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阴着,空气很潮湿。

青岛大华染厂门口,门房在用左手扫地——他的右手被机器轧掉了。人们都穿上短袖的衣服,他却依然穿着长袖白布褂。右袖口瘪着,装在衣袋中。

寿亭在路上拾了一块炭,如半块砖大,他挺高兴,边走边看那块炭。

门房见了寿亭,笑脸迎上去:“掌柜的早。”说着就接过那块炭。

“拾了块炭,发了个小财,送到锅炉房去。”

“哎,我知道。”

寿亭刚想走,可又停下来。他看了看天,指着门房那半截胳膊问:“这天不好,断了的那个地方疼不?”

门房笑笑:“就是觉得紧绷绷的,倒是不疼。嘿嘿!”

寿亭拍拍他的肩头,叹口气,低着头走了。

那门房看着寿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断臂,也叹了一口气,拿着那块炭向锅炉房走去。

爱丽舍俱乐部,中英文对照的小招牌立在院门边。小洋楼爬满青藤,鲜花开放。

家驹看着窗下的景色打领带。他又看向远方,远方是海。床上,新派妓女睡意未去:“才几点就走,真是……”说着翻了个身,又翻回来,然后坐起,“你二太太也走了,你也自由了。晚上还来吗?”

家驹假意地叹了口气,并没回头:“唉,晚上来不了。”

“那你还走这么早。”说着不满地努起嘴。

“不能去晚了,六哥特别恨迟到。”

“你那六哥我见过,土了巴叽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东家倒让掌柜的管着。”

“只有他管着,我爹才放心。”

“晚上真的不能再来了吗?”她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晚上来不了啦!我要陪德和洋行的内德吃饭。六哥一心想干大,要添设备,我得出面谈呀!”

妓女下床穿上拖鞋:“买设备还用你谈?全青岛谁不知道你是甩手大爷?”

家驹一笑:“你懂什么,甩手最好。”

妓女轻哼了一声:“该不会是约未来的三太太吧?”

家驹轻蔑地笑:“其实,找三太太也好,到你这里来也好,都一样花钱。到你这里来更贵。”他打完了领带,去衣橱里拿西服,“不找了。俩太太就够乱了。女人跟着我,享不了福。家里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唉!”家驹穿上了西装,不经意地回头打了个招呼,怏怏地走了。

妓女来到窗前,想等着和家驹招手,可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回来一头栽回床上。

滕井在东亚商社的小院子里浇花。侍女跪在那里擦门,三木从里面出来,侍女忙坐回脚上,双手扶腿,给三木鞠躬。三木也点了下头,拿着一张纸走到滕井身后:“社长,电报稿拟好了,请你过目。”说着双手呈上。

滕井接过来看,边看边点头,然后递还三木:“嗯,很好,很好。”

“现在可以发吗?”

“可以。三木君,你看这样好不好?除了三菱公司之外,再各发一份给殖产机器公司和日本机器公司,看看他们能不能造这种设备。陈寿亭要的这套设备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好几个配套附机需要订做。”

“好。”三木抬起头来看看滕井,“社长,我们是不是再联络一下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如果我们一次购入两套,国内企业给我们的价格可能会低一些。”

滕井放下喷壶,笑笑:“他暂时不会要的,他还没有从上次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也不愿意和陈寿亭再发生磨擦。以我的观察,他就是真想购入设备,也不会与大华一起买。他怕再中了陈寿亭的什么计。”滕井轻快地笑着。

三木也笑了,随后他对滕井进言:“我们也得小心中他的计,这个人的心眼太多。”

滕井摘去植物上的一个黄叶:“这个人虽然心眼多,但是挺讲规矩。其实,他所有的计都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去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计划告诉我们了,他也正与德和洋行的德国人谈这笔交易。他让卢家驹把清单送来,写得这么详细,就是想让我们报出底价。”滕井淡淡地笑着。

三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我们和德国人争来争去,两家可能都得不到好处,反倒让陈寿亭占了便宜。我刚才回忆了一下,自从我们与陈寿亭交易以来,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利润最少。远远少于元亨染厂。社长,我们很可能不会从这套设备中获得利益。”

滕井抬手让他停下:“我们宁可得不到利润,也不能把交易让给德国人。三木君,只有我们的交易量大,政府才会重视我们,才会对我们在海外的活动提供帮助。本土的企业也是如此。他们不了解支那,总想把产品卖到支那来,但又找不到很好的代理商。这套设备订单,就是我们实力的证明。三木君,这套机器表面上看来价格不高,约四万元中国币,但中国的货币是银本位的,它的国家很大,而货币总量却很少,所以币值很大,也十分坚挺。如果把这笔款子换算成日元,数字就相当惊人。这样的交易对我们来讲是有意义的,对国内的企业来讲,也会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

三木信服地点头,然后又问:“社长,有一个问题我早想问你。”

“什么问题?”

三木一副请教的姿态:“在白坯布与染色布之间有那么大的差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本土把布染好之后再运到支那来?如果那样,中国的染厂就会倒闭,包括陈寿亭。”

滕井轻叹口气:“这是国家的政策,我们无可奈何。白坯布属于出口工业中的棉纺丝织类,可以得到政府的扶持,不仅税率极低,政府还提供资金方面的支持,所以我们的纺织业发展很快;而染色布和印花布就属于民用工业,政府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个建议我曾向厚生省提出过,他们也没有答复我。但是,他们不知道,支那虽然工业落后,但它的印染工业目前却比本土发展快。正是我们国家的这种政策,给了支那印染业发展的机会。我们呢?却处在他们的下层,只为他们提供原料。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支那人就会把我们的坯布染上色,再卖给我们,让我们运回本土去卖。”滕井说完之后,转身看着海,抬手示意三木去发电报。

三木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却引起社长忧国忧民,于是三木用力鞠了一个躬,快步进了商社。

明祖办公室里,刘先生正在和明祖说事。贾小姐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刘先生拿着那张纸:“董事长,我们先回了德国人?就说咱暂时不添机器?”

明祖同意:“不添,不添。不过,陈六子如果上了这套机器,就真的与咱分庭抗礼了。唉!这套机器我早就想上,一时糊涂,输了一局。刘先生,先回了内德吧,就说我们再考虑考虑。”

贾小姐闻声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明祖知道她在看自己,嘴角略带一点嘲笑,并没有理睬她。

刘先生点头:“董事长,我就不明白,这种滚筒机中国只有两套,全在上海,陈六子连个字也不认,他怎么知道要买这种机器?”

这回明祖主动看了贾小姐一眼:“他是不认字,可那卢家驹是在德国专学的染织,虽然不会干,可是什么样的机器好,他还是知道的。”

刘先生点头。贾小姐放下了报纸准备发言,明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街,然后边转身边说:“这套机器用人又少,占地方又小,还特别快。现在想起来,咱们早就输给陈六子了。去年陈六子把他那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卖给咱,咱只看见便宜了,没想到咱操作不了,现在放在那里一点用没有,陈六子却把废铁变成了钱……”

还没等明祖叹气,贾小姐就插进来说:“他卖机器的时候,就是他最困难的时候。我问过卢家驹。当时我就说不让买,你和李先生极力主张买,李先生还说他同学会开。别说他同学没来,就是来了,把花布印出来了,那花布有市场吗?现在想起来后悔了,其实早该后悔。”

刘先生一看要起内战,也没告别就溜出来,随手把门带上。

明祖不高兴:“你嚷什么?还当着老刘。”

贾小姐站起来,用嚷告诉明祖她嚷的是什么:“咱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不能看着那个乡下人在青岛兴风作浪。我自己出钱,买了这套机器,和他对着干。赔了算我的,挣了算股份。”贾小姐的头发近来没烫,人显得老了些,说话时头发甩来甩去显得很乱。

明祖一看弹压无效,抓紧改变策略,走过来说:“咱买也买得起,只是现在用不着。咱那批回染的布刚刚卖完,这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思雅,咱把目光放远一点,市场很大,没有必要和陈六子怄气。现在大华虽说发展很快,可是要真正撵上咱,还得有段时间。其他的几个染厂又都很小,市场基本还是咱占着大头,没有必要和陈六子直接干。”

在明祖说话期间,贾小姐摆了好几次手,但明祖坚持说完这个自然段。这时轮到她发言了,她却气得把词忘了,吸了口气说:“气死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还得和他干。”明祖笑笑,伸过手来要搂她,贾小姐不让搂,把他的手推开,“把手拿开!气死我了!”

明祖乐了:“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大华那飞虎牌正在上升的势头上,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干。再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思雅,咱还是想想怎么样能把现有的机器用足吧!新广告你写好了吗?”

“没有!”贾小姐说着拿包要走。明祖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内德,那套机器我买定了。”

明祖有点烦:“不行,你就是买了,我也不让你往厂里安。”

贾小姐一扬眉:“那我自己开染厂。没见过你这么无能的。”说着就往外走。

明祖忙上去拉住她:“好好好!买!”贾小姐的劲儿小了些,有回来的意思。明祖接着补充:“买是买,但现在不买。咱等着陈六子安装好了,咱过去看看再说。这种机器咱们从来没见过,昨天我问李先生,他说他也没见过。别说得挺好,买回来不好用,就像买的那印花机。坐下,坐下,消消气。”

贾小姐正往回坐着,一听这话又弹起来:“噢,这说来说去,还是不买呀?”

明祖硬是拉她坐下,接着进行纵深解释:“思雅,事情都过去了,咱也别说怨谁了。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怕这是陈六子的计。他知道咱暂时困难,没有太多的余钱,故意让内德来告诉咱他要买机器,想激起咱的火儿来,让咱也买一套这样的机器,把咱仅有的这点儿流动资金变成固定资产。没有流动资金,咱就没法儿正常开工。要是那样,咱可是谁也怨不着呀,是咱自己往火坑里跳的呀!明白了吗,思雅?咱现在是休养生息,以待来日,还是与陈六子相安无事为上。你说呢,思雅?”

贾小姐用另一种目光看着明祖,停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还真得防着他这一手儿。”说着拉过明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把身子俯了过去。

卢老爷来看周掌柜。他从车站走出来,一辆小驴车赶紧上去招徕:“大爷,去哪?”

卢老爷打量打量他,见这汉子有三十多岁,看上去很老实,就问:“去周村街里,通和染坊,多少钱?”

“嘿嘿,不超过二分,兴许还不要钱呢!”他不容卢老爷分说,就将他手里的蒲包和两条大咸鱼接过来,放到车后,然后扶着卢老爷上了车。

小驴车起步。周村车站离着周村城里有二里地,汉子在前头赶着车,卢老爷在后头看风景。走出有一里的样子,小驴车来到一个小石桥上,那汉子把车停下了。卢老爷立刻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虎着脸过来问:“不干啥,我问问你贵姓?”

卢老爷更慌:“我姓卢。”

那汉子表情松弛下来,笑了,接着又要去牵驴。卢老爷挺纳闷,一把拉住那汉子的衣袖问:“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那汉子笑了:“大爷,你别见怪。我姓杨,在周村车站赶驴也好几年了。凡是坐我车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我都得问问贵姓。凡是姓杨的,我就不要钱,凡是姓潘的,我就立刻把他轰下来。嘿嘿!”

“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潘仁美害了杨继业还不算,还害杨七郎,真是奸臣!弄得国家没了栋梁,害得杨家全成了寡妇。佘太君那么大年纪了,还得挂帅出征。这潘仁美真不是东西!他那儿子潘豹也不是个好鸟!”

卢老爷哈哈大笑,示意那汉子继续走: “哈哈,你这是听《杨家将》听得入了迷。这潘杨讼并不见于正史。哈哈,宋朝离着现在八九百年了。再说了,潘姓是个大姓,又不只是潘仁美一家。以后可别这样了。”

那汉子也笑:“我听书只要听到这一段儿,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回我又听到这一段,气得我从书棚里出来,一脚把老潘家那个茶水摊子给踢了,结果还赔了人家三毛钱。大爷,你说,这些奸臣为什么总想害忠良呢?他们又能得到啥?”

卢老爷看着那汉子这么执着,收住了笑:“这姓潘的在历史上也有许多忠良,比如潘安,不仅人美……”卢老爷看着天,寻找着中国历史上更有力度的潘姓人物,“还有东吴的大将潘璋,一刀差点把曹操那头砍下来。”

卢老爷的车一到,柱子忙迎出来,接过卢老爷手中的礼物,让着卢老爷去了堂屋。堂屋内,周太太倒茶,神色兴奋。周掌柜坐在下首,也是笑脸相候。屋外,采芹纳着鞋底在窗下窃听。

卢老爷发言了:“周掌柜的,寿亭这孩子是能!这才去了一年半,把本钱挣回来不说,又另外挣了俩厂的钱。这不,又要添机器啦!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信。”

“噢?”周掌柜把信接过去,无声诵读。他看完之后回手放进条几上的小盒子里,开始寻找发财根源:“都是大少爷懂行,寿亭也就是出出力。”

卢老爷叹口气:“唉,周掌柜的,咱不是外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咱那孩子是去德国学的这一行,可听说他根本不到车间里去,那些机器没一样会开的。不会开机器也不要紧,也没让他开机器,你可别七个馍馍上供——弄些神三鬼四来呀!这不,家里,咱给他娶了媳妇,他不让跟着去青岛。不去就不去吧,嘿!没几天,自己在那里找了个学生,肚子大了,送回来生孩子。你说说,周掌柜的,让咱怎么办呀!不对她好吧,那肚子里还怀着咱家的孩子;对她好吧,咱又觉得对不住大媳妇。这一阵子可把我愁煞了!你那老嫂子比我还为难,那大媳妇是她侄女。”

周掌柜会打太极拳,于是就用太极八卦之法化解: “卢老爷,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买卖人,整天在外面见人。大少爷人又长得好,又是留学生,那些女学生见了,能不往上扑吗?再说了,青岛那地方又灯红酒绿的,男的女的搂着跳舞,这硫磺木炭紧靠着火绒,就是不炸也得出股子黄烟。这怨不得大少爷。再说了,那么大的买卖,找个洋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难免,难免。你别往心里去,长了就好了……”

采芹听到这里针锥子扎在手上,她用嘴吮着。

周掌柜发表完硫磺理论之后,试探着问: “那寿亭没别的吧?”

“人家寿亭一门心思就是挣钱,这些烂事人家从来不沾。”

采芹在窗外笑了。

“噢,那还好,那还好。”周掌柜说,神色稳定了些。

“还不光这。寿亭和那些工人们一块儿在厂里吃饭,伙房做什么人家寿亭就吃什么;可家驹,得让饭馆子送饭。周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从小我的家教那么严,可怎么没起作用呢?”

周掌柜很得意,但没说什么。

卢老爷接着说:“那账房老吴是我派去的,老吴来信说,寿亭一天到晚在厂里,从配料到卖布,全是他一个人撑着。周掌柜,要不是有寿亭,就冲他弄那女学生,冲他天天吃馆子,我就把他召回来。”说着击节叹气,“唉,周掌柜的,你说咱家世代书香,知书达理的,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这两天我算想明白了,这上学,还是得在中国,这外国,说什么也不能去。”

周太太过来添茶:“卢老爷,你别总想着大少爷的这些小事儿。当东家的下馆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当初咱这作坊雇着个师傅,他那点手艺几天就让寿亭全学会了。就是这样的人,还天天吃白面呢!”

卢老爷感叹:“他们开业一个月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青岛。唉,看着寿亭那么忙,看着家驹天天穿着西装,除了喝茶就是抽烟,我都觉得不平。家驹这孩子临下生的时候,你那老嫂子有些难产。当时我慌,洗了手,撒了一卦,得了个‘泰’卦。周掌柜的,这六十四卦讲的就是否极泰来,这‘否’卦和‘泰’卦紧挨着。当时我就放了心,结果一会儿家驹就生出来了。就这一卦,就说明这小子今生有福。他这一辈子,有寿亭帮着,准是掉不到地下。人是个命呀!寿亭打小就受苦,这发了财,还是没逃出受累来。这孩子好呀!我是打心里喜欢呀!”

采芹在外边笑了,认为自己的选择完全正确。接下来是怎样保住胜利果实。

周掌柜对卢老爷这番话半懂不懂,但还是说:“大少爷年下的时候我也见过。虽说是富家子弟,但并不猖狂。人也挺好的。他和寿亭在一块儿,兴许得吃点气。寿亭那脾气急,张嘴就骂人,我看大少爷少受不了他的气。”

卢老爷接过来说:“周掌柜的,寿亭要是那种斯文人,咱这买卖就合不了伙了。我就是要弄这么个人放在他旁边。我去青岛的时候给寿亭说了,骂不管用,就用脚踹他。”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卢老爷忙着赶回去的火车,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采芹走进屋,对周掌柜说:“爹,我明天搭车去青岛,去找寿亭。”

周掌柜感到突然:“芹儿,寿亭脾气急,还是先打个信问问,先给他说声吧!”

采芹勃然变色:“他还敢把我撵回来?除非他也找了洋学生。”采芹不等爹答复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赶紧跟过去。

周掌柜无奈。

火车上,采芹抱着福庆,柱子两口子坐在她对面,也抱着孩子。柱子提心吊胆地问:“采芹,六哥不会把咱骂回来吧?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踏实呢!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让去的,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问了八遍了。不能!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请你喝酒呢!看把你吓的。还反了他呢!”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干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采芹气得笑:“让你俩这一说,我是嫁给阎王了。没事,我专门拾掇他。”

卢老爷与老伴坐在那里喝茶。卢老爷说:“我看还是让小媳妇过来住吧。一个人在个庄户院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合适。”

老太太有些为难:“过来是行,可住到哪里呢?”

卢老爷说:“论说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驹不在家,就让她和翡翠住到一块儿。两个人说说话,我看也没什么。”

老太太反对:“还得等等,再放她一阵子,先让她风干风干再说。再说了,咱也得让翡翠看出来。”

卢老爷刚想继续发言,这时,老太太看见翡翠往外走,隔着帘子喊:“翠儿!去哪?”说着就跑到院子里。

翡翠原地站住,低着头,等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过来拉住她的手:“你这是去哪?刚怀上孩子,不能乱跑,别碰上不吉利的东西给咱冲了。”说着扶着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进了屋,翡翠让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庄户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干什么?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捻动着衣角,低着头说:“家驹哥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让我常过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说。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

翡翠抬起头来说:“姑,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门,已经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觉得不好。再说,她也识字,又天天给家驹哥写信,要是让家驹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来熊我。再说了,家驹哥在青岛,那买卖上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六哥一个人忙活,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里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气又急,人家不骂他吗?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别了。人家生完了孩子,兴许还得回青岛,积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让她到南屋住也行,让她到我屋里来也行。她在城里长大,没受过什么摔打。她才刚二十,一个人住在庄户院里,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老太太叹气:“唉,这是什么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来了,可是气色精神却很好。虽然一人在庄户院里,打扫得却很干净。她看着一本有关婴儿喂养的书,还不停地做笔记。这时,老太太进来了。她赶紧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随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关切地问:“那孩子这一时里正长着,你怎么只吃干粮不吃菜呢?”

二太太说:“妈,我和翡翠姐姐都怀了孕,你就让人给我们俩单独做饭。我问过了,你和爸爸家骏他们只吃咸菜,我看着那肉菜实在咽不下。妈,就让我和大家吃一样的饭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干什么!这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肚子里那孩子。孩子,现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和你爹在那里说,这要是一前一后连生上两个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头:“妈,我来了这一段时间,真是体会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你还有翡翠姐姐的善良与宽容。唉,我要不是从心里爱家驹,真是没有勇气待下去了。你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对。”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一会儿你就搬过去住,等一会儿翡翠就过来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难处,你过去之后,我兴许不能给你好脸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样子的。孩子,等将来你当了婆婆,就知道我这一时里的难处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说话,起身出来。二太太送到屋门口,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下午,车间里热气腾腾,寿亭光着膀子和工人一起干活,当年摁香的那个地方有个疤,亮光光的,像个护心镜。他跑来跑去,四处指点江山。

一个十分敦实的小伙子过来说:“掌柜的,七号灰色染槽的水冒气了。”

寿亭交代一下这边的工作,跟着小伙子走过来。槽子边上,放着一桶鱿鱼。寿亭先用手试试温度,摇摇头说:“还不行,再加热。”那小伙子点头,寿亭又回到了这边。工人们让出地方,寿亭走上前,一个小伙计赶紧递上一窄条白纸,寿亭捏着纸的另一头,把纸洇进去。少顷,拿出来,看了看,又走到车间门口光亮处看,然后大喊:“加一磅零一平茶碗黑矾,一整饭碗硫酸。小心别烧着手,戴上胶皮手套子。准备下布。”

工人们应声忙活着。

寿亭又走到七号槽子跟前。那小伙子说:“掌柜的,我看太热了,手都下不去了。”

寿亭把手放在水面近处,感受一下温度,摇摇头说:“再加热。”

小伙子想提出异议,寿亭当时就急了:“你他娘的听见了吗?加热!”

小伙子应声跑过去,再次推上电闸。回来之后,寿亭对他说:“在所有的颜色里,灰最难染。染料多了就成了黑或者深灰,染料少了就染不上,全靠这温度。水温太低,粘不住;水温太高,硫酸就较劲,就能把布烧烂了。知道吗?”

小伙子挠着头笑。寿亭轻打他一下:“你还想给我当师傅。我干买卖以来,辞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师傅。你看着!”说着从旁边桶里拿起一条鱿鱼,提着尾部,把那鱼头上的爪子洇到槽子里。鱼爪立刻卷起来,寿亭扬手大喊:“停止加热,半桶凉水!”

小伙子随手提过半桶凉水倒入。寿亭再试,鱼尾还卷:“把舀子递给我。”

小伙子直接舀起一舀子水,寿亭接过来,加入了一半,再试,鱼尾还是卷,又把剩下的半舀子加进去。鱼尾还是卷,但似乎卷得慢一些了。寿亭高喊:“开机,下布!”

七八个工人忙起来,机器轰轰隆隆地转起来,大卷筒的布从上面流下,洇入槽子之后,又被这一端的机器卷起。

寿亭叫过那个小伙子,把着手里的鱿鱼说:“一刻钟一试,这鱼尾巴卷到这个程度为准。凉了就加热,热了就加水。染砸了我揍死你!还自称什么七号槽主!记住,就到这个成色。”说着把那条鱿鱼的尾部掐去,剩余部分横摆在一块木板上。

小伙子笑着:“掌柜的,咱要是天天染灰布多好,伙计们就能天天吃鱼了。”

寿亭突然想起事来:“我说,试水温的这些鱿鱼送到伙房的时候,告诉那些做饭的傻瓜,蘸了颜色的这一截子务必去掉。上次我就看见咱那汤里有没弄干净的地方。这矾这酸全有毒。别让那些傻瓜要了咱的命。记住了?”

小伙子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掌柜的,你快去抽根烟歇歇吧!”

寿亭后退一步,拿出根烟来点上,叉着腰,看着伙计们干,然后感叹地说:“这是在青岛,有鱿鱼。过去在周村,我是用手试呀,连上烫,带上硫酸烧,我那手指头整天烂乎乎的。唉!”说着顾影自怜地叹口气,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木箱慢慢坐下来。

那小伙子拿着鱿鱼跑过来:“掌柜的,是这个成色不?”

寿亭看看:“嗯,行,就这样。”

小伙子回身大喊:“接着下!”然后给寿亭端着一饭碗白水过来,“掌柜的,你先喝口水歇歇。”

寿亭接过水来大口喝着。那小伙子又说:“掌柜的,我看还是用温度表吧,还是那玩意儿更准。”

寿亭放下碗:“什么?用温度表?你知道吗?那水温表是德国来的,一根就是三块大洋。上回我听了东家的话,进了十根,还没用一个月,全烫烂了。那水银还蹿出来落到槽子里,毁了一槽子料。十根就是三十块,这桶鱿鱼呢?才一毛钱。咱还能解馋。你怎么不知道勤俭过日子呢!再说了,要是都知道了多少度,不就都会了?别的厂给钱多,挖走咱一个人怎么办?我告诉你这鱿鱼打卷的程度,就是信得过你这王八蛋。滚,少在这里给我支招儿!”

小伙子笑着跑回去。

寿亭也笑了。

账房吴先生来了,走到寿亭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陈掌柜,德和洋行的内德来了,还带了个翻译。”

寿亭不回身:“让他和东家先谈着。”

吴先生嗫嚅地说:“东家他……他又出去了。”

寿亭扔下手中的布,回身把眼一瞪:“去哪了?”

“电报局的那个女的又来了,东家怕在厂里吵起来不好看,就叫着那女的出去了。”吴先生见寿亭脸色骤变,吓得不敢抬头。

“去哪了?把他找回来!现在这女人真不要脸,一旦让她沾上,想抖搂都抖搂不下来。上回让我数落得差点没了气儿,趁我不在又来了,真是不要脸!”

工人们见寿亭冲着账房吼,就回过头来看,见寿亭一回头,又都吓得赶紧回头干活。

“别找了,掌柜的,东家这一时也没心思,就是叫回来也管不了什么用。掌柜的,你消消气,还是你去见那德国人吧。”吴先生赔着笑脸。

“哼,他娘不知道怎么养的他。不行,得去叫他,告诉他这是工厂,不是吊膀子的地方。去叫他!”

老吴说:“这回不怨东家,我见东家让她走,她就是不走。”

寿亭叹口气:“赶明天我得说说他,说什么也不能再穿那破

西装了。”

吴先生跟进说:“是是是,不能再穿西装了。陈掌柜的,其实人家德国人和东家谈过了,说接下来的事要和你当面谈。东家给人家说,他根本做不了主。”

寿亭冷冷一笑:“哼,没见过这样的。打水,拿衣裳。”

一个小伙计飞也似的端着一脸盆清水跑过来,吴先生拿着衣服等候着。

寿亭开始洗脸。

寿亭和吴先生往车间外边走。这时两个工人准备抬硫酸,一个工人二十多岁,一个十几岁。他俩把绳子套进坛子鼻儿,插上扁担就要抬。

寿亭一看这场面,扬手大叫:“不行,那是硫酸!”

晚了,工人已经把坛子抬离了地面。坛子鼻断了,坛子破裂,硫酸溢漾,一地黄烟。寿亭一个箭步蹿上去,猛力把那孩子推开,那孩子倒退几步,坐到地上。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看着硫酸向自己流来,吓傻了,慢慢地向后退着。寿亭一步迈过去,捡起扁担朝他杵去。那小伙子被捅出去五六步,一腚坐到地上。总算没烧着他俩的腿。

其他的工人围过来。

那俩工人傻了,坐在地上只剩下害怕,都忘了站起来。寿亭拿过绑布的竹批子,没头没脸地向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抽去。小伙子蹲在地上,抱着头。寿亭一边打,一边怒骂。吴先生用力抱住他。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我说过多少次了,抬硫酸要用垫子,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他娘的,要是真烫着,你让我怎么对你家里交待!”

吴先生推着他走,他一路骂骂咧咧,边走边回头。

办公室里,内德和翻译坐在连椅上等着。内德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格子布的西装。那翻译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衣,头戴鸭舌帽,帽顶上还有个小布扣。

寿亭呼的一声撞开门,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内德很意外,连惊带礼貌地站起来要握手,寿亭没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内德把手一摊,耸一下肩,很尴尬。寿亭冲着吴先生吼道:“让他俩上外间等一个钟头,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说不了。快让他们出去!”

内德和翻译对视一下,摊摊手。吴先生过来,让着他去了外间。

外间里,吴先生给他俩端过水来,对着内德赔笑脸。“杜先生——”他对翻译说,“你给内德先生解释解释,陈掌柜的就这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刚才工人不按规定抬硫酸,差点烧着。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是心焦。陈掌柜的少年得志,十五岁就当掌柜的。”

翻译说:“我听说陈先生过去曾经要过饭……”

吴先生赶紧用手指里面,示意翻译停下:“可别说这!”他又用手指了一下里面,“要是让陈掌柜的听见,你这买卖就别做了。

内德也用眼瞪翻译,翻译赶紧改口:“我是说,我听说过陈先生的本领,也听说过他的脾气。不过内德先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鲁莽很不合适。这不是对待合作伙伴的方式。”

吴先生笑笑:“杜先生担待。陈掌柜的这就给内德先生留了面子,因为是洋人。要是你自己来,他一嗓子就把你轰出去。杜先生,你是不知道,陈掌柜的除了他丈人不敢骂,谁都敢骂。土匪都拿他没办法。青岛码头上的地痞厉害不?可就是不到这里来闹。这你知道。何大庚从自己的腿上往下割肉,他割一块,陈掌柜的吃一块,生吃!何大庚一看镇不住,关上门认了陈掌柜做大哥。你是来谈买卖,谈成了买卖是目的,别挑这些小事,别把大事耽误了。”

内德听得懂汉语,只是说得不好:“嗯,我知道,陈是个传奇人物。”

寿亭想喝水,可搪瓷缸子里没有水,他就过去对着水管子喝了一阵。他抹了一下嘴,大声喊老吴。

老吴闻声而至:“掌柜的。”

“你办两件事。”

“是!掌柜的,你说。”

“从柜上拿两块钱,记到我账上,给刚才那个贼羔子送去。我打了他,事后想想觉得忒重。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事儿也难免。别让我吓得他跳了海。去,替我给他赔个不是,就说陈寿亭错了,给你赔不是。”

“好,好,我这就去办。陈掌柜的,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吃。”

“你说什么?”寿亭的眼又瞪起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吃?我打他,是因为他错了;给他两块钱,是因为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是是是是……”

“第二件,买机器的那个单子在你那里,你抄一张,再给查西汀洋行的英国人送去。咱要货比三家,让他们这些狼羔子争肉。最后肉是咱的,给他们的全是骨头。”

“这事儿对,就得让他们争。我把内德先生叫进来吧?”

“叫进来吧,好好的,生了一顿闲气。”

“陈掌柜的……”吴先生支吾,他见寿亭又把眼瞪起来了就赶紧说,“人家是来谈买卖的,别对人家横鼻子竖眼的。”

“老吴,我这气刚消了,你别再激我的火。我不管什么德国人还是他娘的日本人,他们是拱着来和咱做买卖,是想挣咱的钱。你记着,老吴,我在周村,你在张店,咱俩都能吃得上饭。咱之所以跑到青岛来挣钱,就是为了有了钱高声说话。有钱就是祖宗,就是他们的祖宗!”

老吴连连说是,倒着退了出去。

这时,登标满脸喜气地跑进来:“掌柜的,你家大嫂来了。还有个伙计,叫柱子,也带着媳妇。”

寿亭一惊:“在哪?”

“楼下吴先生那里。”

寿亭刚想去,接着想起了一件事:“登标,那个叫柱子的不是伙计,是我兄弟。你先下去陪着,说我正和洋人谈买卖。先公后私,我谈完了买卖就下去。”

登标点着头:“掌柜的,东家也回来了,正在下面陪着大嫂说话呢。东家让我告诉你一声,晚上他请客,不让你在厨房里吃饭。”

寿亭想了想:“不用,你让伙房蒸馍馍,炖鱼,大伙一块吃,都高兴高兴。去馆子花钱太多。告诉东家,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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