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妇人缓缓转向“玉狐狸”杨群,缓缓道:“人力必定不可胜天这句话,你可服了么?”

“玉狐狸”杨群变色道:“这……”突然长叹一声,道:“服了服了。”双拳一抱,躬身拜倒下去。忽然间,只见数十道细如牛毛般的银芒,随着他这一拜之势,自他背后暴射而出,疾射黑袍妇人胸腹。

这暗器发来事先毫无征兆,骤一发出,其疾更胜闪电,端的令人既不能防,也不能躲,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紧背花装断魂针”,针尖剧毒,武林中真已不知有多少高手,断送在他这“断魂针”下。

事变骤然,帘外的水灵光也不禁为之脱口轻呼一声。哪知黑袍妇人袖袍一层,暴雨般一蓬银芒,突似长虹投水般,化作一条银线,投入她袍袖之中。

“玉狐狸”、“快活纯阳”、“南极毒叟”齐地惊呼一声,三只手一齐指着黑袍妇人,颤声道:“你……你……”

黑袍妇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们是谁了么?”

麻衣客忽然仰天狂笑,截口道:“他们纵不知道,我却自你们一走进来时便已知道了。”

黑袍妇人道:“知道了最好。”

麻衣客笑道:“想不到你们竟会助我……”

黑袍妇人冷冷道:“真该找你算账的人此刻还没有来,我们只是怕你先死在别人手里。”

麻衣客大笑道:“就凭这几人也伤得了我?”突然出手如风,夹颈抓住了“南极毒叟”的身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众人谁也未曾真的见他显露武功,此刻他乍一出手,便将这颇具盛名的“南极毒叟”抓起,“南极毒叟”竟不能抵挡,也不能反抗,都不禁骇了一跳。“南极毒叟”被他抓在手里,身子竟似软了,再也动弹不得,自然更是大惊失色,道:“你……你要怎样?”

麻衣客笑道:“先将解药拿来再说。”

“南极毒叟”颤声道:“在……在袖袋里,红的外嗅,白的内服。”

话未说完,麻衣客已取出个合金盒子,微微笑道:“谅你也不敢说谎……拿去!”突然将这盒子抛给黑袍妇人。

黑袍妇人不由自主地接道:“这是什么?”

麻衣客笑道:“两位大约是初登仙籍的仙女,武功虽不错,经验却太嫩,也把这毒叟看得太低了。”

黑袍妇人道:“莫非……”

麻衣客大笑道:“这毒叟方才随手一指,你便已中了他的毒了。”黑袍妇人身子一震,双双退后数尺。

“南极毒叟”道:“解药已给了你,你还不放手?”

麻衣客道:“你这老儿花样实在太多,咱们虽不怕你,但留你在这里,总是讨厌,去吧!”双手一振,将“南极毒叟”直抛出门,身子却已冲入“玉狐狸”、“快活纯阳”两人之间,一掌拍向“玉狐狸”胸膛。

“玉狐狸”大惊撤身,“快活纯阳”反身拔剑,但他长剑方自出鞘半寸,麻衣客拍向杨群的那一掌已抓向他面门。“快活纯阳”几曾见过如此迅速的出手,凌空一个翻身,掠出门去,口中大喝道:“君子复仇三年不晚,你等着。”

话声未了,又有一条人影飞来,他只当麻衣客追出,骇得一口气接不上,噗的跌倒,谁知那人影也跌在他身边,赫然竟是“玉狐狸”杨群。“快活纯阳”大骇道:“你……你怎的也被他……”

杨群叹道:“那厮出手比鬼还快,谁瞧得见……”话未说完,又是一条人影被凭空抛出,正是“神力霸王”项如羽。

司徒笑等人见这麻衣客举手之间似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四个武林高手一齐抛了出去,不禁相顾骇然。再瞧那边,两个黑袍妇人已退入墙角,但仍未服下解药,只是与那边另几个黑袍妇人不住低低商量。

麻衣客双掌一拍,微微笑道:“两位怎的还不服下解药?不要初登仙籍,便人鬼篆,就太冤枉了。”

黑袍妇人中一个身材最是矮小之人,突然接过盒子,飘然走出,道:“王母门下仙女,岂是人间毒药所能毒死的?”

她语声竟比先前两人还要冰冷生硬,全无丝毫抑扬顿挫,麻衣客面色微变,道:“你们莫非不……”

那矮小的黑袍妇人道:“我们不领你这个情!”随手将盒子抛在地下,转身走回,再也不瞧麻衣客一眼。

铁中棠见这几人不但行事怪异,武功绝高,而且口口声声不离“苍天”、“仙籍”……这些玄之又玄的名词,惊疑之间,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那更充满神秘的一句话“世间擒龙伏虎手,便是碧海赋中人……”不禁又惊又喜,忖道:“莫非那些江湖传言中迹近神话的人,今天都要来到此地?”

突然眼前一花,又有四条人影,一个接着一个,自门外飞入,跌在地上,四个人宝塔般叠在一起。但见四人气息奄奄,不言不动,竟又是“玉狐狸”等四人。麻衣客骤然变色,厉声道:“什么人?”

只听空中飘飘渺渺传来一阵语声,道:“咱们未到之前,谁也不能出去。”语声阴阳怪气,似有似无。

麻衣客叱道:“既然来了,为何还不进来?”

那一直大模大样坐在石墩上的少年秀士,忽然冷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时候到了,自然要进来的。”

麻衣客道:“你又是谁?”少年秀士两眼一翻,再不开口。麻衣客似乎还待追问,突然间,门外又已走入一行人来。

众人俱已犹如惊弓之鸟,闻得脚步之声,一同转首瞧去,却发现来的这些人竟都是麻衣客手下的少女。那麻衣客见到她们竟然来了,也颇出意外,方待去问“鬼母”阴仪,转身望去,阴氏姐妹竟已乘乱走了。阴氏姐妹走得不知所踪,被人制住的少女们却突然现身,事情之演变,端的越来越见离奇。只见那少女们一个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面上全无一丝血色,那一双双秋水般的眼神,也已变得痴痴呆呆。

麻衣客瞧见她们的神色,面色忽然大变,脱口呼道:“九幽阴风……”黑袍妇人们听得这四字,身子亦似一震。

那少年秀士却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算你还有些眼力,居然认得出本门中的手段。”

麻衣客厉叱道:“风老四是你什么人?”

少年秀士怒喝道:“你竟敢叫出家师名讳,胆子倒不小!”

麻衣客顿一顿足,拉住李洛阳沉声道:“李兄快退,这些少女已被‘九幽阴风’吹散了魂魄,神智已失,连我都难免被她们所伤。”

李洛阳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失色道:“九幽阴风?吹散魂魄……”

话声未了,只听空中那阴阳怪气的语声,又似有似无地传了过来:“迟了!迟了!逃不了啦……逃不了啦……”

麻衣客神情更是吃紧,方自一手将李洛阳父子推入了铁中棠藏身的门中,那些少女的身子已滴溜溜旋转起来。李洛阳父子骤然在此见着水灵光,也似吃了一惊,但四个人谁也没有寒暄,一一凑首向外瞧去。

只见那十余个少女袍袖招展,已将麻衣客团团围住。她们神情虽痴呆,出手却凶险狠毒,攻而不守,有如不要命一般。招式间空隙虽多,但麻衣客素来怜香惜玉,此刻又怎忍往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骤下毒手?纵然她们招式中空门大露,也只有叹息一声轻轻将之放过,一时间被她们逼得手忙脚乱。

空中的语声虽止,但却响起了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啸声,飘飘渺渺,随风飘来,宛如鬼哭一般。那身材矮小的黑袍妇人凝目瞧了半晌,突然大喝道:“你还在怜香惜玉,莫非自己不要命了?”

麻衣客叹息一声,随手点倒了一个少女,但其余的女子却如视而不见,仍是不要命的扑将上去。矮小的黑袍妇人低叱一声:“咱们出手!”

少年秀士双眉一皱,闪身挡在她们面前,冷冷道:“风中残魂未断,天下人谁也不得多事插手。”

黑袍妇人道:“除了天定使者外,谁也不得取他性命。”

两人针锋相对,各各都觉得对方身上散布出一阵阵寒气。

忽然间,远处响起了一阵鸾凤般的清啸,突破鬼哭。黑袍妇人脱口道:“来了!”虽瞧不见面色,语声显见甚是欢喜。

只听那鸾凤般声音道:“风老四,你来作甚?”

那阴森森鬼哭般声音一字字缓缓道:“九幽阴风吹来,自是要断人魂魄!”这语声说得越慢,越觉鬼气森森。

那鸾凤般声音道:“这里的人,不准你动手。”

阴森口音道:“先来的动手,后来的请走。”

鸾凤般声音道:“如此说来,你是要与我较量较量了?”

两人语声俱是自云端传来,众人听在耳里,亦不知是远是近。说到这里,语声骤顿,鬼哭之声却又大起。声音虽只一个,但听来却似自四面八方一齐传来。突然一声清啸直冲霄汉,但鬼哭之声仍然连绵如缕而来。但闻两种声音,此起彼落,弥漫天地,直听得众人心惊胆颤,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麻衣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突然一个旋身,风车般冲天而起,冲出了少女们的包围,唰的掠入门中。他身形犹未落地,便已低叱道:“快随我来!”

铁中棠等人不由自主,转身随去,在曲道中直奔而前,每过一重门户,麻衣客伸手一按,门上便落下一道石闸将来路隔断。铁中棠见他平日那般镇静从容,此刻却如此惊慌失措,显见所来敌人,武功定较他高出许多,忍不住问道:“来的可是碧海赋中人?”

麻衣客怔了一怔,道:“你怎知道?”

铁中棠叹息一声,还未答话,麻衣客突又冷笑道:“你真当我怕了他们?哼哼,无论是谁来了,我也不惧。”

水灵光道:“既然不怕,为何要逃?”

麻衣客黯然一叹,冷冷道:“还不是为了你。”

水灵光奇道:“为我而逃?”

麻衣客道:“我虽不怕他们,但来人武功实在太强,我自顾尚且不暇,而那班人的来意,却似有一些是为了你们两人,那时他们如要伤害于你,我又有何办法?”忽然大声道:“但你们却是我的客人,我纵然不敌而死,也不能让你们被别人所伤,只有先带你们到个安全之地。”

水灵光轻轻叹道:“你倒是个好人,谢谢你啦……但这四面似已都被包围,哪里还有什么安全之地?”

麻衣客道:“便在这里。”众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心头却不觉为之一怔!原来说话之间,麻衣客又已带他们回到先前那间大厅,而他所指之处,便是八重门户中那扇黑门。

众人只当这门户中必有什么地室机关,倒也放宽了心。但见麻衣客到了那门户之前,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沉肃,脚步也特别放轻,双手掀起垂帘,躬身走了进去。垂帘之后,竟又是一道石闸,麻衣客按动机钮,石闸方自缓缓升起,听那开闸之声,显得分外沉重。众人入了垂帘,目光动处,心头又是一惊。

原来此门之中,有一条长仅数尺的石道,但石道尽头,竟是一片湖泊,但闻水声潺潺,隐约传来。骤眼瞧去,但见池中碧波粼粼,四面青山绿树,好一片山光湖色,顿令众人心旷神怡,眼界一广。

但走到前面,定睛一望,才发现这一片池水,宽广不过十余丈,四面的青山绿水,也不过只是画在壁上的丹青图画,只是画得委实太过逼真,远近分明,景致宛然,颜色更是鲜艳欲滴,使山色看来更加苍翠,就连白云飘渺间那几只引吭长唳的天鹅,也画得似要破壁飞出。

再瞧池面粼粼绿波之上,也有几只白鹅浮沉其间,还有一艘小巧玲珑的方舟,漂浮水上,只是方舟四面黑纱低垂,几达水面,谁也瞧不清舟中情况,只瞧见一缕缕轻烟,带着一阵清香之气,飘渺自垂帘中四散而出,烟气氤氲间,使得四壁丹青,一池绿水,更平添了几分仙气。

众人自杀伐场中骤然到了这里,虽然明知四面景色是假,也不禁瞧得如痴如醉,浑忘了置身何处。方自惊疑之间,却见那麻衣客竟已恭身拜倒,面色更见恭肃,一字字缓缓道:“孩儿叩见母亲。”

众人本正奇怪他神情为何变得如此恭敬,闻言不觉又为之一怔:“原来他还有母亲……但不知他母亲又为何住在这般奇秘之地?”

只听那方舟拂水黑纱中,已传出了女子的语声:“你来了么?你来作甚?”语声清妙甜美,悦耳已极,就连温黛黛的柔语也无此清脆,水灵光语声却又不及此柔媚。只是语气却出奇的冷漠,哪里是慈母对爱子说出的话?众人听得一怔,若不是麻衣客亲口唤出那一声“母亲”,必当这方舟之中乃是位娇纵的少女,再也想不到会是他的母亲。

麻衣客道:“孩儿本不敢来打扰你老人家,只是……”

方舟中人冷冷道:“十八年前,我发愿练功之时,便立誓不到成功之日,决不踏下此舟一步,也不见人,你难道忘了么?”

麻衣客道:“但孩儿今日却急需见母亲一面,只因……”

方舟中人冷笑道:“我立誓之时,你父子两人便明知我要开始练此神功,今生便难以与你两人再见,但你两人那时正狼狈为奸,四处风流,本就嫌我在面前惹厌,是以谁也未曾劝阻于我。尤其你那父亲,为我建此练功之地,表面看来,似是体贴我练功时之寂寞,其实……”

麻衣客惶声道:“这里还有外人。”

方舟中人只作未闻,接道:“其实他却只是要快些将我遣开,落得眼前清净,好去拈花惹草。”她心中似是积郁颇深,一开口说出,便如长河决堤,滔滔不可遏止,只听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麻衣客苦着脸道:“母亲那时一心要将那神功练成,孩儿虽明知此举不易,但也不敢阻拦……”

方舟中人道:“你昔日既不阻拦,今日为何要来见我?”

麻衣客道:“孩儿今日已大难临头,只有藉你老人家福荫,才能免祸,否则今日孩儿只怕就……”

方舟中人冷笑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想必是你父子两人昔日欠下的风流债,别人来索偿了,是么?”麻衣客垂首不答。

方舟中人道:“但来人竟能使你如此害怕,倒令我奇怪得很。”

麻衣客道:“来的是卓三娘与风老四,母亲你纵不愿救孩儿,难道就能眼看这两人在你老人家眼前撒野么?”

方舟中人惊叱一声,道:“卓三娘?风老四?”听这语声,显见这坐关多年之夫人,也已被这两个名字打动,麻衣客面上已不觉隐隐现出喜色。过了良久,只听舟中人缓缓道:“我一入此舟,此心已死,便是碧海赋中之人全部来了,我也不致心动,你去吧!”

语声虽缓慢,但却带着种不可动摇的坚决之意。

麻衣客知她心意已决,再难挽回,面上立现黯然失望之色,缓缓站了起来,道:“既是如此,孩儿去了。”

众人俱是冰雪聪明,听他母子两人对答之言,却已猜出这位夫人昔日必是眼见自己儿子丈夫风流成性,伤心之下,方自发愿闭关修练一种极难练成之神功。这位夫人昔日在武林中声望必定不小,就连卓三娘、风老四那般人物都有些畏惧于她,是以麻衣客才会前来恳求托庇。哪知她眼见儿子大难临头,还是漠然无动于衷,不肯出手,众人与麻衣客休戚相关,都不禁暗道她太过忍心。

只有水灵光想到她在舟中十八年之凄凉寂寞,忍不住轻轻长叹一声,只因她自己昔日也是寂寞中人,深知寂寞滋味。转眼瞧去,只见铁中棠正在凝望着她,显见也已了解她的心意。众人回到厅堂,俱是面色沉重,李洛阳忍不住叹道:“不是小弟多口,令堂的脾气,也未免太怪了些。”

不等麻衣客答言,铁中棠已沉声道:“李兄若是也尝过寂寞的滋味,便不会说这话了。”水灵光看他一眼,竟甚感激赞许。

忽然间,那风老四阴森森的语声又自响起,道:“卓三娘,你我两人也不必争了,订个条件如何?”

卓三娘鸾风般语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风老四道:“这里女子由你带走,男子由我动手。”

卓三娘没有说话,风老四又道:“你我两人若是要打一架,各各少不得又要去躲十年,这又何苦!”

卓三娘道:“这些被你迷住的少女如何?”

风老四道:“我负责救醒。”

卓三娘道:“好!就是如此。”

这两人语声竟穿透这么坚厚的石壁传了进来,入耳仍是清晰已极,众人面面相觑,更是心惊。麻衣客叹道:“他两人若是先打上一场,我等也可坐收渔人之利,哪知……唉,这两人脾气怎的改了?”

只听风老四咭咭笑道:“小风流,你莫再等着坐山观虎斗了,还是乖乖出来吧。老子看在你爹娘份上,不难为你。”

麻衣客朗声道:“你只管进来,咱们等着你。”语声亦是穿金裂石,清冽异常。

风老四大笑道:“你只当老子进不来么?”突然喝道:“神斧力士何在?”

一人应声喝道:“在!”这应声有如霹雳般,震得人耳鼓嗡嗡直响。

风老四道:“五丁开山伺候,将这些石片弄碎。”

那人喝声道:“是!”接着,便听得“轰”然几声大震,显见风老四门下之“神斧力士”,以及“五丁开山”之力,裂开了外面第一重石闸。

李洛阳皱眉道:“后面可还有道路么?”

麻衣客道:“这房子后倚重山,你我除非有穿山之术,否则……唉,否则纵然插翅,也难飞渡。”

李洛阳呆了半晌,凝目瞧着李剑白,突然叹道:“唉,为父不该带你来的。”

李剑白道:“爹爹你才不该来的。”这父子两人只关心对方生死,反将自己安危忘了。

铁中棠瞧了瞧水灵光,叹道:“妹妹,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不愿做你妹子。”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水灵光凝望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愿做你的妻子,不愿做你妹妹。”她心中一片纯真,本无世俗之见,此刻患难之中,更是真情激动,竟将自己心里的话,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铁中棠心里一酸,道:“但……”他本想说老天既使我们成了不能联婚的堂兄妹,谁也无法更改,但想到去日已无多,又何苦令她伤心,不禁倏然住口。但他心里却打定主意,今日若是能生出此间,自己还是要远远避开,免得两人情意纠缠,更是难以自拔。

只听麻衣客已自冷冷道:“照此情形看来,只怕你既做不成他妹妹,更做不成他妻子了。”但听外面裂石开闸的震声,一声接着一声,已越来越近,铁中棠暗叹一声,知他所言非虚。

李剑白忽然挺胸道:“以我五人之力,难道还抵不住他们?”

麻衣客冷冷道:“你这样的人,再加五十个,也挡不了人家一招半招。”

李剑白双眉一扬,怒道:“你……”

一个字未说出,又被他爹爹拉了下去。李洛阳叹道:“来的究竟是谁?怎会如此厉害?什么叫做碧海赋中人?”他问的这些,也正是铁中棠、水灵光心里想问而还未问出来的,不觉一齐转动目光,凝神倾听。

麻衣客叹道:“由外至此,共有十一石闸,他们还有六道未开,乘此时间,我不妨略叙这些人的来历。”他环顾一眼,见到无人插口,便又接道:“那碧海赋中,开明宗义,第一句话,便说的是当今天下六大高手。”

李氏父子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未曾听过那“碧海之赋”,不禁问道:“那碧海赋中开明宗义之句,不知说的是什么?”

麻衣客双目微闽,缓缓念道: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念此赋时,麻衣客声音恭肃,面容凝重。

李洛阳道:“说的是哪六大高手?”

麻衣客沉声道:“风雨雷电,武中四圣。”

李洛阳道:“若是这风雨雷电四字,便说的是四人姓名,想来那风老四便是这四人中之一了。”

麻衣客一笑道:“九幽阴风掌虽然阴毒柔妙,散人魂魄于无形无影,但风九幽在四人中不过仅能居末而已。”

李洛阳道:“那卓三娘?”

麻衣客道:“‘闪电’卓三娘,轻功世无双。”

铁中棠心中一动,道:“雷鞭落星雨……”

麻衣客接口道:“‘雷鞭’雷大鹏,横扫九州雄,四圣位居第一;‘烟雨’花双霜,暗器世无双,四圣位居第二。”

铁牛棠道:“风梭断月魂,那风老四想来便是!”

麻衣客截口道:“不错,‘风梭’风九幽,阴柔鬼见愁。”

铁中棠沉吟道:“看赋中词意,这‘四圣’虽强,但还是要瞧那‘尔’字所象征之人的动静而定行止,想来那‘尔’字所代表之人,位望之尊,武功之强,定必还在‘四圣’之上,却不知又说的是谁?”

麻衣客笑道:“小伙子果然聪明。这‘尔’字,字虽仅一,却象征两人,这两人一男一女,一动一静,称尊武林。”

铁中棠道:“不敢请问这两人姓名?”

麻衣客忽然一整面色,道:“‘日后’性子阳动,专管天下不平;‘夜帝’性子阴静,但求明哲保身。”

此刻那裂石之声已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但众人心神都已被这些武林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所醉,竟是听而不闻。李洛阳忍不住又道:“这六人既是武中之圣,声名便该震动天下才是,怎的在下等从来未有所闻?”

麻衣客傲然一笑,道:“在下武功如何?”

李洛阳道:“如高山大海,人所难测。”

麻衣客笑道:“在下叫什么名字?”

李洛阳呆了一呆,摇头道:“不知!”

麻衣客正色道:“这就是了。武林通圣之人,岂是求名之辈?纵然做出些惊天动地之事,也未必肯吐露姓名,是以这些人做的事武林中虽多已轰传,但问及他们的姓名,武林中人便多茫然而无所知了。”

铁中棠忽然轩眉道:“这也未必见得。想当年本门云、铁两位先人,挥大旗横扫江湖,虽名震天下,又岂是求名俗辈。”

麻衣客正色沉声道:“乱世英雄,其名不求而得,云、铁两前辈生于武林乱世之中,自不可与他人同日而语。”

铁中棠听他对自家祖宗也甚是恭敬,心气不觉一平。只见麻衣客目光闪动,又道:“碧海赋中人与铁血大旗门本是分庭抗礼,互有长短,但‘大旗门’自从失去一卷天下无双的神功宝录之后,后辈弟子,武功已大不如前,若使人得见‘大旗门’前后数十年声威相差之远,亦不免黯然而生今昔之感。”

铁中棠奇道:“大旗门还曾失去一卷神功宝录?在下身为‘大旗门’亲传弟子,怎的也不知道。”

麻衣客神秘莫测地微微一笑,道:“此卷宝录,本是‘大旗门’前辈先人故意遗失的,自当不向后辈提起。”

铁中棠更是惊奇,道:“此卷神功宝录,既是天下无双,本门前辈先人,又为何要故意将之遗失,这岂非更是难解?”

麻衣客道:“这……”一个字方自出口,耳边“轰”的一声大震,碎石暴雨般飞激而至,原来最后一重门户已被劈开。

一个精赤着上身,有如古铜铸成般的大汉,在门口一闪,又退了回去,想来自是风九幽门下之神斧力士。

那少年秀士当先而人,两眼望天,傲然道:“家师四圣已在门外,此间主人怎的还不快快出迎?”

麻衣客冷冷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要进来就在门外站着。”

少年秀士作色道:“好大胆的……”

语声未了,门外已有人阴森森笑道:“你不出来迎我,倒也罢了,卓三娘远道而来,你莫非也不出迎么?”

卓三娘鸾风般语声道:“小皇子出迎,我不敢当。”一阵香风过处,一条银衫人影随声而人。

铁中棠不禁定睛打量,只见这卓三娘一身银缎衣衫,紧紧裹在身上,身材却是小巧纤弱,有如弱女。偷眼一瞧她面容,佳人虽已垂垂老矣,但风韵犹自残留眉目之间,那一双明眸秋水,更端的如闪电一般。

再瞧她身后随人一人,身子有如竹竿枯瘦颀长,面孔有如骷髅般嶙峋无肉,站在卓三娘身后,竟整整比她高出一倍,身穿衣衫,却是宽袍大袖,众人知他便是九幽阴风客,由不得多瞧几眼,哪知这几眼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只觉对方眼神中似是有股吸力,教人目光再也移动不开。

麻衣客道:“两位来了,好,坐!”突然走到铁中棠等人面前,长袖挥动,将他们目光一一隔开。铁中棠几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转过目光,不敢再看。四人各各瞧了一眼,但见对方额上却已布满冷汗。

风九幽喋喋笑道:“你怕我将他们几条小魂小魄吸过来么?嘿嘿,来呀,再瞧我一眼。”

卓三娘缓缓道:“风老四太不客气,小皇子你莫见怪。”

众人听她口口声声将麻衣客唤为“小皇子”,心头都不觉一动,齐地忖道:“这麻衣客莫非便是那‘夜帝’之子?”

只听卓三娘缓缓接道:“我们年来日渐散懒,本来也懒得出来,只是日前‘日后娘娘’忽来召唤,说你近来总是欺负女人,要我替她老人家来取你性命,我只好来了,但现在风老四偏偏要和我抢,我只好让他宰你了。”

她说的虽是杀人之事,但语声仍是平,厶静气,和蔼异常。麻衣客居然也不动气,微微笑道:“日后娘娘既然令你来宰我,你却让给别人,就不怕日后娘娘宰你么?”

卓三娘缓缓笑道:“我本来也不肯,但日后娘娘座下有不少位仙女都来了,她们要救你那些小姑娘和鬼女们的性命,才怂恿着我找风老四谈条件的。现在你就伸出脖子,我也不会宰你了,只是来瞧瞧热闹而已。”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了下来,一双眼神,却只是瞪在水灵光身上。

风九幽道:“其实我也不想宰你,只想问你要几个人。”他挥一挥手,道:“过来!”那少年秀士垂手过去。风九幽道:“要的是什么人,你告诉他吧!”

少年秀士大声道:“要的是铁中棠、水灵光……”

铁中棠心里一骇,大奇忖道:“这风九幽怎会真的是为我两人而来,莫非这魔头也会被司徒笑买动么?”

他先前听麻衣客说今日来人是为了水灵光与自己时,心里还不相信,只当麻衣客是要讨好水灵光之言,此刻相信了,却不觉大是吃惊。只听少年秀士却又已接道:“除他两人之外,还要个身穿嫁衣之人。”众人又自一忖,不知道谁是那“身穿嫁衣之人”。

只见麻衣客仰天大笑数声,还未答话,那卓三娘面色却已大变,站起来道:“慢来,这身穿嫁衣之人给不得你。”

风九幽道:“怪了怪了,瞧热闹的人怎的又来管闲事。”

卓三娘道:“别的事不管,这事却真要管的。”

麻衣客大笑道:“管不管俱都一样,这三人谁也莫想要去。”横身一掠,挡在铁中棠、水灵光两人身前。

风九幽喋噪笑道:“你不肯给也得给。”突然大喝:“神斧力士何在?”

门外霹雳喝道:“在!”喝声未了,那古铜色大汉,已迈步走了进来。

只见他脚步似是极为呆笨,仿佛猩猿,走到司徒笑等人之中,双手轻轻一分,众人便已四下跌倒,这“神斧力士”却如未见一般,一步步走了过来,手持一柄宣花巨斧,斧柄长达八尺,斧头大如车轮,也不知有多少斤重,只要在青石地上微微一触,便带起一溜青蓝色的火花。

风九幽指着铁中棠道:“先将此人抓下来。”

铁中棠一直不敢接触风九幽那妖魔般的眼神,此刻才抬眼一望,瞧见那“神斧力士”,突然骇极大呼起来。

水灵光大惊,颤声道:“什……什么事?”

铁中棠哪里听得见她说话,目光直勾勾瞪了半晌,颤声道:“幺叔,怎……怎么是你?”

谁也想不到风九幽门下这“神斧力士”竟然就是“铁血大旗门”门下那执掌大旗的赤足汉。铁中棠骇极,管不得别的,奋身而出,迎住了他,颤声道:“幺叔,你老人家怎会来了?莫非……莫非……”

那“神斧力士”赤足汉目光也直勾勾地望住他,风九幽面上神色更是阴森,一字字缓缓道:“就是他!”

麻衣客惊喝道:“闪开,他魂魄已被……”

喝声未了,赤足汉突然奋起一拳,击在铁中棠胸膛之上。铁中棠再也想不到他这幺叔竟会对他突施煞手,一声惊呼还未喊出,胸膛上已着着实实挨了一拳。力士号称开山,这一拳是何等力道,但见铁中棠身子被打得断线风筝般飞入那黑色的垂帘,久久才听得落地之声。

原来他们方才出来之时,并未将石闸落下,否则铁中棠身撞石闸,此刻早已血溅当地了。水灵光惊呼一声,面失血色,身形欲倒,似待进入。

风九幽冷冷道:“神斧力士拳下,哪有活口,只是……唉,未免可惜了。”这句话还未听完,水灵光已晕厥过去。

司徒笑等人几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都已惊得呆了。那赤足汉山一般站在那里,面上一无丝毫表情。风九幽指着水灵光道:“还有这个,但莫伤她性命。”

赤足汉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落地,有如打鼓一般。麻衣客知道风九幽已用药物激出这大汉全部潜力,此刻这大汉实已不可力敌,但仍一咬牙,迎了上去。赤足汉巨斧一抡,嘶声道:“挡我者死!”一斧劈下。

麻衣客纵是武功绝世,也不敢接这开山巨斧,身形一闪,游鱼般滑过,反手一掌,劈在他身上。这一掌他反手击出,虽不能尽全力,但也足以取人性命。

哪知赤足汉着了这一掌,身子只是一震,非但未曾跌倒,反而就势一步迈了过去,伸开巨掌,抓向水灵光。

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突有银光一闪,再瞧地上的水灵光,已不见了。他呆了半晌,方自转过头去,满面茫然神色。原来水灵光已被卓三娘抱起,卓三娘脚尖点地,又掠回原处,手里虽抱着一人,但身形仍如闪电般迅急。

风九幽冷笑道:“多年不见,卓三娘轻功更骇人了。”

卓三娘道:“过奖过奖。”

风九幽道:“放下来吧,你我何苦为她翻脸。”

卓三娘微微笑道:“你鬼眼睛莫看我,我不会被你勾了魂去的,你也不敢为了她和我翻脸。”语声中那些黑袍妇人又幽灵般鱼贯飘身而入。

卓三娘回首道:“那些姑娘呢?”

那矮小妇人道:“已有人带她们走了。”

卓三娘道:“这里还有一个,你也带回去吧!”

风九幽道:“好,我带回去。”一迈步扑向卓三娘。他身高腿长,一步便跨出一丈开外,双臂一横,也有一丈三四,大袍飘飘,更有似垂天双翼。出奇瘦小的卓三娘在他双臂所带起的风声笼罩之下,眼看已然无可逃避,实如老鹰扑小鸡一般,大小强弱,相去悬殊。

只听卓三娘笑道:“你抓不着我的。”银光一闪,不知怎的已到了三丈开外,道:“你碰得着我,她就给你。”

风九幽喋喋笑道:“闪电虽快,风也不慢。”八个字说完,身子已在二十余丈宽广的大厅中转了一转。

但那一线闪电的银光,却总是在他前面。麻衣客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突然迎头去截卓三娘。眼见那银线似要送上门来,扑入他怀里,哪知却又偏偏自他身旁擦过,麻衣客、风九幽两人反而几乎撞在一起。

卓三娘咯咯轻笑道:“你抱着她,我逗这两个孩子玩玩。”那矮小妇人只觉眼前一闪,水灵光已倒在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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