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双手,各各提着只竹篮,身形飞掠在峥嵘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足以惊世骇俗。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飞激四溅。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白发龙婆,凌空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白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断然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中传了出来。无底洞口,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实是大为犯忌之事,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只听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但隐约听来,却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笋子定是来自常春岛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俨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他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恨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实是诡秘之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抓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分量亦是极为沉早,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铁中棠白铁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出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浸浸然直逼铁中棠眉睫。

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只见他发髻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铁中棠紧抓着铁板,只要他身形一动,便可将铁板阉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又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意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那人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决不皱一皱眉头。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只见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尤其是那副锁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个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正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竟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开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子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决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只见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只见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样,灯芯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接,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芯便一齐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盏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的,这里却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将那两只纸袋拆了开来。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住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地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夫曾说,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样?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这潇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了。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又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地跟着走了下去。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预料。只见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睁开时再睁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只觉夜帝引身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睁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不睁还罢,这一睁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只见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鸟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地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处来的。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道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少女们一阵娇笑,一齐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许多无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微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听他缓缓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物,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天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惟有连连苦笑。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

“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岔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莱,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方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维护着她们,绝不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人温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又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日后却早巳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治,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了。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她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真不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帘,说得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黄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山石竟有条裂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裂隙中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决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我们每天挤羊奶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这地洞里。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但闺秀少女怎会到街上来买画,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绸、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一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一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那时我们到了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画儿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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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归矣

怦然心动

玖月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