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帝一听铁中棠说未将出入洞口的石笋阉起,不觉精神一振,两人先后急掠而出。哪知那惟一出口,不知何时,竟也不知被谁阉起了,岩洞中一片漆黑。仅存的出路又被封锁,惟一的希望又告断绝……

铁中棠纵是铁打的金刚,此刻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阵颤抖,只觉手足冰冷,双膝发软,几乎便要噗的跌倒。

突听夜帝暴喝一声,惨厉的喝声中,他身子已平地拔起,接连两掌,向那出口处的山岩击了过去。这两掌正是名震天下的夜帝毕生功力所聚,其力道之强猛,其声势之惊人,又岂是任何文字所能形容。但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四面山壁,都为他这一掌之威所震慑,四下回声如涛如浪,良久不绝。只是回音过后,山岩仍无恙,这一掌之威虽可霸绝人间,却终是不能与天地自然之力相抗。这历经时代之变迁,日受海涛之摧打,已被磨炼得坚逾精钢之山岩,又岂是任何人力所能摧毁?

夜帝身形起伏不停,双掌接连发出,片刻间又击出十余掌之多——所有的气力,还是空费。到最后,这人间霸王,终于还是绝望,仰天惨号一声,噗的倒了下去,以首顿地,欲哭无泪。

一阵光亮,自后面照了过来,翠儿与敏儿手持火把,自曲道间转出,火光照着她们苍白的面容,照着她们面上晶莹的泪珠,照着夜帝蜷曲在地上的身子,照着他苍苍白发,满额鲜血……这绝代之雄,此刻竟被完全击倒,世上又有哪一种光亮,能照得出他心中的绝望与哀痛。

铁中棠热泪盈眶,不忍再去瞧他,悄然转首,只见石地之上,零乱散落着一些肉脯食物。只听翠儿颤声道:“那老婆子下次送饭来时,便会将秘道打开来的,你……求求你莫要……莫要伤心好么?”

铁中棠道:“下次再也不会有人送饭来了。”

翠儿道:“为……为什么?”语声不但颤抖,且已嘶哑。

铁中棠黯然道:“那老婆子昨夜送饭来时,瞧见石笋已开,朱老伯又不知去向,自然以为他老人家走了。”

他目光扫视散落满地的食物,瞧她将食物落了一地,显然心头亦是大为惊惶,只怕也找寻了一会,才失望而去,随手又将出路紧紧封死。她只当岩窟中已无人了,自然不会再来了。这些令人听了更伤心绝望的话,他本不该说的,但面对夜帝如此非常之人,与其将话忍在心里,还不如说出的好。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笑声传来。珊珊的语声厉声惨笑道:“封死最好……永远没有人来最好,我们要活,活在一起,要以也死在一起。”笑声不绝,珊珊已披散着头发,被少女们拥着赶来,她玉面耳红肿,明媚的双目也哭红了,看来实是凄楚动人。

但铁中棠瞧见这罪魁祸首,却忍不住一股怒火直冲心头,厉声道:“你可知他老人家为何要出去么?”

珊珊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铁中棠大喝道:“为的是……”“为的是”三个字喝出,语声突然断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这件事委实是惨绝人寰,又有谁能说得出口?

哪知夜帝却突然翻身跃起,目光逼视着珊珊,口中一字字缓缓地道:“你要知道为什么?好!我来告诉你。”

他额角已被自己撞裂,宽阔的前额上,流满了鲜血。他那充满绝望与悲愤的双目,却比鲜血还红。

珊珊直被他这种目光瞧得心胆皆寒,忍不住退后两步。

夜帝那凄厉的语声,已接口道:“我要出去,只因我若不能立时赶去王屋山,我的亲生女儿,便要与我的亲生儿子成婚了。”他说的虽然简短,但其中包含着的是何等悲惨的故事,无论任何人听了,都能了解,都要心碎。

少女们忍不住都嘶声惊呼出来,有几个身子已是摇摇欲倒。珊珊以手掩口,痴痴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一个字出口,便又晕厥过去。

翠儿与敏儿被惊得呆了半晌,突然噗的跪下,颤声道:“我……我们对不起……”一言未了,齐地放声痛哭起来。后面的少女,也跟着跪满一地,跟着放声痛哭,一时之间,天地仿佛已布满了这种凄惨的哭声。

铁中棠只觉肝肠俱断。

夜帝已是泪流满面,突然仰天狂笑道:“你们哭什么,我不怪你们,这……这只是上天在惩罚我的罪孽……”

凄厉的笑声突然中断,威猛的身形再次跌倒。

苍天呀苍天,你纵要惩罚他的风流罪孽,但这惩罚却也未免过分了些……太过分了些……

铁中棠横抱着夜帝的身子,穿过跪伏在地上痛哭着的少女,穿过寒气森森的曲折地道,走回了石室。他石像般的面容,已布满泪珠……这泪珠在他那坚定的轮廓上,更显得分外晶莹,分外夺目。石室依旧,但那些华丽的陈设,此刻也都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惟有一阵阵刺骨的寒气,逼人而来。

铁中棠以珍贵的皮裘盖住了夜帝的身子——皮裘虽珍贵,却又怎能挡得住那刺骨的寒意?只因他已冷到心底。

突然,又是一阵惊呼传来。

铁中棠面色立时惨变,这铁打的人儿也会变色,只因他所受的打击委实太大了,他已无力再承受别的打击。但打击还是来了,随着少女们的步履奔腾声,哀号痛哭声传过来:“珊……珊姐撞岩自尽了。”铁中棠身子一震,颓然跌坐。

只见少女们拥抱着珊珊奔来,珊珊俏丽的面容,此刻已是血肉模糊,口中犹自呻吟着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铁中棠一跃而起,大声道:“她还未死,快救她。”

珊珊道:“谁……谁敢救……救我?我不想活了。”

突听一个沉厉的语声道:“你不想活,我也要你活。”原来夜帝已不知在何时醒来,翻身坐起。

少女们痛哭着扑倒在他足下,齐声哀号:“你……你把我们都杀了吧……我们都不想活了。”

铁中棠悄然拭泪,悄然后退……

夜帝突然大喝一声:“站住!谁要你走的?”

铁中棠垂首道:“小侄实不忍……”

夜帝厉声狂笑道:“如此悲惨之境,全因你来才造成的,你纵然不忍,却也只有在此看下去。”

铁中棠怔了一怔,哑声道:“全……全因小侄……”

夜帝道:“若非你来,我全不知此事,怎会有此刻之悲痛?我若不好生惩罚你,实是心有不甘。”

这道理实是不通之极,但此时此刻,铁中棠怎敢辩驳,惟有俯首道:“老伯要小侄怎样,小侄万死不辞。”

夜帝厉喝道:“真的?”

铁中棠道:“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夜帝道:“好!我要你在三月之内,尽得我武功真传,你若学不会,我立刻便要取你性命。”

铁中棠又自一怔,亦不知是惊,是喜?

夜帝大喝道:“还有,我要你三个月后,立即出去。”

铁中棠俯首道:“小侄必定设法……”

夜帝怒喝道:“谁要你设法,我自有办法。那山隙虽被炸断,但绝对不会断死,有三个月的时间,还不能开通么?”

铁中棠不禁大喜,但心念一转,想到三个月后,朱藻与水灵光是必已成亲,立时又不禁为之心痛如绞。

夜帝面向少女,沉声道:“你们若觉对我抱憾,便须在这三个月里,设法打通那炸毁之山隙。”语声顿止,目光又自闪电般凝注铁中棠,一字字沉声道:“你出去后,我要你设法寻着那朱藻与灵光两人……”

铁中棠心头突然一寒,颤声道:“做……做什么?”

夜帝霍然转过头去,嘶声道:“你已立下重誓,完全听命于我,是么?”嘶哑的语声中,竟似已生杀机。

铁中棠惊怖欲绝,道:“是……但……”

夜帝厉声道:“好,重誓已立,永无更改。”突然大喝一声,喝声有如霹雳,夜帝长身而起,双目之中,光芒有如雷轰电闪,慑人魂魄,口中嘶喝道:“我万万不能容他两人并存世上,我要你将他两人斩于刀下。”

少女们骇极惊呼,铁中棠已立时晕倒。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红烛双燃,喜气洋溢。云铿已卸下青袍,换上吉服。

那一身粉红衣衫的易明,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忽然咯咯娇笑道:“不想云大哥换了衣服,竟变得如此漂亮了。”

云铿笑道:“漂亮的还是你,只是……只是……”

易明跺足道:“只是什么,快说呀!”

云铿道:“只是你换了这身粉红衣裙后,名字也要改上一改才是,再唤‘翠燕’两字,已是名不副实了。”

易明转了转秋波,道:“你瞧该叫什么才合适?”

云铿故意沉吟半晌,缓缓道:“粉燕……不好,粉仙子……也太俗……嗯,不如就叫粉红豹吧!”

易挺拍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她那两只爪子,倒也和母豹子相差无几,只是却又比豹子刁蛮得多了。”

易明娇喝着扑了上去,道:“你……你骂人……我抓死你……”纤纤十指,往易挺抓了过去,果然与豹爪相似得很。

易挺连连闪避,道:“莫找我,又不是我说的。”

易明顿足娇嗔道:“不来了,你们一起欺负我,我……我只当云大哥是个好人,哪知也是个坏东西。”“坏东西”三字出口,她自己却又不禁嫣然失笑。

大笑声中,忽听小坡下有人大喝道:“易老弟!易大妹子!你们可是在上面么?”呼声嘹亮,中气充足。

云铿道:“谁?”

易明眼珠一转,笑道:“听声音像是盛大哥,我去瞧瞧。”一面娇呼“来了”,一面奔了出去。山坡上五马并骑而立,马上人衣衫色彩鲜艳,有蓝有紫,有黄有黑,在日光下看来,耀眼已极。

易明目光一扫,拍手笑道:“好呀,全来了……易挺,你快出来瞧瞧呀,看是什么人来了?”

易挺带笑奔出,道:“我早瞧见啦……”

一言未了,山坡下五人翻身下马,急奔而下。五个人三男两女,身法俱是迅急轻快已极。易明两只手,左手抓住了一个翠碧衣衫,身材娇小的少妇,右手抓住了一个蓝衣蓝裙,柳眉凤目的绝美少女,又是顿足,又是娇笑,道:“告诉我,快告诉我,你们怎会也找来了?”

那碧衣少妇娇笑道:“还说呢!咱们先找到你家,你们兄妹都不在,打听了老半天,你们家那个老人才肯说出你们在这里。”只见她面如满月,体态丰腴,说起话来,嘀嘀咕咕的不停,正是“碧月剑客”孙小娇。

易明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正愁喝喜酒的客人不够,你们赶来了,莫非你老远就闻到酒味了么?”

孙小娇道:“我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么灵……”忽然发觉这岂非自己在骂自己,红着脸去哈易明的胳肢。

易明一面躲闪,一面娇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哎哟,痒死了,柳姐姐,救救命呀!”

那蓝衣少女只是微笑旁观,既不插口,更不插手。她容貌虽然绝美,面上虽带微笑,但眉宇间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当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那边易挺也迎着了一个紫衣大汉,一条黄衣黄冠的颀长汉子,还有个全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色却苍白如雪的少年。黄冠道人自是与孙小娇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的“黄冠剑客”钱大河,紫衣大汉赫然却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易挺握手寒暄,又笑道:“诸兄远道而来,固出小弟望外,盛大哥居然也会远道而来,小弟简直是大吃一惊了。”

钱大河笑道:“还有要你奇怪的,连咱们也是被盛大哥约来,你想不到吧?”此人笑将起来,高冠跟着直动,神情虽然滑稽得很,但笑容却甚是枯涩,似是因为终年难得一笑,是以笑起来也觉不大习惯。

易挺道:“盛大哥有亲在堂,向不远游,此番孤身一人前来,其中必有缘故,小弟愿闻其详。”

盛存孝骤见良朋,虽也含笑,但笑容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郁沉重之色,果然仿佛有许多心事。只听他压低声音,沉声道:“愚兄此番前来相约各位贤弟,便是奉了家慈大人之命,是以昼夜兼程赶来。”

易挺诧声道:“盛老伯母相召,却又不知为的何事?”

盛存孝语声更低,道:“贤弟久在家居纳福,自然有所不知,今日之江湖,已是风涛险恶,满伏危机,非但久绝红尘之一些绝代高手,此番都已倾数而出,甚至那名声仅次于日后、夜帝之雷鞭……”

易挺忍不住脱口道:“雷鞭老人也出山了么?”

盛存孝道:“正是。此老一出江湖,便惹出了无穷风波,竟与日后座下之使者发生冲突,声言定要一闯常春岛。”

易挺悚然变色,忍不住又自脱口道:“常春岛岂是凡人们能擅人,此老纵然武功绝世,此番只怕也要有去无回。”

盛存孝叹道:“此老性情之孤傲倔强,贤弟也该耳闻,他若要去,谁能拦阻,愚兄本也要追随于他……”

易挺失色道:“盛大哥,你可千万去不得。”

盛存孝道:“他非但定要愚兄追随,而且还要家母与黑星天、白星武等人相随前去,一行人中,还有个扎手人物……”

易挺道:“谁?”

盛存孝长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道:“风梭风九幽。”

易挺身子一震,竟被惊呆了。

盛存孝道:“愚兄又何尝不知此行之险恶,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打算将性命交付于他,哪知……唉!幸好雷鞭老人虽然神通广大,但海上航行数日,却也寻不着常春岛所在之地,只有失望而返。”

易挺这才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但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凡夫俗子,自然寻它不到。”

盛存孝道:“人虽已返,事却未毕,到了岸上,家母便令我前来邀约各位贤弟,以助声势。”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接道:“愚兄本不愿惊动各位贤弟,但家母之命,又不敢违,惟望贤弟瞧在昔日之情,唉!”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这忠义凛然之英雄汉子,此来显见并非出自本意,只是他的孝心,却能使他做任何一件他本不愿去做的事。

易挺沉吟半晌,缓缓道:“此行必定甚是凶险,而且有些师出无名,若要换了别人来约,小弟只怕难以从命。”语声顿处,忽然仰天一笑,大声接口道:“但盛大哥你来么……要小弟水里走,小弟便水里去,要小弟火里走,小弟便火里去……”话未说完,盛存孝已是热泪盈眶,一把捉住易挺的手掌,久久说不出话来。

突听云铿放声呼道:“贤弟要到哪里去?你可千万走不得,千万要将这些位朋友,一齐约来喝杯喜酒。”他只听得易挺说话中最后一个“去”,便当易挺要走了,连忙大呼着奔了出来,要强行留客。

易挺忍不住展颜一笑,呼道:“小弟万万不会走的。”转首向盛存孝笑道:“小弟必随大哥前去为盛老伯母效劳,但盛大哥今日却必定要先喝小弟一杯喜酒。”

盛存孝瞠目道:“贤弟你大喜了么?”

易挺失笑道:“大哥且莫管是谁的吉日,且喝了喜酒再说。”竟不由分说,拉着盛存孝、钱大河等人便走。

那边易明也早已拉着孙小娇与蓝衫少女走上山坡,这些少年男女,共有七人,一个个非但笑容爽朗,神情明快,就连衣衫的颜色,亦是明朗鲜艳已极,不问可知,这自然就是近年方自崛起江湖,声名便已震动武林的“彩虹七剑”了。

“彩虹七剑”气味相投,情如手足,只是平日分散四方,极少相见,今日竟能不期而合来喝这杯喜酒,确属一大盛事。

但易挺兄妹却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些,竟忘了此间主人乃是铁血大旗门下,盛存孝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子弟。等到各人人门,易挺兄妹蓦地想起此事,却已太迟了。

兄妹两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正在彼此埋怨,云铿已笑道:“佳客远来,贤弟怎的不为我引见引见?”

易挺干咳一声,道:“这……这位……”

易明已抢着道:“我这位最最漂亮的姐姐,就是。‘蓝风剑客’柳笔梧,她的‘琶风十八剑’,江湖中谁不知道?”

蓝衣少女一面含笑作礼,一面偷偷瞪了易明一眼,妩媚而又冷锐的眼波中,有些责怪,也有些欢喜。

易明娇笑着接道:“漂亮的姐姐,自然要有个英俊的姐夫才能相配,这些人里面谁最英俊,谁就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易挺道:“我!”

易明道:“哎哟,好不害臊,你……你配么?”一手拉着孙小娇,两人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云铿目光凝注那黑衣少年,抱拳道:“这位当是龙兄?”

黑衣少年亦白抱拳道:“不敢,在下龙坚石。”

此人虽是面容苍白,十权晴冷削,但明锐的目光中,却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教人不得不另眼相视。云铿目光左右瞧了几眼,不禁喟然叹道:“游龙飞凤,龙风连璧,今日一见,果然是珠联璧合,名下无虚。”

易明娇笑道:“我这位柳姐姐与龙姐夫,表面看来,虽然是一个冷冰冰,一个冰冰冷,两人在一起,好像三天三夜不说话都没关系,其实呀,两人却是爱得发狂,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

孙小娇笑骂道:“疯丫头,乱嚼舌头……这些情呀爱呀的话,也是你这未出嫁的大姑娘能说的么?”

易明道:“你瞧,我一夸赞别人,我们的孙姐姐就吃醋了,好,我说,这位孙姐姐,又小巧,又娇嫩……”

孙小娇道:“鬼丫头,你……你再说。”

于是两人又是一阵纠缠笑闹,易明娇笑道:“好了,还有两位,一个是孙姐夫,一个就是我们的大哥。”

她故意又吵又闹,为的只是想在笑闹中将“紫心剑客”的姓名混过去不提,却不知这又怎能混得过去?——少女的自作聪明,虽然可笑,却也是可爱的。

云铿目光早已凝注在盛存孝身上,口中缓缓道:“如此说来,‘彩虹七剑’今日竟全都到了……”

易挺暗道一声:“要糟!盛大哥虽不知他是大旗门下,但他却已认出盛大哥,这……这怎生是好?”

大旗弟子与仇家相见,向来必定是血溅当场。此刻盛存孝与云铿若是拔刀相见,易家兄妹左右为难,当真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哪知云铿竟然微微一笑,接道:“这位兄台气宇不凡,想必就是江湖中第一孝子,武林中第一剑客盛大侠了。”神情之间,竟毫无仇恨之意。

盛存孝全不知对方是谁,自然更是惟有含笑答礼,易挺兄妹心目中必将发生的流血争杀,竟无发生之征兆。易挺、易明又惊又喜,反倒不觉呆住了。

他们自不知铁中棠书信之间,已将那日风雨林中被困,盛存孝仗义放行之事说了出来,还再三夸奖这“紫心剑客”盛存孝乃是条孝义双全之英雄主子,铁中棠与云铿非但俱是大旗子弟中最开明之人,而且恩怨最是分明,铁中棠既如此说话,云铿又怎会再对盛存孝存有仇恨之心?自古以来,英雄与英雄之间,必定惺惺相惜。

“墨龙剑侠”龙坚石、“紫心剑客”盛存孝等人见到云铿如此风采,自不免要请教姓名,探问来历。

云铿哪肯将姓名说出,只是微微一笑道:“在下本是两世为人,昔日姓名早已忘去。”

孙小娇眼波流转,娇笑道:“瞧这位大哥的模样,昔日必曾有段伤心之事,所以连姓名都不愿说了。”

易明道:“这下可给你猜对了。”

孙小娇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好生安慰他才是。”

易明虽是女中丈夫,此刻也不禁红生满颊,笑啐道:“你……你要死了么……”笑着要打。

孙小娇早已娇笑着逃到盛存孝身后,喘着气,道:“易小妹总是欺负我……大哥你不管管她么?”

盛存孝微笑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知姓名,又有何妨?这位兄台既有苦衷,咱们便不必再问了。”

云铿叹道:“盛兄果是快人,好教在下佩服。”

再生草庐中本无贺客,此刻加上盛存孝等人,总算可以凑满一桌,当下摆上酒筵,开怀痛饮。一桌酒本嫌太少,八个人也不算多,但有了易明与孙小娇两人,还怕没有笑话?还怕不会热闹?于是一向寂寞的再生草庐,此刻便充满了喜气,也充满了欢笑,酒过三巡,就连墨龙蓝风面上都已满带笑容。

孙小娇卷起衣袖,露出了半截嫩藕的玉臂,娇笑着与易明猜拳赌酒,玉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笑声中叮叮当当地直响,仿佛悦耳银铃,又像是珠落玉盘。输了三拳,她更是眼角含媚,满面春生,娇笑的声音,也更响了,到后来谁也分不出究竟是镯子声像银铃,还是她的笑声。

忽然间,一个人自内堂大步冲了出来,大笑道:“好热闹的场面,定须得算上我一份。”竟是满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惊又笑,道:“哎哟,怎么新郎倌出来了,还未拜天地就冲出来喝酒的新郎倌,你们见过么?”

一向潇洒自如的朱藻,此刻虽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挂,但在别人的惊奇喜笑声中,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持杯大笑道:“你们不笑倒也罢了,你们这一笑,我哪里还憋得住,少不得要来找你们抢酒喝了。”

云铿含笑道:“按照规矩,新郎此刻确是不该出来的。”

朱藻一把扯开衣襟,大笑道:“规矩礼法,岂是为我辈而设,来来来,且待我先敬各位三杯。”当真仰起脖子,连干了三杯。

桌上虽然俱是平日脱略形迹的江湖豪杰,却也未曾见过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儿,有谁不肯陪他喝这三杯。三杯过后,孙小娇竟突然站了起来。

她娇躯摇摆,已有些站不稳,双颊之上,更早巳红如胭脂,口中娇唤道:“大家不要动,听我说话。”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谁动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说别人酒鬼,其实自己也喝得不少,舌头也已有些大了。

孙小娇伸出一根春葱般手指,指着朱藻,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男子汉,我孙小娇最喜欢了。”

钱大河道:“咳、咳!醉话醉话……坐下坐下……”伸手拉她,却被她甩手摔脱了。

易明咯咯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则我们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孙小娇眼波乜斜,瞅着朱藻,道:“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钱大河,你莫非忘了他么?”

钱大河凝目瞧了朱藻两眼,面上神色突变,手中酒杯“当”的跌了下去:“你……原来是你。”

孙小娇拍手道:“你瞧,我可没有醉吧,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谁了……喂,朱大哥,你看我醉了么?”

别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小少林寺”前,钱大河与孙小娇两人早已见过朱藻,也曾领教过朱藻那惊人的武功。只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却是满身吉服,钱大河一时竟未认出,一经认出后,自不禁为之惶然色变。

朱藻亦自想起这两人是谁了,面色亦自微变,但瞬即大笑道:“我只道两位乃是新交,却不知原来竟是故友。”

孙小娇咯咯笑道:“钱大河,你发什么呆,变什么脸?咱们与这位朱大哥,既无冤,又无仇。咱们今天能与这样的英雄同桌喝酒,正该觉得高兴才是!来,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

朱藻笑道:“在下正当与贤夫妇立饮一杯。”举杯一饮而尽。钱大河呆了半晌,终于强笑着取过易挺的一杯酒喝了。

众人早已瞧出他三人神色间之异样,方自在暗中担心,此刻见了这情况,才不禁松了口气。只听孙小娇道:“好,朱大哥,咱们酒也喝过了,总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总可以说出来让咱们听听了吧!”

易明娇笑道:“说出来准骇你一跳,还是莫说吧!”

孙小娇道:“不说可不行……”

易明道:“好,我替朱大哥说,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会说出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说出来了,别人怎会不悚然变色。

孙小娇“噗”的跌在椅上,道:“我的妈呀!我虽早知他是个英雄,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会是这么大的英雄!易明,你怎不早些说呀!”这句话虽有醉意,但却也是众人心中俱有之心意,只因众人虽早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辈,却万万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

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笑声也少了,只因“夜帝之子”这四字名头委实太过吓人。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日竟能与夜帝之子同桌饮酒,终究是件值得向人夸耀的荣宠之事,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盏,连声劝饮,众人又不觉渐渐忘去了他那惊人的身份,只记得他是个好客的主人,于是心情恢复开朗,笑声更响了。

易挺转眼四望,不禁暗叹忖道:“看来今日倒端的是个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凶化吉,这真是朱大哥的运气。”

他见到两次纠纷,但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弭于无形,心头自不免在为朱藻与水灵光暗暗欢喜。却不知纠纷若是发生,反倒可阻延这惨绝人寰之悲剧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欢喜之事。此刻纠纷既未发生,一切俱十分顺和,婚礼亦将顺利举行,大家俱是欢欢喜喜,欢喜的背后,却正是人间最大之惨剧。

欢喜的本是悲惨,悲惨的才是欢喜,这悲惨与欢乐间,关系是如此微妙,如此复杂,身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连云铿此刻俱是满心欢悦——小小的风波已过,新人立将成礼,他的心愿,都已完成了。于是这两人不禁同时举起杯来,互相祝饮。易挺笑道:“大哥你还不快请新人出来,让他们交拜天地。”

云铿大笑道:“正该如此。”

前堂的笑声,透人重门,穿入内室。内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挂红堆绿,满室锦绣。锦绣堆中,端坐着凤冠霞帔的新人水灵光。新房的陈设,即使与高官巨富的独生女出嫁时的高贵景象相较,也丝毫不显逊色,且犹有过之。新娘的环珮,更是珠光宝气,令人艳羡。但这华贵富丽的新房中,却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寂凄凉的意味,令人艳羡的新娘,面上更是满带着悲哀与悲怨。

自易府来的喜娘早已被赶了出去,只因水灵光不愿被人瞧见她神情的忧郁,更不愿被人瞧见她泪痕。前堂笑声更响,水灵光忽而顿足,忽而皱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声越欢乐,她心里便越悲伤。忽然间,只见她长身而立,在房中走了几个圈子。

她满是泪痕的娇靥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跺了跺脚,将头戴之新人凤冠,重重摔在床上。自对面的菱花铜镜中,她瞧见了自己苍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纵有珍贵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颜的憔悴。她咬了咬牙,迅速地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换了旧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窗外夕阳漫天,远山如披金玉,一片辉煌。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子里一跃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跃出,便有如脱笼之燕,又可任意翱翔。

但就在这时,她却皱了皱眉,酿回身子,走回那崭新的菱花铜镜前,呆了半晌,叹息了半晌。然后,她突然又下了决心,以颤抖着的纤纤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铜镜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哥,我对不起你,我走了。”她指尖颤抖,字迹扭曲。

那鲜红的字迹,写在淡金的铜镜上,仍显得异常的鲜艳夺目,教人见了,心胸说不出的舒畅。于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跃而出——她此番若是跃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就此终止。哪知她身子还未跃起,突然长叹一声,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皱,泪光盈眶,心中显是有说不出的矛盾,竟然无法自决……是走呢?还是不走?她深深痛苦,她无法选择……。就在这时,门外已响起云铿慈和而稳定的口音:“大妹妹,你装扮好了么?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哩!”

水灵光身子一震,缓缓回身,颤声道:“我……我……”

云铿道:“你若装扮好了,我就叫喜娘进来接你。”

水灵光缓缓垂下眼帘,轻轻长叹一声,道:“叫她们在门外等着,我……我马上就……就出来了。”她悄然拭去泪珠,悄然再穿上吉服。

然后,她哀怨的眼波四转,瞧见了铜镜上的字迹——字迹模糊,只因她目中已泛起泪光。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反抗,她只有垂首来接受命运的摆弄——可怜世上的弱女子,为何你们全都是这样?她以掌中罗帕,拭去了镜上字迹。雪白的罗帕上,立刻染上了点点鲜红,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迹。她拉下覆面红巾,隔断了人们的目光,于是别人再也瞧不见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泪痕……于是她轻轻呼唤:“好了,你们进来吧!”

一个体态丰腴的喜娘,喜气洋洋,扭动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白内堂,拍手娇笑道:“新娘子到了。”

满堂哄然喝彩,放声大笑。易挺站起身子,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纵然不拘小节,但交拜天地时,也该老实些。”

朱藻笑道:“松些……好……”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别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为何叹起气来。

只听朱藻摇头叹道:“不瞒贤弟,我委实……委实有些慌了,这交拜天地的勾当,我实是平生第一遭。”

众人又自哄然大笑。这时人人都已知道,这“夜帝之子”,实也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极为可爱的凡人。于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对他更觉亲切,笑声自也更响。

孙小娇笑道:“你们听他说得多可怜呀……平生第一遭……仿佛再多拜几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来只有一遭,你莫非还想有第二遭么?”

哄堂笑声中,洒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红了,干咳几声,轻轻道:“易贤弟陪我前去好么?”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么?你连一次都没有。”

易挺笑道:“经验经验,也好多些见识,等到下次轮到我时,我便不会慌了。”扶着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烛。

易明哈哈笑道:“好不害臊,又有谁会嫁给你这个呆头鹅,下次……下次可也轮不到你呀!”

孙小娇板着脸道:“不错,说得有理,下次就轮到咱们的易家大美人了,怎么会轮得到别人哩!”

易明伸手要打,却已笑得手都软了。这时云铿已终于扶着红巾蒙面的新人水灵光缓步而出。臃肿的吉服,却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轻盈的体态。

易挺拍掌大喝道:“谁来做礼官?”

孙小娇推着她丈夫钱大河,娇笑道:“叫他去……你们瞧他戴着顶高帽子,还有谁比他更像礼官。”

易明拍手道:“不错,再好没有了……”与孙小娇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终于将钱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阴阳怪气的钱大河,今日居然也高兴起来,笑道:“好,我来就我来,你们可得静些,立时就交拜天地了。”

“蓝风剑客”柳笔梧一直凝目瞧着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轻盈风姿,想必是个绝色美人。”

“墨龙剑客”龙坚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盖世的英雄。”

易明笑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柳姐姐一说话,他也说了。”

这时,喉咙嘶哑的钱大河已在大声呼喝着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灵光各自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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