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如何处置。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不再闻。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窸窣”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在如此隐秘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秘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着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话,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默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葫芦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他若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讷讷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表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追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此人自作聪明,什么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将你们放在眼里,连你们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他,只怕还未见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恋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得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还不回来,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终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入了个地穴之下。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又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会落入对头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血汗,被你一时冲动就葬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已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远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穴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只见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离,不可方物。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一般笔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必是个绝美男子。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间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脸上掴了过去。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捱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天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还敢如此大胆,你……你拉我则甚?莫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比。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生!畜生!不想这两个畜生,竟敢随意将本门机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人终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翼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亲。”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去,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生,还不闪开?”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去,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她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帘,泪珠一连串流下。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扑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锤当头击下,钉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来,也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承受不住这打击。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述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于眼泪。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在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已太迟了。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人。

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如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的哭泣。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晕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死所能赎的?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受命运的摧残。然而,他竟无能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世上又有谁能令他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无神……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能救他。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惟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他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门潜伏的洞窟,显然十分深邃隐秘,但此刻这啸声远远自洞外传来,仍是震得人双耳欲聋。温黛黛暗骇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这心念一起,立刻跟着又有个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动山门的长啸声,当下忖道:“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长啸,却又为的是什么?”究竟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听雷鞭老人长啸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来吧!”

众人俱是一惊,云翼霍然长身而起,反手一掌,掴在铁青树脸上,铁青树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铁青树骇得面如死灰,嘴唇启动,却说不出话。

云翼厉声道:“三弟,家法处……”但他“处治”两字还未说出,洞外啸声又起。

雷鞭长啸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这草原中必定有人潜伏,你们躲也没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气,叹道:“原来他并未发现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怀疑;原来他这呼啸声,只不过是虚声恫吓。”

铁青树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垂下了头。云翼双拳紧握,木立当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温黛黛瞧他神情,暗叹忖道:“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错铁青树了,但他的脾气……唉,他宁可自己心头痛苦,也不会安慰别人,更不会认错的。”

哪知云翼却颤抖着伸出手掌,轻抚着铁青树头顶。

铁青树生于大旗门,长于大旗门,二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掌门人有如此举动,一时间反而吓呆了。他只当掌门人还是要责罚于他,身子不禁骇得簌簌发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绝对不敢闪避。云翼见了他如此模样,神情更是惨然,长叹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顿足,接道:“我已亏待了你兄长,本该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这脾气,竟是永远不能更改。”这样的话,也是铁青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俱是惊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泪光闪动,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终于又道:“孩子,我错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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