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青岛的樱花开了。

早晨,海水清澈,海鸟飞翔。海边齐腰深的水里,一个老者穿着胶皮裤在乱摸东西。摸一会儿,从水里拿出个物件放到身上的篓子里。那边,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裤腿高卷着,赤着脚,沿着海边找寻。发现个小蛤蜊之类便喜不自禁,收归已有。

沿海的马路清静安宁,地面湿润,两边是新出芽的法国梧桐。洋人的别墅上,长青藤也开始抽出卷曲的叶芽。一个金发少妇牵着白色狮子狗晨遛,边走边对狗进行教育。几个外国水兵跑步经过,回头和她打招呼。那女人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远处是白色的外国轮船。

寿亭在车间里忙着,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指挥生产。后面的染槽子里冒着热气。

车间里有三趟槽子。寿亭跑到一个槽子边,用铁舀子撩起染浆看色值,然后大声命令:“王长更,加一磅硫化青。”

一个很伶俐的小伙子应着:“好嘞!硫化青一磅。”

一个小伙计捧着个现成的纸包跑过来。

寿亭又跑到另一个槽子边,把手放在水面上,感受水温:“温度好了,开始下布。”

众工人一齐应着,两个工人把本来悬在槽子上的布落下来。机器开始转动,把染过的布慢慢卷起。

寿亭对旁边的一个瘦子说:“登标,这布头过得太快,颜色不实,回转机器,重染布头。记住,这是第二回了。要是下回再这样干,我宰了你!”

登标忙答应着,冲向机器:“回车,重染布头。记着,下回电机为八十转。”

机器开始回转。

寿亭连跑带走地去了第三趟槽子,拿过布来看。一个领班的小伙子凑上来问:“掌柜的,行吗?”

寿亭说:“不错,行。”

家驹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寿亭跑来跑去,过意不去地叹口气。一个伙计跑过来:“东家,有事找掌柜的?”

家驹笑笑:“没事,你忙吧。看着掌柜的那茶别凉了。”

伙计答应着去了。家驹走开了,抬头看了看天。账房老吴过来了。

“东家。”

家驹皱着眉:“我说老吴,你说说掌柜的,别和工人一块儿吃饭了,让他和我一块儿吃。”说着继续向前走。

老吴跟着:“怕是不行。别说和你一块儿吃饭,就是伙房里给他碗里多盛上块肉,他都骂。”

家驹叹口气:“唉,你去吧。我去给六哥买斤点心,夜里也好垫垫。”

家驹走了,老吴站在原地叹息。

周家院中,周掌柜打完太极拳,收势站稳,释放气息。然后从石榴树上拿过毛巾,仪式性地擦擦脸。看着一树新绿,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年春草绿,真快呀!”

这时,对面南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周掌柜大声疾呼:“她娘!福庆哭了,快去看看!”

周太太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不满地说:“就是不哭,也得让你这一嗓子给吓哭了。”

屋里,采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止住。她抚摸着孩子那毛发稀疏的头颅,说:“你这个臭爹,也不回来看看咱,光剩下干工厂了。娘要是当初知道他这样,咱就不跟他了。你说呢,福庆?”

福庆只顾吃奶,哪懂母亲甜蜜的抱怨。

周太太进来了:“咋哭了?”说着过来探察。

采芹抬起眼来对娘笑笑:“这孩子饭量大,刚喂了他,又要吃。娘,你坐下。”说着向一边挪了挪。周太太坐下,摸着孩子的头。

采芹说:“这个小六子,知道添了儿子,也不说回来一趟看看。”

周太太宽慰道:“男人没当过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喜是喜,但不揪心。可是要让他见一面,就不一样了。”

“娘,我想抱着福庆去青岛,也好让他看看孩子。”

周太太严肃起来: “这可不行,孩子还太小。这天也稳不住,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再闪着了。”

“这个小六子,一干起活来什么都忘了,就像得了‘野马猩’(马的一种传染性热病,得病后跑死为止,此病二十世纪初新疆传入中国,现已绝迹)。卢家这回可真雇着驴了。”

周太太不悦:“那卢少爷人是挺好,可干不了什么,厂里都得寿亭顶着。芹儿,寿亭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可别怨他。等夏天,我让柱子送你去青岛,也让柱子媳妇抱上他儿子。寿亭见了准高兴。”

采芹想着那一幕,表情神往……

早晨,车间里,寿亭干了一夜,两臂渍着染缸里的蓝颜色,脸上也有几处。旧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围裙当腰带扎住,挽着袖子。那十几个伙计的打扮大致也是这一派。

染槽边,他领着人把最后一批布一一捞出,这才拿块包皮布擦手,长长地出了口气:“嗯——”

他朝车间门口走了几步。站了一夜,腰腿僵直,他拉过一个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烟点上。监工的把头吕登标划着了洋火躬身给他点上。

吕登标虽是把头,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样,只是神色有点横。他欠身对寿亭说:“掌柜的,总算在停电前染出了这一槽子。这就上拉宽机,一刻钟准能全部完事。掌柜的,你就回去歇着吧。”

寿亭没看他,眼向着车间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觑着,像是忧虑。他递给吕登标一支烟,轻叹了一声:“唉,光染出来没有用,还得卖呀!”

把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跟着点头,脸上的表情与他掌柜的保持一致。少顷,他吩咐登标:“你让工人们干完之后把机器刷出来。告诉大伙儿,抓紧吃饭,吃完饭赶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

吕登标连连点头,转身奉旨大喊:“掌柜的说了,干完了抓紧刷机器,刷完了机器先吃饭,抓紧睡觉,来了电接着干。咱先说好了,到时候我就喊一声,谁要是起不来,这一夜就算白干了。都听见了?”

工人们应声寥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他一边喊,寿亭一边用眼剜他。

登标问:“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寿亭撑着膝头站起来:“你他娘的这是怎么说话!一样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什么就叫一遍?叫两遍还累煞你?什么玩意儿!”

登标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寿亭走过去几步,说道:“伙计们,这一夜忙活得不轻。我让伙房蒸发面馍馍,煎了咸鱼,放开了吃,吃饱了早歇着。咱大华染厂要是挣了钱,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们很高兴。

寿亭转身瞅着登标:“你不能歇着,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去。”捻灭烟径直走去。 早晨,家驹租来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楼,虽是旧了些,但那品位却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开放。鹅卵石甬路弯出个写意的“S”,从门口通向楼前。这大概是当初主人姓氏的打头字母。甬路两边是爱尔兰茸草,颜色浅淡,柔软细致。白色的木栅栏短围栏,新近漆过。一个底气不足的青岛地方巡警过来动一下短门,抬头向上看了看,无恙,又向下一个门走去。

楼上,家驹穿着睡衣下床。

室内的陈设都是西式的,桌脚床腿全是圆的,还旋了些花样,生硬地模仿中世纪奇篷达尔风格。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面用“热筷子”(是个带夹子的铁管,把铁棍烧热了插在里面)卷刘海,没理会家驹下床。二太太看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二十出头,黑长裙,深蓝多半袖圆领短褂。虽是穿着入时,但眉目间透着小家薄相,衣着粉黛怎么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驹见无人侍候,轻咳了两声权作提示,二太太如旧,并无反应。他忍不住了,并且认识到还是语言比咳嗽更有表现力:“衬衣!”

二太太没回头,依然扶着头发:“在椅子上。”

家驹咽了一口气,他看着镜子里太太的容颜,面有厌恶:“衬衣!”音量加了些,调门却没提。

二太太双手捏着那筷子,跑到椅子那里,拿过衬衣甩给家驹。家驹的脸被包住。

家驹拿开衬衣,轻叱道:“像个什么样子!”

“嘻……”二太太高兴,显然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偏高,并没去回头看家驹。

当当当!有人轻叩门。

二太太发号施令:“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端着西式早餐进来,低眉敛目,过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奶这上吗?”

二太太转脸向小丫头:“等一会儿。”

小丫头倒退着出去。

家驹为了减少穿裤时的心理成本,没再叫,拿过裤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回忆当初翡翠在侧时的情景。他轻轻地叹口气:“唉!”

“叹什么气?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后悔了?”

“十分后悔。后悔当初不听六哥之言,自己找来些不痛快。”

“别张口闭口六哥六哥的,什么呀,连个字也不识,完完全全一个土老巴子。”

家驹冷笑一下:“我要把你这话学给六哥,他就敢扇你的脸!还是六哥说得对,就是娶,也得先送回老家学学规矩。”

“扇你的脸!还送回老家去学规矩,学你大老婆怎么侍候你?我是堂堂青岛女子高中的毕业生。你大老婆和你六哥一样,也是个土老巴子,一身土腥味儿。”

家驹穿好衣服,表情并不激烈:“不错,是个土老巴子,是一身土腥子味。可是翡翠家‘一门忠烈,世代簪缨’!这是张之洞题的。张之洞是谁知道吗?她爷爷也就是我姥爷,前清的武科,随着左宗棠远征新疆,出生人死,血洒沙场。比你爹强得多!我是说气节。在洋人码头上做个小书记员儿,你就自认了不起了。哼,可笑!”说着进了洗漱间。

这时,小丫头端着牛奶适时地进来了。二太太见有第三者出现,就没再跟踪继续战斗,只是长长地吞了口气,把那热筷子摔在梳妆台上。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眼睛乱转,渐知不是冲自己,这才小心退出。

家驹洗漱完毕出来,坐在二太太刚才的位置,冲着镜子往头上抹油。二太太的左手扶着床头,看向家驹,冷热兼有地说:“行了,家驹,你那头够亮了。整天油头粉面的,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话里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

家驹不为所震:“想再找一个。”

二太太一撇嘴:“这我相信。”

家驹跟进:“相信就好,省得到时候没准备。”说着起身过来吃早餐,并没在乎二太太脸上的颜色。二太太生气,把身子扭过去,等着家驹来哄她。家驹看了笑笑,继续吃饭。

二太太见家驹不理她,自动转过身来,坐过来正面进行挑衅:“在家里这么横,到了厂里像个跑堂的。还东家呢,你六哥喊一嗓子,你就吓得和兔子似的趴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家驹把牛奶杯往桌上一蹾:“你这是怎么说话?今天停电,昨天晚上六哥在厂里干了一夜。我也该盯着,可六哥说咱刚结婚,怕你受冷落。你这人怎么好坏不分呢?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待,就回张店老家,省得给我添乱。”说时,用手背向外打发。

二太太向前一伸头:“没门儿!”身子又收回来。

家驹厌烦地闭着眼:“不管有门儿没门儿,你只要嫁给我,就得听我的。当初咱只是朋友,你说你怀孕了,咱这才结了婚。

我本来是想找点共同语言,觉得你也受过新式教育,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万没想到你这样。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尖酸刻薄。我现在才知道,外国人的话根本没谱儿,还是中国人看中国人看得准,‘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点不错!”

二太太一撇嘴:“哼,还留学生呢,满脑子旧思想。”这时,她的样子是让家驹生气的那种天真。家驹已经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于是也不再从口头上震慑。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二太太,二太太侧身不看他。两道目光射在二太太的耳根处,这不起什么作用——耳朵无法解码眼睛的内容。他越看越气,拽把桌布一掀:“去你妈的新思想!”碗盘飞起,二太太惊起。

家驹抓过礼帽,大模大样地往头上一扣,四平八稳地走出去。

二太太目送着他,呆立,然后如新式话剧中女主人公伤心的姿态,趴在餐桌上哭起来。

寿亭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雄视着屋里的人物。

家驹坐在办公桌右侧的椅子上。他没有办公室,这把椅子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寿亭的烟缸里。

账房的吴先生站在寿亭桌前,这就算开会。吴先生比他俩大几岁,有三十岁的样子,蓝布长大褂,个子也不高,头发渐已凋谢,看上去精明老练又老实。他躬着身,拿着账本,要向寿亭汇报工作。

寿亭坐在太师椅上抽土烟。那把椅子是纯粹的中国式样,但他面前的办公桌却是西式的,还是漆得最时髦的“蜡格漆”(英国产,细腻油亮)。这两件办公家具显得十分对立,像是当下一战中的国际形势。他这办公桌上没什么文具,只有一个印台和一个手摇电话。再就是家驹从西洋带回的搪瓷缸子,这是他送给寿亭的礼物,寿亭十分爱惜。

家驹的对面是一个长条连椅,客人来了就坐在上面。

吴先生端着账本,面有困惑:“掌柜的,咱染得不少,可卖得不多。出货还是不快。我看咱的机器得停停了。”说完,下意识地向后挪两小步。

寿亭点点头,端过西洋搪瓷缸子大口喝水,然后看着窗外,定睛不动。

家驹又拿出一支烟,多此一举地把烟装在烟嘴里,拿着不点。他试着说:“六哥,咱做点广告吧,我写了个稿子,念念你听听?”

寿亭还是向外看:“念吧。”他揉揉眼,并不看家驹。

家驹把烟横搁在桌上,清清嗓子:“青岛大华染厂的飞虎牌染色布,不掉色,不缩水,红布似那关云长,黑布似那黑张飞……”

寿亭抬手打断:“停停停!关张赵云都是些不沾边的事儿。哪跟哪儿!你这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子——根本不着调。”

家驹的才华受到否定,拿着稿子有点傻,嘴也半张着。

吴先生想乐又不敢,把头低着,下意识地倒退一点。

寿亭猛地站起,转到屋中空场上,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走。吴先生退向一边,让出场地,目光跟着寿亭的运动路线来往。

寿亭运动了一阵,站到了家驹面前,家驹忽地站起来,身子向后一缩:“六哥。”

寿亭气笑了:“我又不揍你,你往后退什么?家驹,咱现在的货,多是让乡下的小布贩子弄了去。这些人批量小,给的价钱还低,这不是正道,绝对不是正道。这是我在周村时用的办法,不行,得改。这是青岛,有海有船,过了海就是东三省。我过去的法儿在这里不灵——供飨灶王爷和供飨玉皇大帝不能是一个供飨法儿。我七八天睡不着了,也出去转了四五天,得想法儿。再这样下去别说挣钱,不赔就不错。”说完又开始转。

家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六哥?”

寿亭咳了一阵,看了一眼手里的半截烟,扔向门后:“我琢磨了好几天了,咱要是想干大,就得让商家有利可图。一是要抓住外埠的大买家,另一个,就是要让青岛这十八家布铺都卖咱这飞虎牌。”他又去桌上摸烟,一看扔在那里的半截烟还在燃烧,又过去捡起来,继续抽。吴先生看了也笑。

家驹把烟点上,看着烟嘴上的图画说:“谈何容易。孙明祖在这里经营多年,那些客商都是他的老主顾,怕是一下子拉不过来。”

寿亭猛然一变脸,声音也很高昂:“他娘的,洋学生那么难对付,你都能弄回家去,就勾不来一个客商?”

家驹自知刚才的话太重,忙赔着笑脸,表情也尴尬: “六哥,这不是一码事。”

寿亭冷冷一笑:“什么不是一码事?男的女的都是为了钱。你要是没钱,二太太跟你?”

吴先生一看形势不妙,拿着账本想撤。寿亭喊住他: “老吴,别走!”

老吴原地转回身:“掌柜的。”

寿亭招手让他近前: “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嗓门儿高,不是冲你,也不是冲东家,我是着急。咱还有事要商量。”他转向家驹,“我说,家驹,你换个地方住吧?”

家驹拿着烟停在那儿,纳闷地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二太太跟了你,本想着是享福,你呢,是想找他娘的什么共同语言!结果,她福也没享上,你那共同语言也没找着。你俩是公鹁鸽碰上了母斑鸠,远看模样差不多,实际上不是一类。这样,你换个地方住,去住渤海大酒店。带着二太太。费用算柜上的。看着海,谈着情,她享福,你也再找找你要的东西,兴许能弄出个四五六来。”寿亭说完笑了。

家驹不解:“六哥,你这是……”

寿亭一扬手:“我没说你犯什么错,不是把你轰出去,是让你去办大事。我让王长更盯了十来天了,孙明祖的客商一共有两路,东北来的那一路下了船就住渤海大酒店,坐火车来的那一路住李仓客栈——这一路不用你管,你就在渤海大酒店盯着,只要见是来趸布的,二话不说,见面请客。把你那中文洋文都有的片子往上一递,那些人就得傻眼。然后就往咱厂里拉。你是留学生,有派头,能唬住人,又是专学染织的,这在青岛也是独一份儿。咱现在的布和孙明祖的价钱一样,他和咱有协议,不能降价。但是咱刚开始干,咱要是规规矩矩的,永远干不过孙明祖。咱怎么办呢?好,咱暗地里拉拢那些客商,一匹布里多给他五尺,不信他们不动心。”

家驹感到疑惑:“六哥,这行吗?”

寿亭烦了:“怎么不行?沈阳也有染厂,他为什么坐着船,舍着命到青岛来?还不是图便宜?咱的布为什么比沈阳便宜?还不是钻空子?——洋人收税收不着,北洋政府又不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来收税。大家都是图钱,还什么孙明祖的老主顾!咱给他的利大,他就是咱的老主顾。咱是干的时间短,不如孙明祖那栈桥牌有名,可咱染的那布生生高出他一头来。两家的布放在一块儿,他就是关公后边那周仓——根本不是一道局。你看看孙明祖染的那布,黑不溜秋的,什么玩意儿!家驹,你放开了请,请上三桌拉一个主顾来,就是头功。请客你比我内行。只要你能和那些人吃上饭,剩下的事我来办。”

家驹点头:“你这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吴跟着点头。

寿亭开始给老吴下命令: “你去渤海大酒店定房,先定半年。那些客商都常来,账房都认识他们。你让他见了趸布的,立刻上楼告诉东家。家驹,你就在房间等着,陪着二太太谈恋爱。请客吃饭办大事。你告诉渤海那掌柜的,挣了钱,也有他的份儿。现在这人哪,都得给他弄个猴儿牵着,他要是得不着便宜,帮你干事?休想!”

老吴问:“我这就去?”

“咱订他半年的房,还给他还价吗?”

“还价吗?照着脚后跟上还。一码儿是一码儿。”

老吴告退。

家驹站起来,为难地说:“六哥,你在染槽子边上跑来跳去的,我坐在酒店里看风景,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寿亭一瞪眼:“我在染槽子上闹腾,是为了咱这买卖;你在酒店喝酒捞肉,也是为了咱这买卖。把客商拉来,就是头功一件。回去收拾东西,也让二太太高兴高兴。”

家驹愤愤地说:“我刚从家里撒了疯出来,把台桌都〓了。我要是这回去,她别以为我怕了她。”

寿亭点根烟:“家驹呀,咱也不是外人,你是我兄弟。你家大太太我也见过,别看是小脚,领到哪里也不寒碜。你完完全全可以领到青岛来,既有疼,又有爱,该有多好。你就是不听我的,非得发丧弄上套和尚道士——添一份子乱。兄弟,本事大不如不摊上,摊上了就将就着吧!”说着拍拍家驹的肩。

家驹想起翡翠来,面有愧色,继而说:“六哥,这半年房钱也是不少。”

寿亭宽慰他:“家驹,我没上过学,也不认字儿,就是知道点事儿,也是你天天给我念报纸念来的。可咱是买卖人,这干买卖有些钱可以省下,有些钱就是要花了。你省下了盐,就能酸了酱。咱花的是小钱,挣回来的是大钱。别想钱的事,回去收拾吧。领上老二奔渤海,也让她高兴高兴。”

家驹乐了: “六哥,给她起的这个名好,以后我就叫她老二。”

寿亭叹口气:“唉,老二就老二吧。兄弟,别再弄出老三来呀!”

元亨染厂,孙明祖坐在沙发上听账房汇报销售情况。他满意地点头。

明祖有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人虽不胖,但脸上肉多。中式打扮,绸子对襟夹袄上还挂着怀表。头发很亮,向后梳着,上唇有短胡子,浓密整齐。他掏出手绢来,包住鼻子弄了两下:

“嗯,很好,很好,就照这样干。我看陈六子撑不到年底。要不是青岛税少,他早滚蛋了。”他站起来跑到纸篓那里吐了口痰,擦过嘴说,“都说这陈六子有两下子,我也没看出他那两下子在什么地方。开工的时候也不短了,还是和乡下那些小贩子打交道,不用说往外埠发货了,本埠的布铺都不愿意卖他那烂货。”

账房刘先生极瘦,脖子挺长:“说陈六子厉害,那是赵东俊吓唬你。现在他的布全下了乡,根本赚不到钱。前天我到布铺里走了一圈,根本看不见他那飞虎牌。”

这时,一个摩登女人进来了。她有二十三四岁,身着米色制服裤,紫红夹克衫,烫发披肩,高大性感。刘先生冲那女子躬躬身,笑笑:“贾小姐来了。”说着自动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孙明祖捻灭烟站起来,张着手走过去:“思雅,我一看见你这打扮儿就冒火。”说着就搂她。

贾小姐也不挣扎,只是笑着说:“当心进来人。”

“这是咱的厂,进来人怕什么?”

“要是你老婆进来呢?”

“那正好,省得我说了,成亲。”说着就制造事端。

贾小姐虽然穿着新派,但仍不脱中国古典,半推半就含羞带笑,撩得那孙明祖欲火中烧……

李仓客栈,光线阴暗。掌柜的正在闭着眼听戏,摇头晃脑,怡然自得。吕登标进来了。他慢慢地走到柜台前,举起拳头猛砸下去,惊得掌柜的应声而起:“保护费我交了。”登标哈哈大笑。掌柜的定睛一看,自己也笑了:“哟!是吕把头,你没吓死我!我还以为是何大庚的人来了呢。”

登标一笑:“何大庚,还他娘的何二庚呢!”

掌柜的笑笑:“吕把头,有事儿?”

吕登标从绸子夹袄中掏出烟来,递一支给他:“刚才差点吓死你,这马上就得乐死你。有趸布的吗?”

“今天没有。你来接谁?”

登标把肘枕在柜台上,抽着烟说:“谁也不接,我是打麻将在上家——截和儿。陈掌柜的让我给你俩钱儿花花。”

掌柜的高兴地说:“陈掌柜的给我钱?为什么?”

登标用眼扫了下四周,放低了声音:“陈掌柜的要放个人在你店里。”

掌柜的有些慌:“什么人?不是贩大烟的吧?”

“你他娘的才贩大烟呢!”

登标说着,向门口立着的那个人一招手,那人快步走过来。掌柜的看看他,表情紧张。

登标一乐:“放个人帮着你干活,陈掌柜的还给你钱,这好事没碰上过吧?”

“这是——”掌柜的更慌了。

登标拉过那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盯着,只要元亨染厂的客商一来,你就告诉他,他就回厂送信,我就过来接人。陈掌柜的说了,每年给你十块大洋。先给五块,这是定钱。”说着把五个大洋顺到柜台上。

掌柜的大喜:“我还以为干什么犯王法的事儿呢,这好办。元亨染厂的西路客商都住这儿,保证一个也跑不了。陈掌柜的我也见过,那是痛快人。行,放心,我准给你全截住。”

登标问:“这些贼羔子趸布的都是什么地方人?”

掌柜的内行:“这些人多是潍县胶县一带的,最近还来了些黄骅任丘天津附近的。青岛的洋布便宜,加上路费趸回去也合适。”

登标点点头,他让伙计门外站着。那小伙子点点头,出去了。登标盯着掌柜的,叹口气:“高掌柜,我也挺穷……”

掌柜的忙拿出两个大洋放在登标手边,同时向门口看了看。

登标没拿,依然盯着掌柜的,把手从臂弯里拿上来,伸出了

三个指头,在掌柜的眼前晃。

掌柜的想了想:“行,就按你的意思办。”又从柜下拿上来一个大洋。

大街上,寿亭心不在焉地走着,边走边到处看。

青岛最大的布铺——万方布庄,门楣上金字起凸。门两边的石条门厢上镂着对子:“粗麻细纱勤耕事,蜀锦杭绸好还乡。”寿亭虽不认字,还是抬头看了看门面,然后抬脚进了布铺。

店里很冷清。寿亭虽然穿着平常,但有点气度。一个伙计赶紧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笑笑,大声叫板:“什么也不要。告诉你马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说着立在店中央,四处察看。

马掌柜闻声而出,抱拳相迎。寿亭朗朗地大笑着:“马掌柜的气色不错呀!”

“托福!托福!”二人向内堂走去。

布铺后堂,寿亭和掌柜的近坐说话。掌柜的表情为难:“陈掌柜的,你的布确实染得好,既鲜亮,又脆生,特别是那衣久蓝,真上眼哪!可就是牌子新,老百姓没买过,怕掉颜色,价钱上也不比元亨的低,所以卖得不快呀!”

寿亭一笑:“牌子是新,可你也不能十匹布给我卖仨月呀!”

掌柜的不好意思:“陈掌柜的,你是大买卖,我是小买卖,小买卖讲的是转得快。你那布卖得慢,我就不敢再进货。我不是不帮忙,是实在没办法。”

寿亭微笑着盯着他:“我给你送办法来了。”

掌柜的转忧为喜:“噢?陈掌柜见多识广,快给我说说,咱也发点小财。”

寿亭乐了:“我让你发小财?好!发小财!你店里几个伙计?”

“三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寿亭不理他:“年下回家你给他们多少‘喜面儿’?就是过年的钱。”

掌柜的笑了:“陈掌柜的,你染布是内行,可开布铺你就外行了。给什么钱?咱管他饭还给他钱?哪有那样的好事。满街全是要饭的,有个吃饭的地方就得知足,还给钱?全青岛的布铺没一个给工钱的。不过,嘿嘿,大伙计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在咱这里干的时候长,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就给他块布, 捎回去给他爹做个褂子,这就不错了。这是掌柜的赏的,他爹就得拿着这块布满村里显摆,这是他儿子挣回来的。要是给了钱,他爹还不得烧出毛病来?”

寿亭也笑了,拍着他的肩:“老兄,你这是借驴拉碾——白使唤呀!这样,让你的伙计年下到我柜上去领钱,每人一个大洋,让他们使劲给我推销飞虎牌,怎么样?”

掌柜的高兴:“好,好!陈掌柜的,你把那钱给我,我发给他们,省得他们一个一个地去麻烦你。”

寿亭笑着摇晃头:“给了你,你就不给他们了。你的,我另外给。这样,你卖我一匹布,我就多给你二尺的钱,也就是两毛,卖五匹就是一块。现在乡下的地不到十块钱一亩,你要是卖上二百匹,年下就能买十亩地,这是不是个小财?哈哈……”

掌柜的连连作揖,随后撇下寿亭跑出去: “你们几个都进来!”伙计们进来了,站在那里听吩咐。“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咱从今天开始,使劲推销飞虎牌,来了截布的,就说飞虎牌好,颜色鲜活不掉色。陈掌柜的说了,你们要是卖好了,年下每人给你们一个大洋。快谢陈掌柜的!”

伙计们齐谢,寿亭还礼:“弟兄们,我陈六子说到做到,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先打发人把钱送来。使劲给我卖,卖好了,发了财,一块不过瘾,咱就两块。怎么样?”

伙计们乐不可支。

这时,账房在门外柜台上算账,眼珠乱转,不动声色。寿亭看着他的后背,笑笑。

掌柜的送寿亭出来,路过账房身边的时候,寿亭顺手拉了他衣襟一下。

寿亭在离布铺不远的电线杆底下蹲着抽烟,两眼乱看,等着账房。一辆洋车过来了,欠身问寿亭:“先生,坐车吗?”

寿亭笑笑:“你看我这样像坐车的吗?”

车夫怯生生地说:“先生,我今天第一天拉,我哥说,只要看见褂子上没补丁的,就得过去问问。”

寿亭按着腿站起来:“今天第一天干?”

“是,先生。”

寿亭问:“从这里拉到前海沿多少钱?”

车夫想一下:“二分,先生随便给,一分也行。”

寿亭看看那小伙子的脸,那小伙子打量自己。

寿亭轻轻地叹口气:“唉,万事开头难呀,兄弟。我当初还不如你呢。好,咱俩碰了面儿,就是前世的缘。我在这儿等人,不能坐你的车,拿着一毛钱吧。”说着把一个小纸票递给车夫。

这事来得太突然,车夫吓得往后退。寿亭笑了:“我既不是码头上的恶霸,也不是绑票的土匪,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你的车有车租,一天挣不着钱,就得自己赔上。刚干,不会干。这干买卖什么时候都能赔,就是一开张不能赔。拿着,兄弟。”

这时,寿亭看见账房朝这边走来,把钱塞到车夫的号衣口袋里,迎着账房走去。

车夫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钱来,看着寿亭背影,表情木然,随后拉着那空车扭头走,边走边回头。

“陈掌柜的,找我有事?”账房回头望布铺。

寿亭也没看他,眼看着马路对面:“使劲卖,每匹布里有你一尺的好处。年下到我那里去领钱。”

账房抱拳胸前:“陈掌柜的放心,这事我准办好。飞虎牌卖得好,咱就少进元亨那栈桥牌。陈掌柜的,我走了。”

寿亭扔掉烟蒂,抬眼望向街尽头,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意。

寿亭又进了另一家布铺。

他站在店堂正中:“通报葛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

这是渤海大酒店的餐厅。傍晚,窗外的海正在涨潮,轰轰有声。家驹和二太太在那里等客人。他身着白西装,叼着象牙烟嘴,架着二郎腿,表情悠闲。二太太还是那套学生行头,只是妆化得浓了点,原来的小家薄相又透出轻佻。家驹不愿看她,望向外面的海。

二太太给家驹倒茶,坐回去后说:“六哥看上去土,可出手很大方,是干大事的人。”

家驹不屑地说:“你不是说六哥是个土老巴子吗?哼!

“我是嫌他反对咱俩恋爱,所以才这样说的。他是有本事,可他不懂新式的男女感情。”

家驹从烟嘴上推掉烟蒂:“他不懂新式男女感情?哼,六哥谈恋爱的时候,你兴许还没上学呢!他和六嫂十五岁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书里才有的恋爱。你懂个屁!”

二太太正想说自己是不懂屁,这时客人来了。家驹马上换上笑脸:“任掌柜的好!”

任掌柜的抱掌,家驹把手伸过去。任掌柜顿了顿,忙伸手握过来:“卢先生好,好!”

家驹转身介绍说:“这是我二太太,也是我的私人秘书——王桂珍。”

王桂珍颔首淡笑,妖媚地把手伸向任掌柜,任掌柜表情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上来……

海浪涌上了窗子,又很快地退下。

那三人举起了红酒,不知祝福些什么……

明祖和贾小姐也走进餐厅。这时,贾小姐一眼看见了任掌柜,拉了明祖一下:“看,长春的老任。”

明祖寻找,发现目标,很纳闷地摇头:“他俩怎么认识的?”

贾小姐只看家驹:“卢家驹是有点风度,你看那派头。”

明祖不无妒意地说:“派头?他那合伙人更有派头,连个字也不认。我说,这老任来了,怎么也不给咱说一声?”

贾小姐说:“甭管了,明天他准到咱厂里来。咱换家馆子吃饭吧。”明祖点点头,和贾小姐撤了出来。

晚上,福庆睡着了,采芹坐在桌前,独对孤灯,思念着寿亭。灯里的火苗跳动,屋里的影子摇曳。采芹双手托着腮,神往地看着前方,她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是苦楚的相思。慢慢地,她要说话,可嘴动了几下,却出不来声音。她无奈地摇头,过去看看孩子,福庆在梦乡里。采芹伏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又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然后给儿子向上拉了一下小被子。又回到桌前,看着灯发呆。

“六哥,你真这么忙吗?”声音那么弱,那么长。

柱子两口子此刻正在屋里喝茶。媳妇说:“他爹,我看六嫂这两天不高兴,是不是想六哥呀?”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媳妇看上去挺利索,薄嘴唇,细长眼,皮肤白净。“这——写是行,可六哥自己念不了,还得卢少爷念。这夫妻之间的书信外人念……不大合适吧。你说呢,他爹?”

柱子想想:“没事儿,也就是说说心里话,又没别的。我说,也别等明天了,你这就去采芹那里,先去陪她说说话。

媳妇答应着起身。

柱子叹口气:“唉,还是唱戏的说得对,‘嫁夫不嫁买卖汉,一辈子夫妻两年半’。这一年见个一回两回的,也真是急人。快,快去,六哥也是想采芹,快去商量着写,拿着你那套家什,今天晚上就写。”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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