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中午一点多钟,芙蓉街的妓女却已站在了门口,嫖客也络绎而来,东张西望,左右挑选。寿亭三人刚进街口,一个神情猥亵的中年人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寿亭虽不认字,但做派里却有点不怒而威的意味。那汉子看看寿亭,知道这是主事的,随之掏出来两包药:“先生,这是好东西。”

东初想拉着寿亭走,但那汉子把药杵在寿亭面前。寿亭接过来看。那汉子忙进行功能介绍:“这是‘金枪不倒’,这是‘一夜成仁’,灵着哪!”

寿亭认真地点点头:“嗯,好药,那你先吃上我看看。”

那汉子干笑着:“先生,我不开玩笑,这药真是很灵。你再看看这一包,‘梅开二度’,真正的印度货。”

寿亭拿过来:“嗯,这刚把你从局子里放出来,你又干上了。你是不是还想进去?嗯?”

那汉子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你认错人了。”说着撒腿就跑。倚在门边上的那些妓女也随之抽身而回,把门关上。

三人哈哈大笑。东初问:“你怎么知道局子里抓这个?”

家驹接过来说:“在青岛天天抓。这些人卖药挣不到太多的钱,没法给警察行贿,所以抓他。”

寿亭笑着把药递给家驹:“拿着,兄弟,说不定能用上。”

家驹接过来,随手扔在地上。三人笑着进了夜明妃叙情馆。

这个小楼是砖木结构,地上铺着青砖,庭中还有立柱。楼下的客厅很大,里面是一组沙发,靠外一点是个圆桌和几把圆凳。整洁干净,气氛静谧。冲门是幅大中堂,画的是东坡踏青,两边的对子也是苏轼的旧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家驹耳目一新,兴味盎然,不住地点头称许。

沈远宜的姨母款款地向东初走来,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虽有笑意却无笑容。东初赶紧鞠躬:“姨母好!”

姨母手叉右腰,给东初还礼,让着三位坐在圆桌处。随之一壶热茶不期而至。

寿亭使劲嗅,转着圈看内里的陈设,感觉别致,不住地点头:“就凭这股子香味,嗯!行!”

送茶的走了,斟茶的佣人过来。家驹看着那茶说:“六哥,这是英国骨瓷机器壶,真是讲究。”

寿亭掏出土烟点上,不以为然地说:“新夜壶刷干净了,一样冲出好叶子。”

姨母闻言,看了寿亭一眼,寿亭并不躲闪,姨母只好隐忍。

东初谦恭地对姨母说:“姨母,你请沈小姐下来一趟好吗?我这两位朋友都没见过沈小姐,也想一睹芳容。拜托姨母。”东初再次鞠躬,口气谦和。

寿亭说:“嗯!说得这么热闹,是得看看。”

姨母鄙夷地剜了寿亭一眼。寿亭看见了:“怎么着?看我这打扮土?当心把你外甥闺女娶了。”

东初赶紧赔礼:“我这朋友说话直,姨母别介意。”

姨母没看寿亭,不满地对东初说:“三掌柜的,你是济南商界名家,这没说的。可你朋友这做派,怕是远宜不肯见。”

寿亭笑了:“不是我,是我这朋友上去。别说你不让我见,就是让我见,人家也不见我呀!”

沈远宜听见寿亭大声说话,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一下,笑了。她知道来的是寿亭,但她一见,还是愣了一下,抿着嘴笑。她低头来到跟前,十分温柔地说:“三位先生好!”

东初家驹连连问远宜好。寿亭大大咧咧:“难怪,难怪,就这一声,人都酥了。”说罢大笑起来。

东初伸手介绍:“沈小姐,这位是宏巨印染厂的陈寿亭先生,马上就在济南开业。”

远宜深情地看着寿亭说:“陈先生好。”

寿亭脸向别处,不敢正面接触:“好好好。”

“这位是德意志洋行的卢家驹先生。就是他仰慕沈小姐。”

“卢先生好。”

家驹十分礼貌地轻轻拉拉远宜的手。

寿亭一抬手:“家驹,这就开始算钟点,你快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弄出点实事来。我和老三在下面喝茶。听着,这在家减衣裳,出门带干粮,没病预备药,你倒是好,三包药全扔了。”

东初十分尴尬,把脸看向街;家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姨母气得脸都青了。可远宜只是笑,像小妹妹一样拉起家驹的手,在前面用力拽。家驹还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给他俩打招呼,寿亭摆手让他快去。远宜随走随回头对着寿亭笑。寿亭也笑了:“你看我干什么?把我兄弟侍候好。”

远宜抿着嘴,点点头。寿亭那么粗鲁,她一点不生气。

姨母气得一甩手到里边去了。东初凑过来说:“六哥,我看这夜明妃对你有点意思。”

寿亭身子往回一缩:“老三,这你就外行了。到这儿来的都拿拿捏捏的,没文化也得装着大学毕业。人家没见过我这样的,觉得这新鲜,心想:咦,这个土孙挺有意思!”

“不是,六哥,那眼光,生生就是喜欢你。”东初认真地说。

寿亭一拍大腿:“你六嫂当年比她还俊。当然你六嫂不会弹钢琴。东初,这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会纳鞋底子,不会炖豆腐做饭呀!”

“六哥,”东初喝口茶,“你这些年还真不赖,也没再给我弄个小嫂子。”

寿亭点上土烟,东初退开一点,他看着寿亭抽土烟,很无奈。

“买卖好,心闲的时候也不是不想。可我一动这个心思,就想起当初你六嫂对我的那些好处来,心里就酸,就不由得骂自己下三滥。家驹说我人虽然粗,可很懂感情,说我和你六嫂是情深似海,外人插不进来。我仔细琢磨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这辈子,免了!打麻将,来个清缺,绝了这一门吧。”寿亭笑起来。

楼上,远宜削个苹果递给家驹,家驹接过苹果放在一边,叹口气,表情怅惘。

远宜轻声问:“卢先生,是我让你生气了吗?”

家驹摇摇头: “没有,只是恨自己没和沈小姐生在一个年代。”说罢唏嘘不已,头也垂下了。

远宜笑笑:“生在一个年代又怎么样?”

家驹目光炯炯:“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会不顾一切地追你。四十了,晚了!”

远宜给他端过茶:“咱们是忘年交的朋友,一样很好的,何必去想那么多?卢先生,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她把嘴努起来,故意使气。

家驹干笑了一下:“刚见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海涅的一句诗。”

“噢?”

“你听得懂德文吗?我知道你英文很好。”

远宜摇摇头,那么天真。她看着家驹,眼神清澈。

“那诗不好翻译,如果硬是译成中文,大概意思是‘叶子落去之后,才想起枝头上的花,但是,明年春天你不在’。唉!”

远宜说:“卢先生,你太让我伤感了。”她玩着白手绢,眼睑垂下来。

家驹动了真感情,长吁短叹,不能自已。

远宜眼睛一亮:“卢先生,我给你弹琴吧!”

家驹恍恍惚惚地应道:“好,好,弹吧。”

“你愿意听什么?”她歪着头问。

家驹这才回过神来:“噢,噢,弹,弹Dialogue du vent et deIa mer,风和海浪的对话。”

远宜很高兴:“卢先生喜欢德彪西……”

琴声传来,寿亭抬头听着:“有点意思。东初,我看家驹能毁到这一场里。”

东初淡淡一笑:“不会,家驹见过世面,家里的二太太也是新派人物。”

寿亭说:“他那二太太?哼!是让我一顿骂,骂得没了脾气,这才放下学生架子,学做老婆。就她那套武艺,根本没法和这夜明妃过招。老三,这夜明妃要是真勾住了家驹的魂儿,我看,给他留在宏巨染厂的那一成份子,差不多就该全送来了。”

东初笑着说:“听琴听琴,别唠叨那些买卖上的事儿,那些东西和这个环境不配套。”

寿亭一瞪眼:“嘿!我看你那魂也快给勾去了。这事我可得给你哥说。咱浆里来水里去地染布淘纱,弄那俩钱儿可不容易。要是看着好,花上大钱娶回家,没事儿慢慢地叙情,我看倒是比零碎着送钱便宜。”

东初斜他一眼,又向外拉了拉凳子。

这时,姨母过来了。姨母本来不想理寿亭,可他主动搭讪:“大嫂,你这买卖可真行!不用水,不用电,比开工厂都挣钱。”姨母不理他。“我说,别看你半老不老的,还真有一手。别的窑子吧,费劲不少,挣钱不多。你这好,不费劲,嘿,不少挣钱。”

姨母实在受不了了:“陈掌柜的,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别张口窑子闭口窑子的,这里是叙情馆,是说话的地方。”

寿亭不管那一套:“其实都一样。只是别的窑子进门直接开始,你这里得慢慢滋润,等滋润透了,再说下一回。差不多也滋润透了,钱也花完了,最后还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那姨母实在受不了这一套,一甩袖子气得走了。

家驹在楼上鼓掌。寿亭对东初说:“老三,没事,家驹还活着。”

东初有点儿烦:“六哥,是不是让那一百大洋心疼得你胡说八道?真是!以后咱还怎么再来?”

寿亭狡黠地笑着:“我是没打算再来第二回。”

楼上,远宜问:“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穿西装的那位你认识。穿便褂的过去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在青岛开过染厂,青岛大华染厂。我那牌子叫飞虎牌,沈小姐听说过吗?”

“嗯,听说过。”远宜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干了呢?”

家驹笑了笑:“沈小姐,做生意很不容易,我觉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远宜问:“十八号开业你还去吗?”

家驹一愣:“你怎么知道十八号开业?”

“报纸。”她调皮地用手指了一下。

“噢,是这样。我去,宏巨也还有我的股份。在这里,我郑重邀请沈小姐也能赏光。”

远宜点点头:“我会去的。”

家驹惊喜:“真的?好!欢迎!十分欢迎!”

家驹有颈椎病,脖子总是不舒服,他一有空就东摇西晃地活动活动。远宜很温柔地说:“卢先生脖子不舒服?”

“唉,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老了。”

远宜站起来:“我给你揉两下吧,可能会好一点。”

家驹很意外:“实在不敢劳驾沈小姐。”他刚要站起来,远宜双手将他按回椅子上,转到他身后,慢慢地给他捏着。家驹闭上眼,如醉如痴。

远宜笑着,笑得很甜。家驹下意识地去摸远宜的手。远宜笑笑,撒娇地说:“别乱动嘛,听话!人家给你按摩呢!”

家驹摇摇头,把手拿开了,叹了一口气。

东初给寿亭倒茶,他好像缓过来了。

寿亭说:“东初,这时候也不短了,咱这一百大洋也快花完了,也不知道家驹弄着点真东西没有?”

“六哥!你别老说粗话。这是什么地方,真是!让人家怎么看咱!”

寿亭用指头点着他:“你看看,幸亏上去的不是你,我看你还不如家驹呢!”

东初不再理他。

寿亭涎着脸问东初:“你常去窑子吗?”

东初不回答。

寿亭觉得没趣,转换话题:“弟妹那自行车骑上了吗?”

东初这才回过身来,笑笑,说:“六哥,你抽空还真得说说我哥。你弟妹穿个制服裤,他把我叫去数落一顿,买了自行车,这不又不让骑。别看他认字儿,我看在有些事儿上,还不如你这不认字儿的呢!”

寿亭点点头:“这骑自行车我能说他,可这制服裤我也觉得还是不穿的好。”

东初纳闷儿:“为什么?”

“这制服裤的裤裆小,用布少,对咱这个行业不利。”

东初气得笑了:“你要是上来邪劲,一句正话也没有!我表姐不知道怎么和你淘的。”

远宜看了一下表,家驹意识到时间到了,识趣地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远宜轻轻地说:“没关系,可以再坐一会儿。”

家驹摇摇头,整理西装,自言自语地说:“李易安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过去以为她这是遣词造句,现在看来,这是‘只缘未到情深处’呀!唉,确实如此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说着顾影自怜地整了下西装。

远宜笑而不语。她看着家驹,说:“卢先生,你把眼睛闭上。”

家驹十分听话地把眼闭上了。远宜慢慢地走上去,轻轻地依偎在他胸前。少顷,她用左腮右腮各贴了一下家驹的脸。家驹没睁眼,只是在陶醉。远宜离开:“卢先生,十八号再见!”

家驹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大声说:“唉,平生愿足。”

东初三人走出门来时,太阳斜照着芙蓉街,街口上的小商贩也陆续出摊,开始营业。

寿亭用指头在家驹眼前晃。

家驹用手推寿亭:“干什么,六哥?”

“我看看魂儿回来没有。感觉怎么样?”

东初也很关心:“都聊了些什么?沈小姐的修养怎么样?”

家驹叹了口气:“真好呀!别说一百大洋,就是二百也值。六哥,你见了她,不是想把她怎么样,甚至一点杂念都没有,就是想和她那样坐着。面对面,心里真安静呀!真美呀!”

寿亭说:“你说的这套全是虚的。别说那些没用的,弄着点真玩意儿没有?”

“什么真玩意儿?”

大家笑起来。家驹不笑:“六哥,在她面前,要是想那事,俗!不过最后她主动亲了我两下。”

寿亭大叫:“好!值!一下子五十块。五十块买一车肘子。她这钱来得容易,两下两车后肘子!”

东初指着寿亭对家驹说:“六哥就知道肘子!这哪跟哪?根本靠不上。你吃了蒜,本来就不让你跟着来,你非得跟着。跟着就跟着吧,家驹,你不知道,这俩钟头,六哥就没停下胡说八道,弄得我在人家那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寿亭说:“叙情馆,叙情馆,就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三,我看明天准找不着你了,你是一准儿跑来。一会儿回去,我先得把这个情报向你哥报告。”

东初说:“你给我哥说咱仨到了这地方来?你以为就没人能治了你?到时候,我让我哥给你来个以毒攻毒,让他把这事儿告诉苗哥,你就等着挨熊吧!”

寿亭忙说:“我错了,三弟。情报现在取消。哈哈……”

家驹始终没有进入他俩的谈话,只是一个人深思。他忽然转过脸来正色道:“六哥,东初,刚才我想,这沈小姐虽然美,人也看着挺善良,又会弹钢琴,又通英语,这样的女人不多见,但是,这样的女人不能娶回家,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

东初认同地点头。

寿亭问:“为什么?归了咱自家,还不愿什么时候叙就什么时候叙?真是想不开。”

家驹说:“六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样的女子一旦娶回去,就糟蹋了。鲜花不能摘下来熬汤喝,那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寿亭提出相反意见:“我看煮了就利索了。”

家驹并不笑:“六哥,你只要看着这个女人好,你真心地喜欢她,最好离她远着点儿。因为一旦走近了,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看出缺点来了,原先的那美也有残缺了。要是那样,实在是一种失败。我是刚才见了沈小姐,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寿亭不以为然:“那按你这个意思,我和你六嫂,还得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中间还得隔着个天井?花了一百大洋,什么实事儿没办了,没用的倒是弄回不少!”

东初说:“家驹,你今天别理他!他是胡搅蛮缠,根本不和你说正经话。”

他们正笑着向前走,叙情馆斟茶的那个老妈子撵上来:“先生,等一下。”

他仨停下来,很纳闷。

寿亭故作凶相:“怎么着?还想再要钱?”

老妈子赶紧赔笑:“不是,先生。”说着把银票递给家驹,“我们小姐说,让你们把钱拿回去。”

“为什么?”家驹问。

老妈子笑着摇头。寿亭乐了:“嘿,头一回见。家驹,难道你来个反勾魂,把夜明妃给勾住了?”

老妈子笑着走了。

东初接过来说: “六哥,你看咱俗了吧?人家玩的就是这派。家驹虽说不懂印染,当然我是说不会干印染,可这学问却是通中西,人长得也好,又有留学生的派头。人家沈小姐也是欣赏。人家不是光认钱。这下好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了一下午,人家又是茶又是烟地侍候着,还把钱退回来。这下看你怎么说。”

家驹有点费解:“这是怎么回事呢?”

寿亭点点头:“周村王铁嘴说过这样的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练的这一功,一般人还真扛不住。不说别的,光不要钱这一招儿,咱仨就有点傻。她这是为什么呢?”

訾家的房子青砖青瓦,四角伸出,高大阴森,像个庙。院子也是青砖墁地,左右各一棵银杏树,旁边还有口水井。旁边放着消防锨和一大桶沙子,以备火起急用。

訾文海和儿子訾有德坐在正堂里商量事,小 丫头小心地倒茶。那桌椅虽然也是八仙式样,但都是紫檀木的。訾文海身后墙上是他留学获得硕士的大相片。他那时还年轻,黑衣加身,下缀“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硕士”字样。

他有五十多岁,带着老式圆眼镜,上唇是细线式小胡子,只镶在嘴唇上一溜,上部剃得很干净。人本来就胖,再加上这溜胡子,就显得凶。訾有德和家驹年纪相同,也是约四十岁,人长得很体面,中等身材,也戴着金丝眼镜。

訾文海放下茶说:“这陈六子明天开业,到现在还不送请帖来,是不是忙得忘了?”

訾有德说:“不可能。我既找了赵老三,也找了卢家驹,当面给他说过了。这二位都答应了,可为什么还没送来呢?不行我亲自去要?”

訾文海一抬手:“不行,咱可不掉那个价。这陈六子刚从青岛来,不知道咱訾家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没往心里去。随他去吧,愿意送就送,不愿意送,哼,反正早晚都得认识。”口气极为自信。

訾有德点上支烟:“爸爸,咱既然想涉入印染行业,就得熟悉这一行。这陈六子挺能,胆子也挺大。滕井特别嘱咐,最好先别和陈六子弄翻了。这人并不好惹。”

訾文海看着院子: “滕井,哼,他不了解我,他哥哥了解我。他应当知道咱们也不好惹。”

訾有德担心地问:“爸爸,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咱和滕井联合办厂,会不会影响到你在法律界的名声?”

訾文海不动声色:“咱的五十一,他的四十九,咱是大股东。咱就是用他的钱,并不让他露面,不会有事的。”

訾有德试着说:“我看这滕井不好控制。比如,咱厂址上的那些旧房子,拆下来的旧砖也能卖钱,可他非得让咱用火药炸,要弄出点动静来。再说了,咱开业的时候不能让他到场。”

訾文海转过脸来:“有德,对于合伙人,要慢慢去改变他。时间长了,滕井就知道咱是谁了。其实,他在济南也找不到合作者。陈六子是他的老熟人,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訾有德点点头:“你是说他只能与咱合伙?”

訾文海冷笑笑:“别看他占了东三省,到了济南,滕井就得听咱的。国民政府再熊,也不会让他打到济南来。他那兵打不到济南,就只能用经济来占领。咱家是干律师的,并不懂印染,他之所以找到咱,就是因为咱有影响力。不用管滕井,我有办法对付他。倒是这个陈六子要费点心思。这人对我们很有用处,他要是能帮咱一把,咱就把滕井甩了。我也不愿意和日本人搅得太深。”

訾有德说:“爸爸,这同行是冤家,陈六子要是不能得到好处,怕是不会帮咱的。”

訾文海很自信:“他刚来济南,人生地不熟,能认识咱,对他有好处。让他入股就算给他面子了,不用给他额外的好处。哼,连字都不识,我不相信他能有什么超常的本领。”

訾有德认为父亲说得对:“爸爸,要不我再给卢家驹或者赵老三打个电话?”

訾文海摇摇头:“不用,他要是不送请帖来,明天早上咱自己去,山东第一律师给他这个面子。”

訾有德说:“这是不是太抬举他了?再者他也不认识咱呀!”

訾文海冷笑一下:“他不认识咱,他请的那些客人还不认识咱?咱只要去了,就是给他捧了场,他就欠了咱的人情,接下来什么事情也就好说了。”

聚丰德饭庄后堂会客室,寿亭家驹还有东俊兄弟俩在喝茶商量事。旁边是三盘子用红纸裹着的大洋。

门外金彪等四个一米八以上的大汉在通向后堂的过道处站立,表情严肃。

白志生钱世亨带着十几个地痞横着走进饭店,刘掌柜赶紧迎接。

“陈掌柜的在哪?我们来贺喜!”

刘掌柜不敢怠慢:“白爷,钱爷,陈掌柜的在后堂。这边走,这边走。”说着引他们往里走。白志生让手下留下,他只和钱世亨进来。

来到门口,金彪向前横跨一步,拦住了去路。刘掌柜赶紧上前说:“这是白爷,钱爷,来贺喜的。”

金彪打量一下这二人,侧身让他俩过去。白志生冷冷一笑,向前就走,路过金彪跟前时伸手一摸金彪的腰:“嗬,兄弟,还带着家伙。”

金彪冷冷一笑,轻轻哼了一声。

钱世亨低声说:“大哥,这家子不是善碴,我看还得见机行事,不能胡来。”

白志生根本不听:“去他妈的,我让他见老子的鸡!”

二人推门进来。

“嗬,陈掌柜的,你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兄弟自己来了。”说着就坐下,拿过烟来就抽。

东初赶紧上来照应:“怨我,怨我,陈掌柜的对济南不熟,是我把白爷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寿亭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既然来了,就一块喝酒吧!”

白志生把眼一斜:“就光喝酒?赵家两位掌柜的没说咱济南的规矩?”

“什么规矩?”寿亭站了起来。东俊赶紧把他按下。东初顺手拿过三根大洋,递给白志生: “白爷,这是陈掌柜的给你的赏。”

白志生在手里掂了掂,哼了一声: “陈掌柜的,这就是规矩。以后每月三百!谢了!”说完谁也不看,一撩褂子出去了。

寿亭气得咬牙切齿,大吼:“白金彪!”

金彪带着三个大汉进来:“掌柜的。”说着把枪抽出来。

东俊受不了了:“六弟,这些王八蛋咱惹不起,有警察在后头给他们撑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和他们生气。再说,今天也不是时候。”

寿亭怒火腾起:“我就是不干这染厂了,也要先办了他!”

说着就脱外衣。

金彪带着另外三条大汉提枪就走,东初一把拉住:“站住!你们先出去,把枪收起来,不叫别进来。没有我的话,老实待着。”

他们看看寿亭,家驹也示意他们先出去。金彪等人又把枪掖回腰里,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

东俊硬劝他:“六弟,忍着,听哥哥的话,先忍他一忍。六弟,咱就是想出这口气,也得过了今天。再说了,就是出气,咱也不能出面。这事你甭管了,咱办完了这事,我亲自去天津,去叫运河帮的宁老五。当初在博山,仇家一刀没砍死他,他爬到咱家,是咱救了他的命。我一句话,他立刻就来。我也受够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仅办了这两个贼羔子,连他那药铺一块儿给他炸了。我这些年不愿生这气,总想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愿意沾上贼匪。好嘛,他还没完了!六弟,放心,哥哥回头准办了他。”

寿亭这才坐下,还是呼呼直喘。

大堂里,白志生对钱世亨说:“这姓陈的挺横,不服气。等一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给他砸了。我得让他知道咱是谁!”

众喽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志生往椅子上一坐,高声断喝:“老刘,冲茶!”

饭店门口高挂灯笼,铺着红地毯。客人陆续到来。这些人有的抬着匾额,有的拿着礼单名帖,来到门口就交到司仪手里,司仪照单宣读。

寿亭家驹他们在大堂深处待客,一条紫红地毯一直通到他脚下。东俊站在寿亭稍后侧的位置上,重要人物他就接着。东初家驹站在红地毯两边,都是西装革履,油头铮亮。

司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高唱客人名号:“陈寿亭先生同乡故友,山东商界第一名家,济南成德面粉厂苗瀚东先生!”

寿亭一听,回身对东俊说:“苗哥从上海赶回来了,快!”

两人赶紧来到门口。寿亭双手握着苗先生的手:“苗哥,我算着你就能赶回来。”

苗先生身着缎子夹袄,器宇轩昂,五十多岁,头发漆黑。他把手放在寿亭的背上:“六弟,咱弟兄们总算都来济南了。六弟呀,你是来了,可邮电局那买卖受影响呀!我没法给你写信了。”说罢朗朗大笑,旁若无人。二人还有东俊一齐往前走。司仪不敢念下一个,家驹东初也赶紧上来鞠躬握手。

寿亭说:“咱弟兄俩常见面,也真省下不少心事。我要是想你的时候,抬腿就去了。再一来,我也肃静了,省得你整天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地拾掇我。”

苗先生哈哈大笑:“快,快站到那里去迎宾!让东俊陪着我说话就行。东俊,我多年之前,就知道六弟有今天。别说在上海,就是在欧洲,我也得赶回来。我替我兄弟高兴。哈……”

东俊过来接住苗先生,陪着坐在上首说话。寿亭归位,示意司仪继续朗读。

白志生钱世亨一见苗先生,就是一愣,相互交换一下眼色,没说什么。继而见寿亭和苗先生关系不一般,二人的气焰减了不少。

客人依次往里走,寿亭向来客作揖寒暄。

“章丘旧军孟家暨京沪宁杭四十八家祥字号代表孟庆利先生!”

这位中式打扮,寿亭很客气。

“济南齐鲁铁工厂马长有先生!”

东初赶紧向寿亭引荐。

“济南玉华纺织厂厂长丁世聪先生!”

这位三十多岁,白西服上别着红花,打着红领带:“六哥,大喜呀!我爹发烧,派我来了!”

寿亭拉着他交给家驹。

“济南小清河运输公司经理赵树才先生!”

白志生对钱世亨说:“你看来的这些人吧,全是些干买卖的。他妈的,办他!都不敢碰苗瀚东,今天就在苗瀚东的眼皮底下办,看他能怎么样!”

钱世亨说:“可不行,姓陈的和苗瀚东不一般。”

白志生不屑:“没收他苗瀚东的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愿惹麻烦罢了。”

钱世亨说:“苗瀚东见了韩复榘都不站起来,他的背景深着哪!”

白志生一扬脸:“你净听那些人胡吹。要是按你说的,咱这买卖还不能干了呢!”

“德意志洋行安德鲁先生!”

安德鲁手捧鲜花,面带微笑,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家驹满嘴里跑着中德两种语言,向安德鲁介绍寿亭,寿亭抱拳致谢。“家驹,你就陪着老安坐吧。”

白志生一愣,与钱世亨对视了一下。白志生说:“那小白脸不简单呀,还会说外国话。”

钱世亨说:“这不算什么,赵老三也会。”

“英国渣打银行济南买办刘洪楼先生!”

家驹忙上去迎接。

“德国巴伐利亚康进西机器公司中国总办理何永平先生!”

“德国西门子公司中国总办理岳家庚先生!”

白志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说,这小子还真是有点来头。”

钱世亨琢磨着:“还不要紧,全是买卖上的来往,倒是没有官府。”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驻华公使助理屠在东先生!”

这位也是三十多岁,身体笔直,一派绅士风范。他一见家驹就拥抱,然后向寿亭鞠躬。寿亭手足无措,哈哈大笑。

白志生说:“大不列颠这国,没听说过呀!”

钱世亨神情有点紧张:“就是英国。大哥,这事办得有点糙。”

“山东省国民政府副秘书长耿世年先生!”

寿亭急问东初:“你请的?”

东初摇头:“没有。先别管这些,先接着,随后再问。”

“山东省警察总署专员代表任海洋先生!”

这位文质彬彬,一点不像警察。

“四十二军长代表李志武将军!”

这位全副武装,见了寿亭双脚一磕,用力敬礼。寿亭无以应付,亲自让到坐位上。

“天津德通银行刘炳琪先生长子刘继家先生!”

“山东文海律师行,山东省著名律师訾文海及长子訾有德先生!”

訾文海爷儿俩出现在门口,也是手捧鲜花。

苗先生坐在那里,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他厉声质问东俊:“老六才来济南,不知道轻重,你请他来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东俊吓得忙解释:“苗哥,谁也没请他,这家人想干染厂,是他自己拱进来的。”

苗先生一甩袖子:“扫兴!”

訾文海的名字一报出,很多人都回过头去。大堂里安静了一些,东初家驹面面相觑。这时就见寿亭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赵东初!”

苗先生忙站起来往这边走,其他人也都回过头来。东初见势不好,快步跑来:“六哥六哥六哥,不是我请的,也不是家驹请的,是他自己来的。我和家驹没摁住。”

苗先生走到寿亭身边,低声命令:“六弟,先接着。”说完就往回走。

寿亭忙应道:“好,苗哥。”寿亭双眉一扬,冲着门口一扬手:“请!”

白志生钱世亨相互一看,白志生说:“世亨,这姓陈的真横呀,连訾文海都不放在眼里。”

钱世亨拉了他一下,让他别说话。

大堂里的变化訾文海都看到了,冷冷一笑,抱着鲜花走上来。寿亭原地没动,二目直逼訾文海,毫不退让。

訾文海很有礼貌地浅鞠一躬:“久闻陈先生是商界奇才,慕名自来,多有冒昧。”说着把花递上。寿亭没有接的意思,东初赶紧接过去。寿亭也是冷冷一笑抱拳在胸:“寿亭初到济南,却是早已满耳訾家。请坐!一会儿我给訾先生敬酒!”那直接就是京戏里的花脸叫板。

家驹擦着汗,拉着訾有德,东初扶着訾文海,同时偷眼朝苗先生那边看看,拉着訾氏父子去远一点的地方坐了。訾文海毫无尴尬之色,表情十分平静。

苗先生对东俊说:“老六还行,话不多,挺有劲!”

这时,门口还有好几位等在那里。司仪看看里面恢复正常,回过头来,继续宣告:

“德国耶拿大学文学博士山东齐鲁大学西文系主任华西满先生!”

“北京富和洋行巩又成先生次子巩博伦先生。”

白志生这时有点傻了,与钱世亨紧急商量。

这时,两辆汽车停在门口。第一辆上先下来一队士兵,警戒在店门两边,另一辆汽车的门慢慢地开了,先下来两个当兵的开门,远宜这才慢慢地下了车。她身着淡青色旗袍,月白色开司米披肩,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她淡淡地笑着,怀抱一束红玫瑰,走向门口。

场外一阵骚动。

她把名帖递给司仪。司仪愣了一下,慌得没接住,又赶紧拾起来,连连道歉。继而声音猛然高抬:“济南宏巨印染厂陈寿亭先生之至爱亲朋,红颜知己,本埠红星沈远宜小姐!”

“噢——”整个大堂一阵轰动。

寿亭傻了,东初看了一眼寿亭,赶忙向外迎来。

訾文海父子也惊得站起来,相互对视,眼里满是内容。

远宜沿着红地毯向里走着,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眼里是深情的微笑,旁若无人,只是看着寿亭。白志生低三下四地脱帽鞠躬,她根本不看,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东初迎上去,她也好像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东初有点尴尬意外。她只看着寿亭,笑得那么明媚灿烂。

寿亭傻站在那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大堂一片静寂。远宜款款地走到他跟前:“哥!”莺声呢喃。寿亭没了主意,双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远宜上前一步,轻轻把身子贴上去,继而搂住了寿亭,把脸偎上去,借着贴上寿亭脸的机会小声说:“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大洋。”

寿亭恍然大悟,架着远宜的胳膊审视,不禁大笑起来:“好,好!妹子,好!”

全场一片叫好声。家驹站在洋人旁边也傻了。

白志生急得没主意:“世亨,这回闯大祸了!”

钱世亨也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抓紧把钱送回去!不行!明天,明天备厚礼,咱俩亲自去他厂里,再送块匾!说好话,多说好话!人家这么大的势力,不会和咱们一样。”说完,带着他那些人,侧着身子溜出逃窜。跑出几步之后擦着汗说:“我的娘哎,这姓陈的是干什么的?”

苗先生对东俊说:“这小六子是有一套,行!”

东俊也笑着说:“苗哥,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光会染布。他那招儿呀,一万!”二人大笑起来。

白志生走了几步,在一个店铺门前的石台上坐下,抬手拉着钱世亨也坐下:“我说,这个土老巴子是干什么的?莫非真让你说准了,是韩复榘的亲戚?”

钱世亨说:“不会。要是韩复榘的亲戚,起码苗瀚东不会来。”

“给我棵烟抽。”白志生看上去很累。

酒宴在进行。

寿亭到哪里敬酒,远宜都陪在身边,也向客人鞠躬。她的右手总放在寿亭肘下照应着。

家驹忙里偷闲,悄悄地拉过东初:“我说,东初,六哥是真有绝的!”

远处,寿亭正在给苗先生和东俊敬酒。

寿亭说:“妹子,这是咱苗哥,是我做人做事的榜样。”

远宜赶紧致意:“苗哥好。”接着行了个法式的曲膝礼。

这时,苗先生的留学生的派头出来了,他剑桥一派地轻轻躬身:“粗俗商贾苗瀚东。”

寿亭接着插科:“看我哥这派!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几个人碰杯大笑。

家驹和东初在远处看着,并不时地低语。这时,寿亭又和远宜去了另一张桌子,寿亭忙得出了汗,远宜掏出手绢,疼爱地擦着寿亭额角。家驹东初双双叹息,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訾文海对儿子低声说:“咱和滕井合作定了。让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重新认识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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