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中棠更是心惊:“好厉害的艾天蝠!他竟能自沈杏白的衣袂带起的风声中,辨出他身法与我不同。”

心念一闪,艾天蝠又已冷冷接道:“我数到三时,你若还不出来,我便要火焚此屋,那时无论谁都逃不走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举步滑向门口。温黛黛待要伸手拉他,但铁中棠身躯已游鱼般溜走,他轻轻推开门户。蹑足缓步,走入院中。只听艾天蝠死般冷漠的语声缓缓道:“一……”

铁中棠已蹑足入院中,未带丝毫声息。

艾天蝠道:“二……”

铁中棠又走了两步,心头突又一凛,暗暗忖道:“我此番纵能逃走而不被艾天蝠发觉,他必定要以为我还在屋中,那时他纵火焚屋,岂非害了云铮与温黛黛?”一念至此,他立刻放声大呼:“我在这里!”呼声落处,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温黛黛奔出门外时,只听一阵强劲的风声自屋脊掠下,一条蝙蝠般的人影,眨眼间便消失在风雨中。她望了望前面无情的风雨,又望了望身后晕迷的云铮,忽然在石阶前跪下,眼泪流下了面颊。多年来第一次,她感到孤立无助的寂寞与痛苦。

他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遥远而无助的童年,所有的信心与力量俱都骤然消失,眼前是一片黑暗。于是,她第一次发现,巨万的金银,有时对人生也并无丝毫帮助。庭院风雨声声,人面泪珠簌簌。

等她走回房中时,铁中棠已远在一里之外。但他仍未摆脱艾天蝠附骨之蛆般的追踪。湿透了的衣衫,使得他脚步越来越重。他虽未回头,却已能感觉到艾天蝠的手掌,距离他已只有咫尺之遥,使得他身后平添了一分异样的寒意。

他虽然几次想要回身而战,但想到此战无论胜负,俱极痛苦——他若战胜,艾天蝠自然必是一死;他若战败而死,艾天蝠也不能再活——他想到自己此番虽在亡命而逃,却为的是要救追赶自己之人的性命,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唯有在暗中独自苦笑。

——逃奔之人乃是为了要救追赶之人的性命而逃,这只怕当真可算是古往今来,从来未有之事。风雨之中,山色甚是凄凉,道路更本已是苔藓土滑,崎岖难行,到后来更是乱山峥嵘,荒草没径。铁中棠已渐渐分不出道路,在荒林乱山间东一弯,西一拐,只望能将双目皆盲的艾天蝠远远抛下。哪知艾天蝠双袖破风之声,却始终“呜呜”地响在他耳边,看来他在荒山之中奔行,竟比明目之人还要灵敏,不知不觉间,两人入山已极深,渐渐奔过了山腰要。

铁中棠已是骑虎难下,心里更是着急,转过道山坳,突见前面山峰环抱,竟仿佛是条绝路。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苦也!”但脚下却仍不敢丝毫停顿。只见前面果然是处山谷,郁郁苍苍,满山树木。四面山坡上,竟简陋地建有三间歪歪斜斜的茅屋,茅屋前还悬着面木牌,铁中棠也无暇去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觉一阵阵肉香,自茅屋中飘散而出,窗户里似乎有人探首出来,向铁中棠瞧了几眼。

忽然间,屋中竟传出了一声大喝,震得铁中棠双耳“嗡嗡”作响,接着,中间那茅屋的柴扉,“呀”的推开,走出个身材胖大,满身油腻的人,满头须发蓬乱,身上却穿的是件油垢斑斑的僧衣,衣袖裤管,俱都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腿,一双环日,直瞪着铁中棠,大喝道:“站住!”

铁中棠听他喝声中气那般充沛,已知此人必定身怀极为高深的武功,看他打扮得不僧不俗,却又猜不出是何来历,心头不禁更是叫苦。后面已有个苦追不放的艾天蝠,怎禁得前面又出来个如此怪物?他哪里还敢多事,身形一转,往旁边掠过去。

哪知这人双目又是一瞪,只见他胖大的身子一晃,便已拦住了铁中棠的去路,身法果然快如飘风。铁中棠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见面前这人,双目虽然瞪得滚圆,但却并无恶意,微一抱拳,道:“请让路!”身子一侧,便待自他身旁擦掠过去。

这怪人忽然哈哈一笑,大声道:“年纪轻轻的人,怎的这般没种,打不过人家也要打的,逃什么?”

语声中铁中棠已自左冲右突,向前闯了二次,但这怪人轻功身法,却已妙到毫巅,无论铁中棠冲到哪里,俱都恰恰被他挡住。这时艾天蝠早已赶来,但却远远顿住了身形,站在铁中棠身后七尺开外,冷冷道:“放他过去!”

那怪人眨了眨眼睛,大奇道:“你追他不着,洒家为你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却要洒家放他过去,你两人莫非在捉迷藏么?哈哈,妙极妙极,遇着此等好玩之事,洒家少不得也要参加一份。”扬眉动眼,仰天而笑,果然是乐不可支的模样。

铁中棠见他如此模样,心里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此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当下抱拳一揖,朗声道:“你为何挡住在下去路?”

那怪人道:“你为何要逃?”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自奔逃,与你何关?”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洒家生平最是看不惯没种逃命之人,你不逃到这里,也就罢了,逃到这里,就算你倒霉。”

铁中棠道:“你怎知我是在逃命?”

那怪人怔了怔,笑道:“不错不错,洒家怎知你是逃命?说不定只是在捉迷藏也未可知,否则他怎会要我放你?”

抬眼望去,只见艾天蝠面容冰冰冷冷,满含杀机,忍不住问道:“喂,你苦苦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艾天蝠冷冷道:“取他性命!”突然飞身而来,挥袖拂向他前胸三处大穴,大喝道:“还不放他过去?”

那怪人身形一闪,笑道:“这倒怪了……”

他本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哪知艾天蝠这铁袖拂穴的功夫,却是非同小可,一招甫发,后着立刻连绵而至。那怪人虽然武功特异,但措手不及,也被逼得手忙脚乱,话也无法继续了。艾天蝠招式不停,口中道:“铁中棠!你还不快逃!”

铁中棠暗道一声:“糟了!”艾天蝠竟已听出了他的口音,此事岂非更无法解决了,思潮紊乱间,身形震动,衣襟带风,便要纵身掠出。

突听那怪人一声大喝,双臂乍分,左掌直抓铁中棠肩头,右掌连环翻动,抢入了艾天蝠袖影之中。铁中棠见他这一掌来势似是平平无奇,只道轻轻便可闪过,左掌斜斜一挡,身子依旧向前窜去,猝然间只见对方手掌一阵翻动,不知怎么一来,便已搭上了他的肩头。铁中棠大惊之下,缩步回身,全身后跃了三尺,只觉肩头仍在隐隐发痛,又听得那边“嘶”的一声,艾天蝠衣袖也已被他扯破,凌空翻了个身,落在铁中棠身边三尺处,似乎也骇得呆了!

他两人武功俱都颇为渊博,但却再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诡怪异的招式,自己竟连一招都躲它不过。尤其艾天蝠更是惊骇不已,他行走江湖多年,这一双铁袖不知会过多少英雄豪杰,可说难遇敌手。而此刻这怪人轻轻一招,便将他衣袖扯破,他心中既是惊骇,又是伤悲,呆了半晌,黯然叹道:“好武功!”

那怪人笑道:“莫管我武功好坏,洒家且问你,你既要取他性命,为何义要洒家放他逃走?”

艾天蝠怒道:“艾某平生……”他本待说平生不愿别人出手相助于他,但忽然想到,自己武功比起人家,实有天地之别,自己还有何颜面在别人面前夸强称雄?一念至此,不觉意兴十分萧索,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那怪人急道:“你说了一半,怎的不说了?”

艾天蝠苦笑一阵,似待转身而行。

那怪人摇手道:“慢走慢走,你追他逃,我拦住他,你却又逼我放他逃走,你究竟为何追?你究竟为何逃?”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目光已转向铁中棠。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奔逃,只为了要救他性命。”艾天蝠若未听出他口旨,他是万万不会说这句话的,但此刻却已非说不可,否则岂非与他结下了不解之深仇?

艾天蝠面色微变,顿住脚步,回转身形。

那怪人手捋乱发,大笑道:“你要逃走,却是为了救他?哈哈,这样的奇事,洒家倒当真从未遇到过。”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你两人若不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今日谁都莫要想走了。”

艾天蝠大怒道:“你如此多事,莫非是仗着武功……”忽又想起人家武功实在高强,不禁又自长叹住口。要知他生性虽然孤傲已极,但越是此等孤傲之人,便越是干脆,当胜则胜,当败则败,决不厚颜再争,一经服输,更是死心蹋地,是以此刻虽然满心怒火,却也只好忍住。

那怪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你两人可是见到洒家武功太强;是以心里难受,连话也不说了?”

铁中棠瞧了瞧艾天蝠,只当他万万不肯承认。

哪知艾天蝠却朗然道:“不错!”铁中棠呆了呆,心中不禁大感钦佩,这样才不愧是个本色的男儿。

只听那怪人哈哈笑道:“你两人大可不必难受,方才那样的武功,洒家也不过只会三招两式而已,还是偷学来的。”

艾天蝠默然良久,缓缓道:“纵然只有三招两式,也已够了,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躲得过?”

铁中棠叹道:“不错!”他心念数转,想想自己平生所见的武林高手,实难有人躲得过那般奇诡的招式。

却听那怪人大笑道:“当今世上,能胜得过洒家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招便能将我击倒的人,也有三五个。”

艾天蝠面色微变,道:“当真?”

那怪人道:“洒家从不说谎。”

艾天蝠道:“但当今武林一流高手。艾某俱有所闻……”

那怪人笑道:“以你所知,有哪几个?”

艾天蝠沉吟道:“武林七大门派,历史悠久,渊源有自,那七位掌门人虽都闭关已久,但却都可算一流高手。”

那怪人颔首道:“不错,还有呢!”

艾天蝠道:“关外卢二郎,足迹虽未入关,但侠名轰传已久;太原帅家父子、江南子午剑、嵩阳玉哪吒、河朔谭一腿,这四派武功一以小巧纵跃见长,一以纵横开阔称雄,嵩阳哪吒式之飞灵变幻,河朔谭门之古传谭腿,号称‘绳挂一条鞭,赛过活神仙。’更是奇诡难防。”

那怪人道:“不错,这几人也可算做高手。”

艾天蝠接道:“安徽六合八极式,辰州言家僵尸拳,巴山回风舞柳剑,也都各有巧妙,不可轻视。”他平日虽沉默寡言,但论及武功,却是滔滔不绝。只见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还有行踪最是飘忽,拳路最是刚猛的‘铁血大旗门’,代代弟子俱有高手。”

铁中棠听他论及本门,心头热血,一阵振奋。

那怪人却轻叹了一声,道:“不错,想当年铁血大旗,纵横武林,端的是天下无敌,只可惜……”

铁中棠忍不住脱口道:“只可惜什么?”

那怪人瞧了他一眼,接道:“只可惜大旗门武功,多已散失,如今子弟之武功,已只及昔日前辈的十之一二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还未说话,只听艾天蝠已沉声接道:“大旗门武功虽高,但世代与大旗子弟为仇的‘五福连环’五家门派,武功也不弱。冷一枫掌法阴柔,但他独创掌法为的只是要对大旗门掌门一人,是以平日极少施出真实功夫。黑星天、白星武,两人联手,配合无间,‘双星镖旗’走动江湖,可说从来无人敢于拦路。”

那怪人“哼”了一声,道:“两人联手,胜了也不算功夫。”

艾天蝠接道:“若论暗器功夫,‘霹雳堂’独门火药,盛大娘‘天女针’,都可算做其中顶尖身手。”

怪人冷笑道:“以暗器取胜,更无聊了。”

艾天蝠道:“盛大娘威名虽盛,却不如其子‘紫心剑客’盛存孝,名列‘彩虹群剑’,与‘红鹰’、‘碧月’、‘墨龙’、‘蓝凤’、‘黄冠’、‘翠燕’六人,并称后起剑客之雄,这七人年纪俱轻,潜力无限,剑法更是各有特长,若是再加磨练,必成绝顶高手。”

怪人颌首道:“不错,立论果然精辟得很,还有么?”

铁中棠忍不住接口道:“九子鬼母师徒,武功奇诡,江湖第一,自可算当今高手,阁下怎生忘了?”

那怪人抚掌笑道:“不错不错,三十年前,阴仪之武功,便可算江湖高手,三十年后,武功想必更是精进了。”

铁中棠怔了怔,道:“阴仪是谁?”

原来“九子鬼母”虽然名满天下,但她的真名阴仪,江湖中却无人知晓,如今竟被这怪人道出,艾天蝠如何不惊?那怪人格格一笑,道:“哦,原来你也是鬼母门下。洒家虽也知道她名姓,却不认得她。”

铁中棠见他面上笑容忽然变得甚是勉强,仿佛自知说漏了嘴,此刻连忙加以掩饰似的,心知此中又有蹊跷。但艾天蝠虽然强煞,却也瞧不见那怪人面色,默然半晌,道:“江湖中有名人物,再无强过这些人的了。”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看洒家武功,可算当今高手?”

艾天蝠长叹一声,道:“除了七大门派掌门人与家师之武功,深不可测,难以评论外,阁下在江湖中只怕已无敌手。”

那怪人大笑道:“好说好说……”笑声突顿,正色道:“但连洒家全都算上,这些人谁也挡不住人家一根手指。”

艾天蝠惊道:“什么人?”

那怪人还未答话,铁中棠忽然抢口道:“雷鞭落星云,风梭断月魂,大师你可曾听过这两句话?”

怪人面色突变,凝目铁中棠,道:“你怎认得这两人?”

铁中棠看他面色,已知这两句话所代表的两人,定是大有来头,不禁叹道:“在下只不过听人说起这两句话而已。”

那怪人道:“你可要听听这两人是谁?”

铁中棠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怪人微一沉吟,道:“要听的随我来。”当先转身走向那三间茅屋,铁中棠、艾天蝠情不自禁,跟了过去。

铁中棠这时才看清楚,那门前木牌上,写的竟是:“小小少林寺”五字。

他一眼望过,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他从来只知市井中生意买卖,要想学人店招,鱼目混珠,以假充真,才有时会用这“小小”两字,却不知堂堂少林寺,竟也被人用上这两字了,不禁苦笑暗忖道:“这怪人竟敢把这三间茅屋,充作小小少林寺,却不知少林高僧见了,又当如何?”心念又一转,忽然想起此地本是嵩山之后山,距离少林寺非遥,这怪人竟敢如此,想必与少林寺大有渊源。

只见当中一间屋子,倒也甚是宽大;但屋里零零乱乱,百物杂呈,上至书剑琴棋,下至锅碗杓筷,什么都有,零乱地堆满一屋。左面屋角木架,放着几本书册,但架上却写着“藏经阁”三字,书架旁堆着几柄刀剑,便算做“罗汉堂”。当中一张破桌,设着残烛香案,写的是“大雄宝殿”四字,右面屋角小小火炉上,烧着只热气腾腾的锅子,锅里面香气四溢,自然便算做“香积厨”了。铁中棠见了,更是惊奇。更是好笑,少林寺所有殿堂,这里完全都有,只是非但具体而微,而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怪人却哈哈笑道:“洒家昔年被少林逐出门墙,便造了这小小少林寺,与它分庭抗礼,你看造得如何?”

铁中棠唯唯诺诺应了,实是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怪人却突又正色道:“须知洒家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我佛既在心头,洒家便将此当做少林寺又有何不可?”

铁中棠听他玩笑之间,倒也有些禅机,当下笑道:“大师说的不错,菩提非树,明镜无台,若是认真,便着相了。”

那怪人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铁中棠道:“不知:大师心中真正高于,又是哪几个?”

那怪人道:“你若要洒家说出这些武林掌故,先该将你两人这段古怪说出才是,否则洒家真要闷死了。”

铁中棠知道此人,不但古怪,而且好奇,只得长叹一声,道:“在下与这位艾大侠本无恩怨,只是……”当下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番话他明里虽是说给这怪人听的,暗地却无异要艾天蝠知道,只因事情演变至此,也只有让他知道真情了。屋中只有一把破椅,却已被怪人坐下,铁中棠只得一面走动,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着艾天蝠的面色。但见艾天蝠面色黯然,似是已自心灰意冷,再无争强斗傲之心,铁中棠心头不禁窃喜。

忽然间,那怪人大喝一声,自椅上飞身而起,张臂向铁中棠扑了过来,铁中棠大惊之下,急退三步。只听那怪人沉声道:“洒家这小小少林寺,到处你都可走得,但只有这扇门户,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原来铁中棠方才走动之间,无意斜倚到左面一扇空门上,此刻听这怪人如此说话,不禁大奇忖道:“这门中又有何古怪?”他天性深沉,面上虽不动声色,继续叙述,暗中却对这窄门加了注意,只见这扇门关得严严密密,绝无丝毫空隙,门里是什么直到他话说完了,仍然没有丝毫发现。

那怪人又自坐回椅上,轻熄炉火,此刻大笑道:“你两人幸好撞来这里,否则如此生死相拼,岂非冤枉。”

艾天蝠面上仍无表情,亦不置答,只是冷冷问道:“今日之武林,究竟是哪几人之天下?”

那怪人双目微阉,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忽然睁开眼睛,道:“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如今已都是名满天下之高手,他们的师傅是谁,你两人可知道?”

铁中棠存心要让艾天蝠说话,只因活说多了,心里自然生机萌现,是以他虽知道,却不开口。

艾天蝠果然只得答道:“黑白双星虽说是家传武功,其实武功却习自昔日的独行侠盗‘过天星’。”

那怪人道:“不错,想那‘过天星’武功虽高绝一时,但声名却狼藉得很,黑白两人自不肯承认是他弟子了。”

艾天蝠道:“那碧月剑客,貌美心辣,只是人却正派,正与她师傅‘月华仙子’是同样的脾气。”

那怪人道:“不错,你武林掌故,既是如此熟悉,可知道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后来如何了么?”

艾天蝠道:“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无敌,但正自声名鼎盛时,却突然消声匿迹,是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也不过只学了他们师傅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对这二人突然失踪的原因,猜疑极多,有的说他两人,已羽化……”语声突顿,呆了半晌变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那怪人叹道:“这就是了,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便是折在‘雷鞭’与‘风梭’两人手中,生死虽不知,只怕已凶多吉少了。”

铁中棠心头不禁骇然。他知道“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数十年前,号称无敌,想不到也会败在他人手中!要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只学了师傅两三成武功,便已名满天下,“过天星”与“月华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见。

艾天蝠亦自耸然动容,过了半晌,缓缓道:“那‘雷鞭’与‘风梭’两人之声名,为何在下从未听人说起?”

那怪人叹道:“此等凶神恶煞的姓名,连‘鬼母’都不愿提起,还有什么别的人敢时常挂在嘴中。”

艾天蝠面色大变,闭口不语,铁中棠更是大惊忖道:“盛大娘若是将这两人请出来对付‘大旗门’,我岂非惨了。”

只见那怪人掀开锅盖看了看,口中缓缓道:“但这‘雷鞭’‘风梭’,武功虽高,心目中却仍有畏惧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么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却喃喃吟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皓镜,星开碧落!”

艾天蝠耸然道:“此话怎讲?”

那怪人有如未闻,闭目接口吟道:“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双目微开,目光闪动,道:“这首碧落赋,你可曾听过?”

艾天蝠暗道:“碧落赋与武林高手何关?”

那怪人大笑道:“这碧落之赋,其中便说的是武林中数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义,一时间也难说得尽。”

铁中棠与艾天蝠虽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却也不禁大动好奇之心,齐地脱口问道:“什么意义?是哪几人?”

那怪人将锅中之肉,舀了满满一碗,道:“此赋本乃是为了称颂苍穹碧落,但数十年前,却有一人将之断章取义,用来形容武林中数大奇人,正是‘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碗擦得干干净净。

铁中棠与艾天蝠此刻闻得肉香,肚中也觉有些肌饿,但见他并无奉客之意,只当他要自用了,却听他说到这里,忽然长身而起,双手捧着肉碗,笑道:“洒家先将这碗肉送去,再来说话。”

铁中棠呆了一呆,虽然急着要听,却也无可奈何。只见他缓步走向那道窄门,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将碗中肉汁溢出,面上笑容早消,神色间竟似变得十分慎重。

铁中棠大奇忖道:“这门里是什么人?这怪人为何对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见,却也在凝神倾听。

那怪人走到门口,口中忽然发出“咪咪”猫叫之声。铁中棠大奇忖道:“门里莫非只是只猫么?”却见怪人将门户轻轻推开一线,侧身走了过去,口中笑道:“你……”一个“你”字,方自门里传出,忽然“哎呀”一声惊呼,“呛啷”一声碎响,显见那碗肉也落在地上。

接着,“砰”的一声,窄门大开。

铁中棠身不由主,窜了过去,只见窄门里这小小一间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华丽已极,四面锦帐流苏,牙床妆台,床上堆着翠衾,台上悬着门镜,镜旁还有几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还缠着几根青丝,那怪人木立在铜镜旁,满面惊骇之色,如遭雷击一般。

这“小小少林寺”内,竟有间女子闺房,委实令人惊异。

但这间精致的闺房中,却渺无人迹,风吹锦帐,露出里面墙壁,铁中棠目光锐利,一看那墙壁竟是青铜所制,墙壁外面,却圬着泥木,是以由外看来,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内向外,却再也无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茫四顾,喃喃道:“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忽然发现屋角有个土坑,深达地下。他大喝一声,一足踢开那牙床,床下果然满堆泥土。原来屋中人早已暗地筹谋,掘了条直通外面的地道,却将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铁中棠看得目定口呆,只听那怪人嘶声道:“她走了,走了……连‘嫔奴’也被她带去了……”

忽然窜到铁中棠身前,抓住肩头,惶声道:“你若肯帮我个忙,我日后永远也忘不了你。”

铁中棠讷讷道:“但请吩咐。”

那怪人切齿道:“她此番逃将出去,乱子就要惹大了,洒家无论如何,也要抓她回来,你且替我照料这里。”他也不管铁中棠是否答应,话声方了,便已飞身钻入那地道,等到铁中棠赶过去时,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铁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时间当真不知所措。

只听艾天蝠缓缓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回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间,你若要去,只管去吧!”

铁中棠黯然一笑轻身走回,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还说什么?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风梭’辱骂了,我岂非也是无可奈何。”

铁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欢喜。

他口中还未答话,眼前突然瞥见妆台下竟压着张纸柬,只是那怪人方才震惊之下,竟未发觉。

只见上面写的是:“我终于自由了,你寻我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愿的,你活该!阴嫔留。”

这字柬自是留给那怪人的,但铁中棠却知道艾天蝠也必定欲知内容,是以观看之际,便随口念了出来。艾天蝠本已安祥的面容,听得“阴嫔”两字,突又大变,骇然道:“阴嫔,阴嫔……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奇道:“阴嫔是谁?”心念一动,突又大惊脱口道:“阴……阴嫔……莫非和令师有些……”

艾天蝠缓缓道:“阴嫔便是家师的三妹。”说这话时,他冷漠的面容,竟似泛起一阵恐惧与怨毒之色。

铁中棠知此人孤傲不群,渺视生死,如今面上竟会出现恐惧之色,其中必定有原因。他越想越奇怪,当下缓缓道:“难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名姓,原来他竟与令师的妹子有交……”语锋忽然一转,接道:“闻道令师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国色,并肩走动江湖,后来却不知为何失散了?”

艾天蝠“哼”了一声,也不答活。

铁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隐秘,试探着又道:“江湖传言,阴氏三姐妹中,三妹最美,也最是毒……”

语声未了,突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轻笑道:“多谢你的夸奖,但我却有些不敢当哩!”

这语声之娇柔甜美,连铁中棠这样钢铁般心肠之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心旌摇摇,难以自主。

但转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这语声竟不知自哪里发出来的,铁中棠心头大骇,艾天蝠更是容颜惨变。两人双拳紧握,不敢作声。死一般静寂中,只听那妆台上的小小木柜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声响。

接着,柜门缓缓而开,里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晶莹柔嫩,肤光灼灼,纤细手指,远胜春葱。

铁中棠从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手掌,更未想到这小小木柜里,会钻出个人来,一时间当真骇得呆了。只见那柜门越开越大,柜中笑声盈盈,荡人心魄。

忽然间,艾天蝠大喝一声,嗖地窜到铁中棠面前,挡住他视线,颤声道:“快转回头去,不能看她!”

铁中棠听他语声中充满惊骇惶急之意,亦是自己从来未见,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转过身,只听柜中又自娇笑道:“好侄儿,你莫怕,小婶子早已将脸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没关系。”语声之中,柜中传来一阵浓郁的媚香。接着,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身穿轻红罗衫的宫髻美人。她面上也蒙着轻红罗纱,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廓,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笼芍药,雾里看花。那层轻纱,使得她绝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轻纱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铁中棠目光不可抗拒地被她吸引住,心中却大骇忖道:“这木柜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难容身,但她却能藏在其中,这‘缩骨之术’,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觉瞧得痴了。艾天蝠木立当地,却动也未动。

那罗衣美妇娇笑不绝,眼波隔纱,瞟了铁中棠一眼,突然扳过艾天蝠的身子,娇笑道:“许久不见,你好吗?”

艾天蝠虽然极力控制,但指尖似已微微颤抖起来。

罗衣美妇眼波四转,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见我掘了条地道,只当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却偏偏留在这里,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着。喂!你说我这小婶子,做事可还聪明吗?”

铁中棠暗地心惊:“好个奸狡的女子!”他已知道她便是阴嫔,却未想到鬼母之妹看来竟是如此年轻。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动,额上却已沁出了汗珠。阴嫔自袖中取出方罗帕,在他头上轻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颊上拧了一下,娇笑道:“傻孩子,呆了么?怎的不叫婶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动,也不反抗,当真像是呆了一般。铁中棠看得满心惊奇,忽见阴嫔转首对他一笑,道:“喂,请你替我把那张床扶扶正好么?”

她轻笑柔语间,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绝于她,铁中棠竟真的代她将那牙床移上土堆。

阴嫔娇笑道:“乖孩子……”放开艾天蝠,在床上坐下。她莲步婀娜,曼妙多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魅力。铁中棠忍不住望着她,忽听她笑道:“傻孩子,看什么?”铁中棠面颊一红,转过头去。

阴嫔笑道:“你可要我掀开面纱,让你看看么?”

铁中棠方白忍不住要说好,忽听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声嘶哑,面色更是可怖。

阴嫔咯咯娇笑道:“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凡是看过我面容的男人,我都要将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脑子里永远保留着我的印象,但我却绝对让他瞎得舒舒服服,毫无痛苦,你说我的良心好么?”

她娓娓道来,宛如在叙述一件最最温柔美丽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询问心意一般。铁中棠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时满布全身。

只见阴嫔莹莹的纤指,轻弄着纱角,媚笑道:“你要看么?能看看我的容貌,纵然瞎了,也是值得的。”那柔媚的甜笑,那朦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气,竟真的教人宁愿变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铁中棠掌心捏满了冷汗,阴嫔纤指微扬,掀起了半角轻纱,将那有如莹玉雕成般毫无瑕疵的下颔,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满头冷汗,他虽然双目皆盲,但此刻的情况,却宛如眼见,只因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一段。他脑海中又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软绵绵的春夜,一个身穿轻纱的绝美少妇,婀娜走向一个少年,她面笼轻纱,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张永生也难忘却的面容。他此后便永远看不到任何东西。

此刻,莫非是历史重演?

他知道阴嫔正一步步移向铁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听铁中棠冷冷道:“你若再年轻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只可惜你是老太婆,纵然驻颜有术,但想起来却教人恶心!”

阴嫔身子一震,笑容突地顿住,这次轮到她呆住了。她做梦也未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肠,尖锐的言词。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额上汗珠,暗叹忖道:“这少年心肠当真是铁石铸成的,否则怎能抗拒得了?”

只有经过此事的人,才知道阴嫔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着轻纱的眼波,带着多少神秘的魔力。阴嫔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护身甲胄,而此刻却被铁中棠刀一般冷漠与轻蔑,一刀贯穿。她越是慌乱,铁中棠越是冷静,冷笑道:“年华如逝水,永远不可挽回,你以后再也无法迷惑别人了,知道么?”

阴嫔倒退数步,坐到床边。

铁中棠道:“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但这里已无你容身之处,整个世上也无你容身之处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彩,多年怨毒,仿佛都已发泄。

没有一个曾被阴嫔弄瞎了的人能向她报复,只因他们都是自愿的,而铁中棠,此刻却代这些人出了冤气。

哪知阴嫔突又娇笑起来,道:“好孩子,说得好,居然有人用‘恶心’两字骂我,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铁中棠道:“以后用此两字骂你的,只怕就要多了。”

阴嫔道:“哎哟,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门下。”

阴嫔面色竟似也变了,喃喃道:“大旗门……大旗门……嘿嘿,只可惜大旗门子弟俱是有父无母之人。”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作响,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热血,直涌上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阴嫔轻笑道:“我说的什么你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么?”身子笑得微微颤动,有如花枝摇曳。

铁中棠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但他越是失态,阴嫔便笑得越是迷人,铁中棠嘶声喝道:“你若胡言乱语……”

阴嫔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亲,可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铁中棠身子摇了两摇,噗的跌坐椅上。原来“大旗门”卧薪尝胆,一心复仇,生恐母爱太过慈煦,本门子弟,一生下来便离开母亲怀抱,能行路时便立刻要接受最最严格的武功训练,从不知“母爱”为何物,更不知母亲在何处。是以“大旗”子弟,人人虽都有着铁一般坚硬心肠,钢一般倔强脾气,却最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两字。

阴嫔故意轻叹一声,带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却连母亲在哪里都不知道,岂非连禽兽都不……”

铁中棠厉喝道:“住口!”

阴嫔笑道:“呀!真对不起,我随便说说,却不想伤了你的心。”

铁中棠厉声道:“大旗门中之事,你怎会知道?”

阴嫔笑道:“你若要问我怎会知道,不如回去问问你的……”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遽的拍门之声。

一个清脆女子口音喘息着道:“屋里可有人么,可不可以让难女进来躲躲?”语声惶急,听在铁中棠耳里却甚是熟悉。

他心头一惊,却拿不定主意该先听完阴嫔的话再出去,还是先出去再来听她要说的话。

哪知阴嫔微微一笑,便不再往下说了。

铁中棠心思紊乱,嗖的窜出房外,只听阴嫔在身后轻笑道:“这小子轻功倒不错嘛!”举目望去,一个女子怀抱一人当门而立,正回首望着来路,满面俱是忧伤惶急之色,正是温黛黛与云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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