说:“行,我也吃了半根。我说,寿亭,林伯清派人送来了信,谢你没把他那烂布弄进上海去。他很领情。咱俩商量的那一套还真行。他想来济南见见你,顺便想和你谈谈,让你以后买他的坯布。咱让他来吗?”

寿亭说:“让他来吧。这样,苗哥,我拾掇拾掇厂里这些烂事儿,马上就上你那里去,你还得给我指画指画!”

苗先生说:“你这是耍你老哥哥呀!你精得跟猴儿似的,还用得着我指画?我冲上茶等着你。我说,寿亭,这林伯清可是个人物,他那象棋下得相当好,也是惯用巡河炮,那真是沿河十八打呀!我看咱俩谁也顶不住。你觉得你那张店巡河炮有一套吧?可你那套和林伯清比起来,只能说是土炮。我看是顶不住。我先给你说说他的布局。他是先手巡河炮,后手过宫炮,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六弟,林伯清是个不错的商人,也有正义感,很值得交往。我想,他来了之后,咱给他来个化干戈为玉帛。先说正事,然后,咱仨开上汽车,找个肃静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咱去大明湖里的铁公祠——咱仨来个车轮大战,造就鲁沪商界一段佳话!”

寿亭说:“苗哥,要不怎么说这人得有学问呢!你说出个事儿来,就是不一样,听着就那么舒坦。你别说我耍贫嘴,我马上过去。”

苗先生说:“抓紧来吧!我挂了。”

寿亭放下了电话。

老吴拿着账本回来了:“掌柜的,咱飞虎牌现在最响。上海的那些客商都等了好几天了,就发给他们货吧!”

寿亭笑着:“上海,上海,飞虎牌要是进了上海,林家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老吴,这事不能做绝。这样,一会儿,我去苗哥那里有事商量。中午你和东家在聚丰德摆上两桌,请请南京以南一直到杭州福建的所有客商——让上海的那些客商坐上座,好酒好菜——就说林伯清找了苗先生,咱不能把货往南卖了。我得让林伯清欠苗哥一个人情,让这些人回去向林家父子学舌。咱接下来还有大事,等抽出空来,咱俩再往细里说。”

老吴说:“掌柜的,你不是说不能发善心吗?”

寿亭说:“是不能发善心。可这虞美人从清朝就有,是有名的牌子,要是毁在咱手里,那就有点过分了。就这么着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忘了他把咱们弄到乍浦路那小店里……”

寿亭摆摆手:“老吴,要是单纯一个林祥荣,那咱怎么办他都不过分。可是他爹都出来了,这就行了。南京总办理的协议,当初我让签了三个月,到了期。南京也不再发货,咱把南京也给他让出来。老吴,长江以北,这个地方就不算小了。”

宏巨布铺,布摊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就是没人买。伙计大声叫卖。过路的人都躲着走。

金彪来了,吕登标赶紧往里让,倒上水后问:“有事儿?”

金彪说:“掌柜的让收了这一套,全都送回仓库。让你清点一下,看看总数是多少,明天早上发回上海。”

登标问:“这就算完了?他骂了咱,就这么便宜了他?”

金彪说:“你现在就办,掌柜的让你尽快报数。那些事儿,不是咱能管的。”

早上,寿亭办公室,家驹领着安德鲁进来。他一见寿亭就张开臂膀,寿亭抬手制止:“老安!别,别,你那套礼数我受不了,坐。”

家驹说:“六哥,我们现在是德意志洋行最大的购货商,安德鲁先生决定降低对我们的供货价。”

寿亭笑笑,举着土烟:“老安,抽支土烟?”

安德鲁很高兴,接过来点上了,抽了一口说:“陈先生这专用烟真不错!”

寿亭笑笑:“老安,过两天林祥荣就来,一块见见?”

安德鲁说:“好,谢谢陈先生给我这个机会。陈先生,我在这个洋行服务了多年,走过好几个国家,中国人是最有意思的!卢先生当时对我说,林祥荣不是你的对手,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我很佩服。”

寿亭摆摆手:“老安,这人要是给逼急了,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一样!哈……”

寿亭在厂里的小花园浇水,东初来了。

东初说:“六哥。”

寿亭放下喷壶: “来了,老三,我派去的那几个伙计还行吗?那布印得怎么样?”

东初拉着寿亭的手:“六哥,什么也别说了。”说着就要掉泪。

寿亭拉起他的手,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他俩还是坐在那个圆茶几旁。东初说:“林祥荣从上海来了电报,他想把剩下的虞美人按正常市价买回去。”

寿亭一抬手:“我已经给他发回上海了,也打发人坐快车去了上海,把提货单给他送了去。老三,都在印染界,林祥荣是个书生,难免把事情想简单了。再说,他爹也找了苗哥,还有你这里的面子。我看就这么着吧!接下来,他的虞美人照样在山东卖,但是我的飞虎牌就是不过长江——给他一个恢复元气的机会,他只要领情就行。回头我再找找你哥,咱两家把布提起一分钱来,让虞美人低着点,也好在山东及江北恢复恢复。”东初点头。寿亭接着说:“他爹给苗哥来了电报,说这几天就来济南。他来了之后,叫上你哥,咱和林祥荣商量一下,都用一样的布,让他低一分钱,等恢复过来之后,三家的价钱再一样。老百姓愿买谁的,就买谁的,咱把花色差开就行了。论说中国就这么几个厂印花布,根本不用这么打。只是林祥荣当初想独霸这个市场,这才惹出来这场乱子。好好的一个开埠染厂就这样给打垮了。这也得感谢人家林家,要不是他林祥荣打垮了开埠,咱能拾个染厂?哈……”

东初也笑了:“六哥,我哥不好意思见你,他想晚上请你吃顿饭,让你叫上六嫂。咱去汇泉楼。”

寿亭说:“你哥这是没味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没害我。老三,我告诉你,你哥为什么不好意思。那是他整天看《三国》,满脑子里是诸葛亮那些计,可是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一个大阵,他硬是没看出来,这才不好意思。哈……”

东初也笑起来。随后,他问:“六哥,你什么时候对开埠动了心思?你说出来,我也学学。”

寿亭看着天,想了想说:“这个事儿嘛,我得想想。当初我在张店要饭的时候,碰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把我带上了昆仑山——这就是我老师——传艺三年。在我临下山的时候,他老人家曾经特别交代过,不能把招数教给一个叫赵东初的人。哈……”

东初一直瞪着眼听,气得笑着站起来:“你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呀!”

二人大笑起来。

林家,林老爷正在书房看书,林祥荣拿着提货单来给父亲报喜:“爸爸,那个讨饭的不要钱,把我们的布发回来了。这是提货单。”

林老爷气得把书一摔,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把布还给你,你应当从心里感激人家才是,怎么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不可救药!”林老爷站了起来,林祥荣自动让出场地,让老爷子活动。“人家陈寿亭早让你去一趟,把布运回来,你就是不肯掉这个架子。你要是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早去见人家一面,哪来的这么多麻烦!还说人家讨饭!要不是讨饭的放咱一马,虞美人在上海也得二分钱一丈。所有的讨饭的也都披在身上了。”林老爷向他跟前走,林祥荣的头更低了。“祥荣,你大概不知道吧?上海六大棉布行的老板们在济南,说了那么多好话,都想拿到飞虎牌的上海总经销权,陈寿亭最终还是没给上海供货,鱼翅的宴席谢客商,都给打发回来了。陈寿亭怕你吗?不是,是我找了苗先生。苗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多么自负!我舍下了多么大的面皮?还讨饭的呢!好几辈子的家业都快毁到讨饭的手里了!”

林祥荣没了脾气,连连说是。

老太太闻声又过来了,忙打圆场解围:“有话好好说嘛!阿荣,你也不对,以后不能再说人家是讨饭的!快坐下吧,有话坐下说嘛!”

爷儿俩双双坐下。

林老爷说:“派人去买票,我和你一块去济南,当面谢谢人家!”

林祥荣说:“没这个必要吧?”

林老爷说:“哼,还摆这样的臭架子!堂堂林家,堂堂大上海工商界的脸快让你丢尽了,还摆架子!”

老太太在一旁用手拉一下儿子:“苗先生回信说,陈寿亭这个人很好,很值得交往。虽是比你大两岁,但年龄差不多,你们可以借这件事情成为朋友嘛!阿荣,这事我得说你。咱家的家境太好,你没吃过一点苦。能和出身苦一点的人交朋友,你会学到许多东西的。”

林祥荣忙应着,嗫嚅地说:“赵东初也这样说过,说陈寿亭这人并不坏。”

林老爷说:“你派人去冠生园订一些点心,再去买些好茶。还有苗先生那里,他是老一代的留学生,喜欢喝巴西的咖啡,你也准备一些。阿荣,你自以为见过世面,上海的头面人物你都认识,哼,等到了济南,你也见识见识苗先生的风度!他穿上中国便服,那就是雅儒士绅;穿上西装,就是有文化的大亨!你呀,还早着哪!”林老爷放下茶碗,“唉!我一想要到济南去,脸上就发烫,丢人哪!我们林家在商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太平天国打上海,胡雪岩空头囤货,上海那么乱,我们林家四处周旋,照样发达。一代一代,哪个不是上海商人的榜样?再看看你!”

林祥荣不敢抬头,脸上的汗向下淌着。

老吴正在做账,寿亭进来了,他赶紧站起来问:“掌柜的,有事儿?”

寿亭说:“我忙忙活活的把正事儿忘了!你,赶紧去银行办一张十万元的本票,我今天晚上要让林家父子却之不恭,受之没脸,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老吴疑问:“给林家?他能要吗?”

寿亭笑笑:“老吴,他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苗哥请客,那是我的老哥哥,林伯清也是商界的前辈,还当着他那个宝贝儿子,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再说,林家以后想给咱供布,正好,咱也担心这日本布长不了,这样一来,两方面都好!”

老吴说:“我琢磨着林祥荣他爹不能要,那么大的买卖家,不会掉这样价!”

寿亭笑了:“老吴呀,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什么是奸商?看上去仁义礼智信,这就是奸商。抓紧去办。”

傍晚,采芹在打扮寿亭。采芹让他穿上了新衣服,给他弄舒展了,嘱咐道:“见了人家林家父子,别说难听的了。”

寿亭笑笑:“不会,不会。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林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亲自来了济南。唉,这怨不着我,是那林祥荣逼我。”

采芹劝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记着啦?别喝上口酒,就胡说八道的,那些陈糠烂谷子的千万别提,尤其是还当着苗哥的面。寿亭,记着,人家林老爷是上海买卖家中的前辈,见了人家叫大爷,作揖,鞠躬。别让人家走了之后说,真是个要饭的!”

寿亭傻笑:“我就是个要饭的,借你爹的光,开了个小染坊。嘿嘿!”

采芹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别胡说八道了,走吧!”

寿亭傻笑着,像个小孩子。

这时,家驹和东初跑进来了,他拿着封信气喘吁吁地说:“六哥,六嫂,沈小姐的信。”

他俩大喜:“她在哪儿?”

家驹说:“信上没有地址,只写着南京。”

寿亭说:“念,念,快念!”

家驹的信早展开了:“‘六哥六嫂同鉴:恕妹不辞而别,有劳兄嫂挂念。妹本进步学生,亦想热血报国。然时事更迭,倭寇祸乱,误入娼门,万念俱灰。远绝父母,近避亲朋,醉生梦死,不得更生。兄嫂同时劝妹从良,又燃再生之念。良言一句,醒妹终生。由娼而良,始知美好……”’

采芹擦泪,不住地抽泣。

寿亭拿着烟,就是点不着,东初赶紧掏出打火匣给他点上。

家驹又接着念道:“‘自我兄与上海林氏骤起争斗以来,妹心悬系。然妹深知我兄才智过人,定可不战而胜。现在南京花布,皆出我兄工厂,飞虎牌号,亦是家喻户晓。兄虽目不识丁,却是乱世奇商……’”

寿亭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想起了当初远宜坐在海边上的情景,又想起了宏巨染厂开业,远宜款款走来:“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钱!”又想起最后一面,在他的办公室里,远宜对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干,把你抓起来!”远宜那天真烂漫的笑就在他的眼前。家驹下面念的什么他再没听见,只是长叹一声,掏出手巾擦了一下眼泪,背对着家驹说:“信上没留下地址?”

家驹说:“沈小姐说,你只要别提钱的事,她就告诉咱地址。她让你下保证。”

寿亭长出一口气:“好吧!山高水长,不在一朝一夕。给她回信,答应她。”

家驹看着寿亭:“还有一封信,是专门写给六嫂的,她说她快有小孩了,想让六嫂去南京帮帮她。”

寿亭回过身来,深有感触地说:“好呀!”

采芹催家驹:“你快念呀!”

东初一把把信夺过来:“我念!你这个家驹,你不知道六嫂着急嘛!”

此时,天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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